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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洵把床单被套放进了洗衣机里洗着,又给客人泡茶喝。
是家里上好的铁观音,之前周洵在相熟的店里买的,两百克一罐,价格近千。
虽然周洵和家里闹得不开心,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从出生,并没有吃过物质上的苦。他的父母在物质上没有任何地方亏待过他,他从小长大都是用各种好东西,虽然他不嗜茶,却也养成了只喝得惯好茶的习惯。
在p县待了这么半年了,见过各种贫苦的人,有的人家,病人住院,只给病人吃好一点,家属连一碗面也舍不得吃,只买馒头就着咸菜吃。
周洵看着手里的茶叶罐,总有种很愧疚的感觉,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大可不必这样,他用自己的工作劳动换来钱,卖茶叶的钱又会返回到茶农那里去,他也不过是这世间的循环的一个小节点而已。
周洵为大家泡好了茶放到每个人旁边的茶凳上去,吃了烤肉,再喝茶解腻再好不过。
再说,铁观音是半发酵茶,既有绿茶的清气和提神作用,又有红茶的醇香和解油腻。
柯眉端着茶喝了,说:“洵哥儿,你家这个茶真香啊。”
周洵对她笑了笑,说:“以为你又要嫌弃呢。”
柯眉说:“别和我扯这些,你快帮我看看牌,我打哪一块好。”
周洵说:“你随便吧。”
柯眉横他一眼,“没意思。”真就随便打了一块八条出去,马上就被对家的小袁放了炮,她顿足怒道:“小袁,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小袁嘿嘿笑,“眉姐你承让了。”还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只把柯眉气得眉毛都要皱到一起。
她又问周洵:“周凝呢?”
周洵说:“他今天早上一大早起来准备食材,累了一上午,刚才打瞌睡,我就让他睡会儿午觉。”
大家就说:“哎,的确辛苦,我们应该早点过来帮忙的。”
周洵在柯眉旁边坐下,陪他们说说话,突然想到什么,就问柯眉,“之前我们不是帮一个耐药结核病人募捐治病嘛,你还说有国家的补助,后来怎么样了?”
柯眉刚摸了一块牌,放进队列里,侧头看了周洵一眼,叹了口气说,“你说那个郝道成吗?”
周洵记得的确是这个名字,就点了头。
她说:“他转到了公卫中心那边治疗,住了几天院,就突发大咯血、气胸和急性血播,医院也尽力了,还帮垫了一些钱,但人没救过来。我们捐的那些钱,就还了医院了,据说还没有还完呢,医院看他家没有钱,剩下的部分其实不能报销的,也帮着报销了,最后还不是医院贴了。人都死了,国家那个补贴,自然也就不能给了,转给了他们县里另一个病人身上。”
周洵非常震惊,“怎么这么快啊!”
柯眉说:“他的样本不是从你那里送到疾控做培养的吗,我们上面又做了药敏,我专门看了他的结果,他已经是广泛耐药了。不知道怎么就折腾成了这样,哎。”
周洵也无话可说了。
柯眉说:“广泛耐药,是会传染的癌症,基本上就治不好了。我专门给医院那边打了电话,让一定要做密接者筛查,好在他家里老婆之前都在外面打工,两个儿子在学校里读寄宿,只周末回去,他平常都一个人在家里养病和种点菜,他家里其他人才没有被传染。”
周洵默默地发了一阵呆,想到那个女人倨傲中又带着茫然可怜的形容,想到她的儿子怯怯的眼神小声的话语,他就一阵伤心,突然想到那天那个男孩子要上车时把他家的电话写给了自己,他马上在手机里翻了翻,的确是在的。
他上面记的名字是“郝-结核转院”。
周洵走到了院子外面去,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
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喂,你哪位?”
周洵愣了一下,回答道:“是这样的,我是p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之前你先生在那里治病时,我为他做过检测。”
对方马上就想起来了,道:“是周医生啊。”
周洵应道:“是的。”
对方说:“我家那口子转院之后就死了,人都烧了埋了。你有什么事吗?”
