京城,最繁华的百顺大街。
当今太子赵泰的长子,赵规一身粗布灰衣,十二岁上下的年纪,一张小脸上全是紧张,“小叔叔,小姑姑,咱们回去罢,大人知道了,要罚的。”
小叔叔,也就是阿钰,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衣裳,浑身上下都是灰扑扑,一张小脸白皙如玉,唇红齿白的像个小姑娘。
“好容易出来一趟,玩儿痛快了才能回呢。”
他说着用胳膊肘拐了拐一旁的另外一个小灰衣,“花卷儿,是不是?”
小花卷满脸的不高兴,噘着嘴道:“不要叫我花卷儿,我叫赵嘉福!”
她上个月刚刚过了八岁的生辰,虽然依旧胖嘟嘟的,但是随了娘亲,小脸白里透红,小鼻子小嘴大眼睛,漂亮的紧。
说着话,她耸了耸小鼻子,“好香啊,七哥,大侄子,咱们进去瞧瞧。这里是醉香楼,醉香楼知不知道,里面好吃的可多了。”
阿钰跟小时候一样胖的小胖手拍了拍,兴奋的抽了抽鼻子,“啊呀,又香又甜,还有肉味儿,必须得瞧瞧!”
赵规是三人里面最大的,身为太子长子,名副其实的皇长孙,他自小被严格教导,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子,全都对他寄以厚望,因此性子严谨而老成。
奈何他辈份儿太小,对着小皇叔小皇姑,说话实在没分量。而且这两个祖宗写字读书不成,脑子里的歪主意却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单单一个他都招架不住,两个碰在一起,他只有被秒成渣渣的份儿。
这不,他拦着二人出宫不成,反倒给忽悠着一起出来了。
这会儿见二人还不消停,望着街上的车如流水马如龙,身边一个下人都没带,他急的嘴上要冒泡。
小花卷一蹦三尺高,不管他一脑门的官司,扯着人就往前走,“大侄子,你这人太无趣,都是读书太多累着了,今儿你姑姑带你开开眼。”
跟一直长在宫中的阿钰与赵规不同,她庄子住烦了住王府,王府住烦了住皇宫,爹爹赵绚跟娘亲含珠都是爱玩爱吃的性子,时不时的就带她出门消遣一番。
从京城有名的高级酒楼,到乡间不起眼的路边小肆,可以说是吃遍京城无敌手。
就这样,小姑娘还嫌弃日子太单调,时不时的来点大冒险。
赵绚半生就得了这么一个闺女,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的天上地下的,再加上个不怕事儿大助纣为虐的正弘帝,虽然才八岁,已经是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小魔星,含珠每每见了她就要摇头。
此时小魔星兴致正浓,怎会善罢甘休,赵规抗议的话还没出口,就给她堵得死死的了。
醉香楼跑堂的小二见进来三个穿的灰不溜秋的半大穷小子,脸色当即沉了下来,正要冷声把人赶出去时,不大的三角眼眯了眯。
年纪虽小气势足,面对富丽堂皇的醉香楼没有惊艳,那个小胖子甚至隐隐透出点鄙夷。见旁边有人经过,那个最漂亮的小娃娃还娇气的捏了捏鼻子。
再观三人长相,俱白白净净。两个小一些的粉妆玉琢,大一点的龙眉凤眼。以小二的厉眼,这妥妥是偷偷跑出来游历民间的小太爷们啊!
这可得招待好了,这样的爷,最舍得花钱,有时候随手一份打赏,够他一年吃喝。
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哎呦,几位爷,里面请,今儿想吃点什么?小店有糖醋刀鱼、曲江黄辣丁、清蒸江团……”
小花卷不耐烦的打断,高高昂着小脑袋,熟门熟路的道:“三楼雅间儿,唔,鳆鱼豆腐、神仙肉、红煨羊肉、锅烧肉、梨炒鸡、虾饼、蓑衣饼,唔,大侄子你不大喜欢吃肉,再来个茭瓜脯、酱王瓜、萝卜汤圆,葛仙米跟素烧鹅也来一份。剩下的你这儿还有什么新出来的好吃的菜,都端上来就是。我们不要喝酒,上一壶桂圆汤,一壶荔枝香蜜,呀,差点把金针百合汤忘了。”
小二有些愣神,这点的都是醉香楼掌勺大师傅的拿手好菜,不是常客可点不了这么顺当。
小花卷见他呆着不动,小手伸到小二眼前挥了挥,“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还不快去,赏钱不会少你的。”
阿钰跟赵规看的一愣一愣的,阿钰身为哥哥有些自惭形秽,拽着小花卷的袖子晃了晃,挤眉弄眼的道:“可以啊!”
