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枝叶的斑痕错落在他俊脸宽肩上,明明灭灭,深浅不一。
甚至有一块贴浮在他眼角,平添诡魅,也勾勒出几分不怀好意的蛊惑。
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麦穗儿退无可退,背部抵在槐树凹凸不平的表皮,有些刺痛。
她双唇微微张开,是讶然是意外是怔怔愣愣来不及反应。
倏地。
顾长挚本就散漫慵懒朝她倾身的躯体再度压了过来。
他一手捏着她下颔,一手高高抬起撑在她头顶树干,把她圈在他用双臂画下的牢狱,而灯影下的脸就这么朝她一寸寸逼近。
一点点放大。
细致到他挺立的鼻尖,幽游着不明意味的眼眸,噙着浅笑的唇角……
麦穗儿瞠目,空下的手去推拒。
他却猛地擒住她手腕,几番挣扎,手包登时坠落在地,噼里啪啦摔出一系列小物件。
终是抵抗不住。
精疲力竭的靠着槐树,麦穗儿胸口大力的上下起伏,几缕发丝因为蛮横的动作而凌乱散落,贴在纤细雪白的脖颈间。
此时她双手被他屈辱的固定在腰后,整个站姿被迫的有些曲意迎合。
顾长挚挑了挑眉,上下扫她一眼,在瞪视中骤然凑近她唇瓣。
眼看即将要吻下来……
他却戛然顿住,嘴角溢出一声突兀的嗤笑。
头微侧,贴在她耳畔哼声道,“要是吻下去是不是就如了你的意?”
麦穗儿:“……”
见她不吭声,顾长挚勾了勾眼梢,更贴近她耳廓一点,滚动着热气的声音酥酥软软,却暗藏鄙夷,“人烟罕见,其心可昭,你,承不承认?”
刚从虎口脱险,冷不丁这么一句重剑击来。
心塞得都在淌血。
微垂下眼眸,麦穗儿别开头,拧眉。
方才的一路奔跑他是从哪儿开始不对劲的?这坏蛋是不是早就清醒了?既然醒了还配合她做什么?耍人?
呕得胃疼。
麦穗儿方想甩开他的钳制,怎料他却率先一步松手,好整以暇的退后两步,站定。
他双臂环胸,双眼似在审判,唇角又漾起讽刺至极的弧度。
“啧啧,我的定力可不是凭你就能轻易动摇的!”冷然斜睨着她,顾长挚淡然的目光略过她的胸和腰,一脸嫌弃的努嘴,“硌手。”
你嫌硌手你别碰。
麦穗儿死死磕着牙,想一巴掌把他拍进地心深处。
俯身去捡包。
有气无力的把附近掉落的东西拾起放入包中。
正要去捞南瓜人偶。
一只尊贵的脚捣乱飞来,轻轻一踹,南瓜人偶便沿着抛物线落入旁侧的灌木丛上。
麦穗儿气死了。
她睨了眼那锃亮的皮鞋,恼怒的趁他收回之际,就扑上去恨不能徒手拧断。
可惜她低估了这个男人的敏捷度,扑了个空——
也不是,是只扑到一丛嫩油油的青草。
站在外围的顾长挚“噗”一声笑出来。
看一次她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就一次次忍俊不禁。
双手攥拳,麦穗儿在他讥诮的笑声里爬起来。
行,惹不起总躲得起?
不再管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捞起手包,气得全身都在颤抖,旋即头也不回的掉头就走。
“就走了?”顾长挚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兜,看她越过身侧,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啧啧道,“娃娃都不要了?”
不说还好,一听他这话,麦穗儿脚步更快,眨眼就消失在转角……
目送她远去。
顾长挚唇角的笑意霎时消失不见。
他漆黑的眼眸浸透着挥散不去的冰寒,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尖锐。
孤立原地。
良久,顾长挚面无表情的打量周遭环境。
百年古槐枝叶繁密,零零散散洒下一地斑驳痕迹,颇有些瑟缩意境。
定定仰眸。
望向灌木旁悬起的灯盏,顾长挚抿唇,方要转身,余光微晃,扫到一团亮晶晶的东西。
踱步往前,他弯腰捡起手机,拿着手里颠了颠。
起身,又看到挂在灌木枝上的南瓜小玩偶。
就在眼前,咫尺之距。
顾长挚往外离开。
走了几步却退回去,他伸手取了南瓜人偶,盯着多看了两眼,随意捏在掌心。
沿着路灯密集的小径走回宴会场地,上台阶前,正好撞见从侧门跑出来的陈遇安。
两人面对面,皆默然。
陈遇安完全是给吓着了,厅内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未果,这才神色慌忙的试图到庭院碰碰运气。
所以——
心心念念找的人一瞬间就出现在眼前,难免猛然高兴得陡然说不出话。
缓了片刻,陈遇安拍着胸脯,见四周无人,上前怒道,“这是你说好的打点清楚了?”
顾长挚不作声,沉沉问,“人呢?”
知他问的谁,陈遇安窝了一肚子气,气急败坏道,“人人人,你都这样了老子怎么去顾旁人?能不能听我话就再尝试一次?你是不是偏要一辈子都活得不像个正常人?”
关心则乱,语气不由自主拔高,陈遇安说完才懊恼的闭嘴缄默,他心揪了下,面色发青。
顾长挚最为反感敏感的便是这句话,不,是这三个字,“正常人”。
“我……”想解释,他却擦身直直越了过去,拾阶而上。
陈遇安头疼的摁太阳穴。
一个永远生活在光明的人,听起来似乎很英雄主义,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近期连续频出的意外让陈遇安有些心惊,毕竟严防死守下,好几年都没有再出现过了。
或许顾长挚自己一直都很清楚,他不正常,包括平日那极其挑剔恶劣易怒的性格。
他喜欢孤单,永远都沉浸在孤独的世界里。
刻薄傲慢以及那张毒辣的嘴,不知逼退了多少想靠近的人,可内心深处,真的就那么想?