周洵说:“我想你家里比较困难,又有两个孩子在读书,我可以给你家里孩子资助学费和生活费。”
没想到他刚说完,对方就急切道:“这个事哟,我家那口子都死了,我们屋头不需要的啊。老大跟我一起出来打工了,我们两个供老二一个,还是供得起的。”
周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家老大还小,怎么就不读书了啊。”
对方说:“他不想读了啊,而且读书还不是为了挣钱,现在认识字了,也没什么好读了,出来挣钱才行呀。”
周洵无言以对。
对方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只是你有钱还是自己留着吧。我看你也年轻,还是读了很多书的那个什么博士,之前又是大医院里的,却跑到我们那个乡里去当医生,把钱存起来,找点关系回大医院吧。”
在有些方面那么无知,这些人情上的事又一听就懂,周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道:“谢谢,再见。”
挂了电话,看着阴沉沉的灰黄天空,他又进屋去了。
藏族地区要放藏历新年的假,要比春节长一些,而且他们之前做准备花的时间更久。虽然周洵所在科室的同事没有藏族同胞,但是接近藏历新年,大家工作都不像以前那么有干劲儿了,全都变得懒散些。
周洵于是答应和他们调班,打算春节可以休假休长点,可以和周凝一起出门旅行。
正将结果录入系统,周洵的手机就响了,他脱掉手套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是周诩打来的。
周诩圣诞节假回了国,和周洵打电话就特别勤了。
而她是少有闲愁的人,周洵和家里闹得不开心,她认为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关系总会好的,而且周洵想做什么,她都支持他,所以也不觉得哥哥跑到穷乡僻壤去挂职锻炼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反而很羡慕的样子,说她也想到处去体验生活,这种话被父母听到,自然又是一顿教育。但她被教育了也是撒娇赖过,不当回事。
一向任何时候都能嘻嘻哈哈的人,这次却几乎要哭了,在电话里说:“哥啊,妈摔了一跤,都毁容了啊!”
周洵一听,吓得眼前一黑,“啊,怎么回事?”
周诩哽咽道:“我们在逛街,楼梯太滑了,妈穿高跟鞋,就摔下去了,我没有拉住,她摔了半层楼,身上也伤了,脸还撞在了栏杆铁铁柱子上,脸上全是血,医生说都毁容了。”
她说到后来,控制不住,已经大哭了起来。
周洵听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现在妈在医院里了吗?”
“在了,就在你们医院,在看骨科啊……”没给周洵打电话之前,周诩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已给周洵打电话,知道有了依靠,就哭得收不住了。
周洵心想是去骨科那就真的很严重,他让自己冷静一些,说道:“我马上请假开车回去。”
周诩道:“天都要黑了,那个山上路那么危险,你有没有事呀!”
周洵说:“没事的。你先去守着妈。”
周诩想了想,说:“我以前去旅游,那个路真的很难开,要不你明天再回来吧,要是你出什么事了,妈又这样,我们要怎么办啊!”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时候也知道思前想后了。
最近山上下雪了,几乎算是大雪封山,在悬崖峭壁上的路上全是雪和冰,大晚上周洵是真的不太敢开车,而且有可能晚上已经封路不允许车过了。
周洵说:“你先别着急,我去看看有没有大巴车可以坐,不管怎么样,我明天会回去的。”
周诩已经想明白了,说:“你晚上别开车回来了,反正有我在呢。”
周洵这才明白爸爸不在,“爸呢?”
周诩说:“他去q城出差收债了,我给他打了电话,他马上坐高铁回来了。”
周洵:“那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吗?舅舅呢?婶婶呢?”
周诩说:“舅舅年底忙,去b城了呀,你知道舅妈和妈关系又不好,我都没给舅妈打电话。婶婶最近回家去了,要下周才回来。还是舅舅给你们医院的领导打了电话,妈才及时看了病,不然都还要排队。”
周诩说着,又哭了起来。
周洵想到周诩从小没遇到过什么大事,这时候一个人还能把事情理顺,算是非常不错了。
周洵说:“我现在给周凝打电话,让他去陪你,你不要给爸妈说周凝的身份,就说是你朋友,知道吗?”
周诩马上点头答应了,又强调了一遍:“你今晚别回来了,路上好危险呀。”
周洵说:“我知道。你先冷静些,不要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