赵规虽然没说,眼中的崇拜却藏也藏不住,他长这么大,在自己家吃饭都不会点菜的。
小花卷得意极了,小脑袋扬的更高了,像只高傲的小孔雀,“这有什么,我知道的可多了。太……大侄子,我嫂嫂不是快要到生辰了么,一会儿咱们去金玉满堂,他们家的首饰做的最漂亮,我爹给我娘的首饰,大半是从那儿打的。我娘要生小弟弟了,我也要给娘和弟弟买礼物。”
赵规闻言眼睛亮了亮,可随即又暗下去,有些窘迫的道:“出来的匆忙,未带银两。”
阿钰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呀,咱们刚刚点了那样多的菜,一会儿没银子付钱可怎么办?”
他心痛的看着自己白嫩嫩肥嘟嘟的小胖手,“会不会给人扣下刷盘子啊!”
小花卷无奈的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道:“靠你们,咱们直接打道回府挨板子就是了。”
说着话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都在里面呢,放心,我爹给的金瓜子,我全带着呢!”
等饭毕,小花卷跟赵规还好,一个是吃惯了,一个是生性克制,只是略有些撑,喝了碗消食茶就好多了。
阿钰却是捧着肚子哀哀直叫走不动路,“不行不行,我得躺一躺,肚皮都要胀破了。”
小花卷担忧的摸摸他的肚子,“七哥,你忍一忍,金玉满堂几步路就到了,到了那里有软塌。”
宫中跟裕亲王府已经翻天了,含珠捧着五个月的大肚子急的眼泪啪嗒啪嗒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赵绚也是焦头烂额,除了府中的人,五城兵马司都被他派出去找了。要不是不放心含珠,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乖囡囡,你别急,马上就找到了,那几个小鬼贼着呢,吃不了亏,乖乖,可别哭了。快坐下,一会儿又心慌了。”
二人时隔八年才再度传来好消息,赵绚高兴之余,也十分担忧。生怕一个错眼,他的乖囡囡要吃苦受罪。
含珠最近十分的多愁善感,听他一说眼泪掉的更凶了,“都是你,好好的女孩儿惯得成了疯丫头,这下可好了,呜呜,连阿钰与规儿都给她带跑了,呜呜,找不回来可怎么办啊!”
赵绚一叠声儿的软语抚慰,心里焦急也不敢露出来。“就是不看我,看着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能这样哭啊,好乖乖,你可饶了我罢。京城里治安一向好,定然不会出事的。孩子们指定是玩的昏了头,这就回来了……”
“爹爹,娘亲,我回来了,娘,娘,我给你买花戴了,也给弟弟买了!”
小花卷一阵风似地刮进来,含珠擦眼泪的手一顿,把小手绢一扔,蹭的站起来,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就是一阵手炒肉。
赵绚慌得忙伸手在她身后护着。
小花卷被娘打惯了,娘的手劲儿本来就小,她还舍不得使劲儿,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得。遂笑嘻嘻的也不躲,“娘,你打消气了就歇一歇,我给你戴花儿,可好看了!”
含珠被她这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狐狸眼儿一竖狠狠心就要动真格儿的。
赵绚连忙和稀泥把人揽在怀里,“看你,女儿刚回来,先问清楚再打也不迟了,问清楚了,不用你,我打,好不好,乖囡囡,别累着你。”
含珠恨恨的掐了他一把,“都怨你!”
赵绚好脾气的笑,“好好好,都怨我,可不是怨我么,乖啊,不生气,女儿给你买花了呢,多懂事,咱看看?”
小花卷把手上的红木小匣子献宝得捧给爹娘看,“给娘买了最鲜艳的大红花呢,上面还有小珍珠,好看极了。还给弟弟买了玉环,爹,我还是觉得玉好看,白的绿的都好看!我跟娘是女娃娃不能戴,让弟弟戴罢!”
家中从小到大都没有玉制的东西,她在外面见了,爹爹说他们家女娃娃不能戴玉,见都不能见,是规矩,就跟用膳的时候不能手抓只能用筷子夹一样。
她虽然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但是好些规矩她都搞不懂,像她不能跟着娘一起睡,不能跟七哥一样在外面挽裤腿,不能玩蛇,不能在皇伯父的折子上画大马,不能跟着皇伯父上朝的时候跑到下面扯大臣的胡子……但是爹爹说是就是了,爹爹最厉害,爹爹会飞呢!
不过她跟娘不行,弟弟总该可以的罢,不是有句诗叫什么陌上玉人什么的,多高雅!
她的弟弟是世上最漂亮的弟弟,最聪明的弟弟,最厉害的弟弟!
赵绚本来脸上带着宠溺又轻松的笑,哄着一大一小两个宝贝蛋玩儿,一听女儿说玉,那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爹爹说了多少次,家中不许有玉,小花卷,你怎么不听?”