“对了。”
脚步驻足,鞋尖微转,顾长挚侧身把捡来的手机递给陈遇安,语气平常,听不出一丝异样,“那个女人的,还给她。”
说罢,重新进入宴厅。
陈遇安松了口气。
他低眉看了眼手机,纳闷的沉思,麦穗儿的?
不对。
麦穗儿的?
霍然睁大眼,陈遇安紧张的凛目,什么意思?
方才两人在一起?那是正常之前还是正常之后?
手心不自觉用力,许是摁到按键,屏幕霎时炫亮。
陈遇安心不在焉的随手输了几个“1”,解锁了……
多心大的姑娘啊!
摇头,陈遇安可没窥探人*的癖好,而且她这么敢,想必没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方要锁屏,视线略过开启的录音设备,他神色陡然一变。
结束录音,播放。
略嘈杂的一段前奏后,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乍时闯入耳内。
不可置信的握着手机贴近耳朵,陈遇安眼中的诧异和愕然浓郁得几乎要渗出来……
“手里还剩什么?”
“狡猾的喵喵!”
“我把好吃的都给你,我的也给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
顾长挚?
他从没听他在那种状态下说过话。
录音还在播放。
陈遇安艰难的滚了滚喉咙口,从前不是不曾主动治疗过。
他之所以与顾长挚能走近,亦是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他的秘密,那时二人都在国外留学,他家境一般,是穷学生。顾长挚忌惮他,防备他,后来,索性将他揽入麾下。
如此处着,长久以来,竟也诡异的有了几分情谊。
人是能感知善恶与真假的生物。
顾长挚除开糟糕的性子,作为朋友,并不可怕。
其实只要掌握他的喜恶习惯,有时甚至会觉得这个人很可笑,譬如他总爱故意吊着你胃口,高贵冷艳,等你索然无趣了,他偏高贵冷艳的凑过来,一本正经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因果。
没错,就是这么可笑!
录音里安静了许久。
一直到顾长挚嗤笑声响起……
他必是不知有这段录音的存在。
垂下手,陈遇安站在台阶下,仿若入定般。
第一次治疗是在十年前。
中文名叫“易玄”的美国心理博士接手,他表示对这个新颖的案例很感兴趣,对顾长挚煞是殷勤,隔三岔五鼓动他接受治疗。
暴躁了段时日后,顾长挚在他劝说下犹豫的颔首应下。
但结果很惨烈。
为期一个月,每周两次,顾长挚在黑暗中没有开过口。
他躲在可以隐蔽身体的任何角落,缩成一团,双眼无神的睁着,无论用什么语气引领,皆是沉默以对。
深度催眠亦同样失败。
他的定力简直让易博士惊叹泪流!
第二次治疗,来自易博士闭关数年后的诚意邀请。
他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一定成功,让他定要好好劝顾长挚就范,他劝了,他们都信了,会成功吧!
然而并没有!
或许正是这些失败,让顾长挚彻底放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出晚归,死死掐着太阳落山的点儿。
别墅内白昼通明,将近六七年,是没再有过突发事件……
麦穗儿行路匆匆,眉间堆积着未消散的愤怒。
进大厅前,她埋头整理了下衣裙和头发,旋即进门去找ludwig先生等人。
既然他们都不需要她这个翻译了,那她提前离开应当没什么关系……
站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人群里,麦穗儿踮脚瞭望一圈,一时半会找不着人,收回逡巡的视线,她翻包找手机。
空的……
神色一震,麦穗儿烦恼的捏了捏眉心。
一定是方才掉在槐树底下了!
郁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她旋身欲折返,一声带着轻诧的疑问倏尔在耳畔响起。
“穗儿?”
脚步停顿。
麦穗儿奇怪的侧身,偏头看向后方的男人。
男人规规矩矩一身墨色西装,发丝柔软,眸中惊讶在看到她正脸后转化为喜悦,“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话落,他脸色微僵,很快有些不自在的补充,“我、我是说咱们很久都没见了,你号码几年前就已拨不通。”
麦穗儿礼貌的弯唇,没将他的忌讳放在心上。
从中高级生活品质跌落到贫穷,无法穿梭于富人间的游乐场所,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介怀避忌的事情!她本就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嗯,真巧。”麦穗儿出声道。
她顺势看了陈淰一眼,当初的大男生也已初露社会精英的模样。
“我……”
“我……”
两人同时启唇,麦穗儿本想告辞,如此却不好开口,她便道,“你先说。”
“没什么,就想问你现在过得好么?”
“挺好的!”
“唔……”陈淰支吾了下,突然低头,睫毛覆在眼睑,声音极轻,“你瘦了。”
愕然抬眸,麦穗儿讪讪拨了拨额发,目光扫过他越发挺立的五官,笑着打趣道,“你帅了!”
大概没料及她竟会说出这种话,陈淰脸色怔了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握拳放在唇畔轻咳一声。
“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朝外指了指,麦穗儿转移话题。
“穗儿。”追着走了两步,见她眸露疑惑,陈淰望向她清瘦的面颊,主动道,“留个联系方式吧,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毕竟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没错。
可她如今根本不需要太多交际,因为没时间。
“我……”麦穗儿实话实说,“今天过来时手机丢了,可能要重新办卡。”
陈淰颔首,浸着失望的黑眸望着她,笑得有些牵强,显然误认为这是一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