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燕王,自然不是时时都能关心到伏志之事的,待到第二日再开堂的时候,朱棣已经先行忙自己的事去了,而陆长亭左边站着王府小厮,右边站着三子,身后还跟了朱棣借给他的王府亲兵,就这般阵仗之下来到了县衙。
而百姓们也早早听闻了今日开堂之事,等知县刚一坐定,百姓们就拥挤在了县衙之外,放还是不放,知县也着实为难得直咬牙。
但也不知怎的,北平百姓似乎都知晓了今日之事,并且他们的情绪莫名高涨了起来,纷纷激动地等待着伏志被定罪。
到这一步,知县还敢拦吗?还能拦得住吗?他只能收回那日的话,继续做了王八蛋。
百姓们纷纷涌进来,还有不少人没能挤得进来,但尽管如此,他们也依旧围在了县衙外,都好奇地等待着结果。当那些受害的商人出现时,百姓们更是哗然不已,暗道那伏志心黑,难怪许多商人,现在越来越不如从前,那还不都是因为被夺走了财气!百姓们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哎呀,那伏志的心可太黑了!只知道坐享其成,实在令人所不齿!
很快,被告、人犯各就各位。
而陆长亭代表着燕王府,在一侧还能有个椅子坐。他身后再拱卫着燕王府的人,看上去好不威风!
伏志再一次被带了上来,这次或许他自己也有所觉了,知道这一劫他是逃不过了,相比前两日见到的时候,伏志此时的精神状况就着实不大好了,整个人都给人以颓唐的气息。
三子在旁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昔日这人多么威武啊!打骂他们的时候,那可是半点不拿他们当人看,现在报应来了!
现在人证俱在,那可不管伏志辩解什么了,甚至可以说,知县根本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罪名唰唰就给他盖上了。伏志跪倒在地上,面如死灰,只有在瞥见一旁的陆长亭时,他的眼底才会迸射出憎恨的光芒。
陆长亭对此根本不在意。这样的人如何看他,关他何事?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知县也觉得有些疲累,他正要出声说今日到此为止,陆长亭出声道:“知县大人,在下能否出言问一问,大人可否派人去捉拿伏志的同伙了?”
知县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口中淡淡答道:“自然已经派人前去捉拿了。”
“那么能否让在下瞧一瞧,县衙画师画出来的人像呢?也好让在下学习一番。”
“画像不是谁人都能看的。”知县冷声道:“陆公子何必插手这等琐事,只管等着那人被抓住,不就是了吗?”
陆长亭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知县命令画师画的,定然和他画的不一样。且不说那知县会不会真如史嘉赐暗示的那样,去维护那个风水师,光就那个画师的本事,陆长亭就不相信。不是他太目中无人,瞧不上别的画师,而是三子只能叙述到那个程度,别的都得靠推敲,那个画师会吗?
但若是真的就此妥协不看,那等会儿打脸的时候,多没劲啊!
陆长亭当然不会就此让步了。
“这等恶人,倒不是在下非要看他面容,在下之意,是让百姓们也瞧一瞧这人的面孔,好记牢了,以后见了他便来报官,这样也保障了百姓们的安危,使得他们提高警惕,一面又减轻了县衙里的负担,好在齐心协力之下早日抓住此人。”陆长亭微微笑道。
知县心底气得破口大骂!
这陆长亭去看个风水,还真是屈就了他!
这张嘴可实在让人恼恨至极!
若是目光能化作锐利的刀剑,那么知县此刻已经恨不得撕了陆长亭那张嘴了。
此时百姓们还在堂下叫好,满口道:“陆公子说得不错!”
“陆公子说得好!”
