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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衰时喝凉水都塞牙是什么体验?
麦穗儿此时深刻的认知到了。
秀眉微蹙,很快展平。
目光短促的略过迎面逼近的一群人,尤其为首一身正装的高瘦男子。
他身材匀称,纯黑色手工西服完美包裹住躯体,矜贵且倨傲,恍若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高高在上又平淡疏离的气质。
他也看见她了。
脸上虽无明显表情,却细微挑了挑眉角,三两分带着轻视的笑意一闪即过,转瞬无影无踪。然后漆黑眸光笃定的落在她左上方的几个德国男人身上,眼中逐渐深邃,透着运筹帷幄的嚣张和自信。
当然,这些张扬和睥睨都极好的掩藏在他刻板严肃的外表内。
麦穗儿却能有所感知。
毕竟他的自负、独/裁、自以为是、冷血、斤斤计较、傲慢、恶毒……
她切实的领教过,不止一次。
由此证明,人分富贵或贫穷,分俊逸与丑陋,可品行却不一定和身份面貌匹配。
顾长挚,就是这样的存在。
收敛情绪,麦穗儿朝德国男人们礼貌笑了笑,等两方人马面面相对,她唇畔职业性的勾勒出适宜的弧度。
旋即伸手礼节的用德语向他们介绍顾长挚,“herrludwig.dream-.(ludwig先生,这位是顾先生,‘dream’总裁。)”
她的发音很精准清晰,ludwig先生流露出欣赏的表情,转而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话,麦穗儿正要翻译过来时,顾长挚却不易察觉的微微偏头,他身后的男人立即往前一步,旋即开始解说。
麦穗儿不以为意的平静别开眼,既然双方都有翻译,那她省心多了。
随后,众人进雅间,切入正题开始谈论生意。
尽量忽视双方的情绪起伏,无论剑拔弩张还是谈笑风生,麦穗儿都一如既往让声音显得平静有力,严谨称职的当一个翻译足矣。
谈论中不免涉及到商业方面的战略知识,麦穗儿略懂。
“dream”是国内外知名的童话梦工场,一二十年间陆续推出诸多风靡全球的玩具娃娃以及手办,其名气影响早已深入民心。
相比于商业谈判,她对“dream”旗下设计产品却是更加了解的……
此次顾长挚是在洽谈与德方的合作事宜,但凡牵扯利益,不免你来我往谋求己方最大好处。
整整谈论数小时未停歇,场上部分人终于露出倦怠疲惫之色,索性便招来服务员点菜用餐。
食物是偏传统的德国料理,浓汤香肠面包,再配上菊苣核桃仁色拉葡萄酒渍鲤鱼等等,花式多样。
雅间并没有留太多人,其余非核心工作人员退去其他包厢,作为翻译,麦穗儿自是留下的,毕竟德国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们认为餐桌交流亦是一种文化。
等大部分人散去后,ludwig先生极其绅士的起身为她拖开座椅,让她就座。
扫了眼对面没什么表情的顾长挚,麦穗儿想了想,道谢后便顺从的坐了下来。
这时,分明脸上一派寡淡的男人却突兀的浅浅弯了弯唇角,他的眸垂低着,瞧不清里面沉淀着什么情绪,想来无非是嘲讽之类。
笑容有些僵化,麦穗儿心情有些坠重。
倘若她早知这个临时工作会再遇冷血恶魔,纵使酬劳可观,她也不会接下。
可既然接了,她就必须拿出坚定的工作态度。
德国人非常讲究用餐礼仪。
麦穗儿因为身负工作,都是小口咀嚼着,以免食物还留在嘴里没办法翻译。
餐桌上的话题没有先前那般沉重。
ludwig先生好奇的问她曾经是不是在德国生活过,麦穗儿连忙吞咽下食物,侧眸笑回,“不曾,还没有机会去往德国。”
话毕,顾长挚的翻译随之放下刀叉抬头,眸中带笑,略有诧异冲她道,“如此,那你的口语可真不错!”
“谢谢。”麦穗儿此时才算认真看了对方的翻译陈遇安一眼。
其实方才很多微小的举措好似可以看出,这个翻译男人并不像单纯的翻译,他很自由随意,亦不像其他工作人员般报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对待顾长挚。
用更准确的观感来看,他们俩是朋友的几率高过上下属。
顾长挚这样的人,原来是有朋友的……
思及此,唇畔不由微扯。
也是,有钱有身份怎会交不到朋友?哪怕是虚与委蛇!