“可是弟弟……”
“弟弟也不行,东西没收了,太不像话了,竟然拐着你七哥跟规儿胡闹!别以为爹爹不知道,定是你起的头。现在回你自己的院子,抄五十遍弟子规,写不完不许吃肉!”
“爹爹,你不讲道理!”
“宝镜,把郡主带下去,不许给她吃肉,不许给她出门,若是皇上派人来叫,就说本王给郡主教规矩呢,没空!”
宝镜躬身应是,半扶半抱的把小郡主带下去。他虽然不知道这不许用玉是个什么典故来源,但看王爷的脸色,就知道又要跟王妃吵架了。
不过嘛,呵呵,最后求饶的一定是王爷就是了。
要是他看到了王爷被王妃指着鼻子教训的那一幕,估计会被恼羞成怒的王爷记恨死。所以,他还是带着郡主快快撤退罢。
屋里一没外人,赵绚拿起那块玉质温润的羊脂玉环就要往地上摔去。
含珠眉毛一竖,捧着肚子挡在前面,“你敢摔!”
赵绚不敢跟她对视,色厉内荏的道:“让开!”
含珠冷哼了一声,上手从他手里把玉环抢过来,“这是我女儿送给我儿子的,你凭什么摔。”
赵绚脸臭的不能再臭,“你要玉做什么,大肚子都挺上了,我告诉你,要想回你那个什么世界,没门!”
赵绚这几年陆陆续续的做了一些梦,里面有高耸入云的大楼,有四四方方带轱辘跑的特别快的铁盒子,女子一个个抛头露面穿着暴露,还有……完全陌生的囡囡。
虽然容貌不同,但他知道,那是她的囡囡。
他的囡囡什么样子都好看,一身大红的裙子,肆意张扬。就是大庭广众露胳膊露腿的让他十分生气,而且还光着一双小脚到处给人看。
他醒了以后把人好一通教训,两相通气,他这才知道,这就是囡囡跟沈曜的家。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很恐惧,但是囡囡每次跟他说的时候,都兴奋的手舞足蹈,一脸怀念。
她喜欢那里,但那里没有他。
所以他杜绝一切玉制的东西出现在囡囡眼前,就算有人来家中做客,也不许戴玉。
他害怕。
这个女人,她是个精怪,看不严就会跑。
而他,绝不可能给她跑的机会。
含珠见他梗着脖子,气的呼哧呼哧的,又好气又好笑,伸出小手轻轻环住他壮实的腰身,“孩子都给你怀了两个了,人老珠黄的,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赵绚低头瞅了瞅那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水润光泽的小脸蛋,还有那满头乌鸦鸦的青丝,又是一阵气苦。
原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岁数大,可是最近几年,他脸上慢慢添了皱纹,那一年在西北熬出的白发也一直没有变黑。她却是越长越水灵,越长越美,领出去人家都以为这是花卷的姐姐。
僵直着身子任她抱着,难过的嘟囔道:“我才是人老珠黄。”
含珠把头柔顺的伏在他的胸膛上,素手轻轻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襟扯开,眷恋的去亲他身上硬实的腱子肉,“傻子,你老不老,我最清楚了。”
赵绚身子一下子就软了,呼吸急促,眼神迷乱,他憋了好几个月了,经不起撩。
“囡囡,你别逗我。”
含珠手也不老实,一个劲儿的摸他,“没逗你,人家喜欢你嘛。而且,棘奴哥哥难道不厉害?坏蛋,明明老是欺负人。”
“说了要对你很好很好的,对你最好,我做到了没有?”
赵绚喉咙里咯咯作响,猛点头,“做到了。”
“那你吃的什么醋,老这么草木皆兵的,是不相信我,我会伤心的。明明人家这么乖,说话不算话,之前你说过再也不怀疑我的。”
赵绚脑子有些短路,但经她一提醒,也想起了多年前那一个月的冷战。
有些汗颜,“囡囡,我不是……”
含珠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人拉低,亲了口带响的,“晚上我们一起泡澡,好不好?我乖不乖?”
赵绚点头如捣蒜,“乖。”
“家里一块玉都没有,老是金啊银啊宝石啊什么的,好俗的。这样,咱们只不要玉佩,别的可以有玉好不好?”
赵绚刚要点头,立马反应过来,摇头不答应。
含珠娇甜甜的笑,却让赵绚狠狠打了个冷战。
声音软绵绵,呢喃似撒娇,“这么些年,我知晓你有心结,都由着你闹,由着你不讲理。可如今花卷大了,马上还有个小不点要出来,你要再这样,可别怪我心狠,不让你进屋。”
赵绚瞪眼,“你敢!”
含珠挑眉一笑,咬住他凸出的喉结嘬了嘬,“你看我敢不敢,有种你就试试。”
赵绚有种,但他不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