不经意抬眸,麦穗儿却突的看到顾长挚的目光不知何时定在了她身上。
他双眸幽沉深邃,眼中盘旋着丝丝缕缕的黑雾,配合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真叫人觉得不怀好意。
目目相对,麦穗儿冷着脸,她知道他大概在想什么,无非是用他那自负狂妄的大脑把她曲解成各种别有心机的女人。
可她不是冲着他来的,对他,她避之唯恐不及!
“麦小姐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方别眼,一记醇厚的低音蓦地在半空响起。麦穗儿攥紧拳头,埋头佯装闻所未闻。
他的声音如其人,阴森森透着傲慢和笃定!
面对德国男人们不解的面色,顾长挚笑了笑,略有深意瞥了眼对坐缄默的女人,眸中很快划过一丝厌恶。
转而自然的将话题重新绕回到合作上。
气氛再度紧绷。
德国男人们蹙起了眉,顾长挚则依然面色淡然游刃有余,仿若胜券在握不肯让出一分妥协。
这顿餐纠结了三个多小时,唇枪舌战的缕缕试探下,结果总算有了眉目。
只瞧德国男人们不甘的眼神,就知顾长挚,赢!
为首的ludwig先生摇了摇头,无奈不甘又钦佩的笑着说了一长串。
麦穗儿却没适时的出声转换成中文,她朝对面的陈遇安投去一瞥,意思明显。
挑了挑眉,一刹的诧异后,陈遇安极快接话,他笑着冲旁侧的顾长挚道,“ludwig先生夸你呢,口若悬河,沉稳机智,商业奇才,尽是些天花乱坠的词语。”又笑看安静的麦穗儿,存着打趣的心思开口调侃,“大抵麦小姐被这些夸张的词语惊呆了,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便将活儿扔给我这个脸皮厚的人。”
今日这场交涉至少蹉跎了五个小时以上,陈遇安自是不信之前都有hold住的麦穗儿会听不懂这句话。
顾长挚更是心知肚明。
他唇角噙着抹笑意,掀了掀眼皮,带着些许冷意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哦?若如此,麦小姐的面皮未免太过轻薄。”
摁住被他阴阳怪气声调激起的怒火。
麦穗儿死死抿唇,就不吱声!她拒绝翻译的意思他不懂?
她是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些溢美之辞形容他顾长挚简直侮辱中国文化,他当得起这番夸赞么?
这两人初瞧神情都算正常,细细观察,感观却迥然。
中间依稀透着股刻意的疏离与抗拒……
陈遇安眸光微闪,不好晾着合作伙伴,忙用德语表达谢意。
心下却被勾起了好奇,他们两人短短几次交谈都夹枪带棍,他一向熟知顾长挚秉性,他这张嘴没治了,阴晴不定逮谁骂谁,但对于一般女人,他最冷漠的方式便是无视。
唔,莫非两人先前就有过交集?
陈遇安默默思忖起来。
因着谈判结果尘埃落定,后头商讨下了签约时间,双方握手告辞。
麦穗儿紧跟着德国男人离去,头也不回。
照平常,顾长挚是懒得正眼看她的。
大抵是心情好,他视线散漫的飘忽过去,才发现走廊深处,女人背影瘦削极了,站在魁梧的几个老外身侧,更显孱弱瘦小,可那竹竿儿般的小身板却裹了套尺寸明显偏大的烟灰蓝色系套裙,呵,还gucci的。
讥诮的伸手松了松脖颈处的衬衫纽扣,顾长挚眯眸,脑中不由晃过她先前寒碜的模样,登时轻嗤一声,迅速收回视线。
麦穗儿直至走出这间高级会所才松了口气。
只觉周遭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她礼貌的与德国男人们告别,目送眼皮底下的几辆车开走,她从包里找出手机,定位了下附近的交通。
地铁太远,公交相比之下是近些的,但也有一两公里。
低头瞧了眼对她来说不便宜的高跟鞋,麦穗儿小心翼翼的转到人行道。
顺便给乔仪拨号,两三铃声后,便接通了。
对面率先笑问,“怎么样?结果是圆满呢还是很圆满呢还是非常圆满呢?”
乔仪声音娇俏爽朗,听着让人都不由想跟着笑,麦穗儿弯唇,轻微撇了下嘴,“除却过程,其它都不错。”
“哦,过程怎么?”
“就又遇上……”说着,手机突然传来“嘟嘟”的声音,有新电话拨进,麦穗儿怕有急事,忙道,“下次跟你说,还有谢谢你啊乔仪,帮我介绍工作还借我衣服,这几年都是你帮我来着……”
“嗨,跟我就甭瞎客气,等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全解决完了再好好报答我不迟!”
“嗯。”格外的慎重点头应声,麦穗儿等她摁断,看了眼再度等不及拨进的来电显示,温软的脸庞蓦地有些发僵。
迟疑了片刻,侧身定在原地,她蹙眉滑下接听键,脸上霎时浮起阴云。
电话接通。
对畔立即传来聒噪尖细的中年女音。
“关机,关机,侬撒个意思啊?侬是不是想抛开我和纳妹妹俩,自嘎逍遥起了?真是反了天了,老娘同侬港哦,只要户口簿在吾这一天,侬别想翻出吾这只五指山起……”
曹宝玥不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方言语气拿捏得并不娴熟,腔调奇怪,甚至透着股蹩脚的意味。
再者,她嗓子本就粗粝,不刻意掐着时气场大开,嚣张刻薄极了。
也是,如今身份再不是光鲜亮丽的富家太太,便干脆解放天性,融入市井,深得街巷叫骂精髓。
偏这些个精髓只用来对付她了……
麦穗儿不想和她吵,习以为常的淡淡道,“工作状态,得关机。”
“呵,又什么不上档次的工作啦?”趾高气昂的哼了声,曹宝玥轻咳一记,施施然的用高高在上的语调下命令,“纳妹妹马上要出起写生了,港浙一带,侬帮伊当一些钞票过起,顺带给心爱把那破手机给换了啦,那么如今来皆是苹果,侬就帮侬妹妹码一部啊,省得侬妹妹在同奥朋友前头都抬勿起来。”
真是说得轻松!
冷笑的勾了勾唇。
麦穗儿拂开落在眼皮间的一绺碎发,依旧不咸不淡,“钱我会看着打的,先挂了。”
“侬挂撒挂啊,麦穗,侬个勿孝顺个囡,自嘎么用着苹果,舍不得给侬妹妹买。吾当年真是眼部戳特了才跟纳爸爸领养了侬各只西么子,侬亲口港港,这十几年哪儿亏待你啦?贵族学校半年好几万撒钱似的抛,如今侬翅膀硬了想挣出这个家是不是?侬就是欺负我和心爱娘儿俩无依无靠,我还不如早些一头撞死去啦……”
耳畔握着手机的手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
麦穗儿死死咬着牙,眼神陡然迸射出一道利光。
得多厚的脸皮才能隔三岔五的把这话车轱辘似的碾来碾去?
她从不是他们领养的女儿。
不是女儿,只不过是一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品,一件博取名声展秀善心的物品而已。
耳边骂咧的碎语连绵不断。
麦穗儿抿唇,虽说已经习惯,却仍觉得可笑至极。
从前,曹宝玥一向懒得跟她说话,日复日的赏玩珠宝巴结豪门贵太太,剩下的时间一心扑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亲生女儿麦心爱身上。
如今呢……
春三月,阳光沁着新绿的气息。
城市处处是撑破芽孢的娇嫩叶片,徒填了几分盎然生机。
一辆纯黑色跑车从天桥下行驶而过。
后座内,陈遇安觑了眼旁侧捧着全英文财经杂刊阅读的顾长挚,觉得没甚意思。
他兴致缺缺的摇下车窗,随意扫向繁华街面。
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
小孩儿、牵着狗的年轻小妞、相扶相持的老年夫妻,以及……
以及长方形花坛前伫立的一抹灰蓝色瘦弱身影。
恰好绿灯。
车倏地停下来。
隔着好几米间距,仍能察觉此刻女人浑身散发出的一股愤怒。
她正在通话,微垂着头。
和雅间内温温和和的模样区别很大!
“你看。”顺手捅了捅旁边的男人,陈遇安抬了抬下颔,道。
“看什么?”并未随之掀眸,顾长挚懒懒翻过一页,对外界显然没有多大的兴致。
陈遇安:“麦翻译,对了,你是不是在此之前就认识她?”话毕,偏头求证。
麦翻译?那个女人?
手上动作略顿,顾长挚滞了一秒,幅度极小的掀了掀眼皮,轻飘飘朝窗外投去一瞥。
正好目睹她把手机扔进兜里,抚了抚额头后才重拾步履往前。
一阵风吹过。
空荡荡的鼓起她宽大的外套,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啧,跟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似的!
顾长挚挑眉,旋即收回视线,目光淡然的落定在刊页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上。
文《顾先生的反差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