伏志脸色难看的时候,知县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作为知县的地位和尊严被冒犯了。
“来人,去请画师。”知县此时还能说什么?能大发雷霆拒绝吗?不能!毕竟陆长亭这番话都是站在百姓和衙门的角度来说,句句都是为了他们好,而并非出自自己的私欲。如此一来,知县咬着牙也得应。
陆长亭无比淡定地坐在那里,心说难怪今日朱棣不来了,看来他对自己倒是很放心,知道自己能将此事解决得万分妥帖。
画师很快捧着人像出来了,百姓们一一看过,小声议论道:“从前没有见过这个人……”“那不正是说明这个人很坏吗?所以才常常作伪装,教我们都认不出他来……”“是啊是啊……”
陆长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什么平日里常作伪装,不过是因为画得不像罢了。
三子忍不住在旁边道:“知县大人,这个……这个不太像是我见到的那人啊……”
知县哪能想到,这样一个小人物也胆敢开口!他不悦地道:“当时你不是昏迷了吗?你所描述出的,画师都是如实画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何不对?”
三子有些气闷,心道这知县着实是在故意为难他!不像就是不像,为什么不肯承认?还偏要指责陆公子画得不对!
陆长亭转头看了一眼三子,他看出了三子的气闷,于是递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所幸三子如今对着陆长亭是越发服从了,哪怕此时三子心底再有不满,也都统统按捺下去了。
知县问:“各位百姓可都记住此人模样了?”
“记住了记住了!”百姓们纷纷答道,声音难免有些嘈杂,但就是在这片嘈杂的声音之中,陡然之间出现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声音:“知县大人!依小人瞧,这些画像百姓们是不用记了。”说着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后站了个僧人,还有一行穿着甲胄的士兵。
百姓们恍然大悟,噢!这不是燕王府的亲兵吗?
陆长亭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瞧瞧,好戏来了。
知县当然也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此时知县怒声道:“尔等这是何意?公然闯入大堂!又来说些怪论!亏你们还是燕王府的亲兵,也不担心损了燕王殿下的脸面吗?”
陆长亭淡淡一笑,道:“知县大人莫要生气,这些人想来应当是过来报喜讯的。”
知县一头雾水,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他的嘴角紧紧抿了抿,问道:“有何喜讯可报?”
领头的魁梧男子大声笑道:“燕王殿下为了不使贼人危害到城中百姓,便早早令我等在城中搜寻贼人,在庆寿寺道衍主持的帮助之下,我等将贼人抓获了。”
“哦哦庆寿寺啊!”
“庆寿寺主持啊!他很厉害啊……”
陆长亭闻言,不由得淡淡挑眉,他没想到道衍的名头竟然也这样好用!百姓们似乎都对他很是崇敬啊!
知县显然也听见了这些,他早就知道这道衍也是打应天府来的,听说之前还随侍在燕王的身侧!知县暗暗冷笑一声,嘴上问道:“什么贼人?”知县并不大相信他们真的抓住了伏志的同伙。
但事实上,就算他不相信也没用了。
那魁梧男子从背后拎了个人出来,那人看上去像是浑身骨头都软了一般,因为被那魁梧男子拎在跟前,于是众人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直到魁梧男子快步走入到大堂中,道衍也跟着进来,陆长亭注意到地上跪伏着的伏志害怕地抖了抖。
道衍进来以后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伏志或是知县的身上,他直接看向了陆长亭,还冲着陆长亭淡淡一笑。陆长亭顿时有种道衍在邀功的滋味儿。
魁梧男子松开手,那人便跌到了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那人额头上还印了个拳头印,看来是被这魁梧的男子一拳揍成这个模样的。
再看他的脸,虽然上面有拳头印,但脸上的五官是清晰可辨的。
三子指着这人惊叫了起来:“是他!就是他,他就是伏志的同伙!”
百姓们也都很诧异:“这……这长得和画像不一样啊……”
三子口快,脱口而出道:“和陆公子画出来的像一样啊!”
知县的脸色一下子就臭了,而那画师的脸也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了。百姓们再度议论纷纷……“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啊,和那画像对不上啊!陆公子画的呢?”“对啊,陆公子画的呢?”
吵嚷间,知县算是听出来了,这群贱民竟然还非要看陆长亭画的像!知县憋着气不肯开口,仿佛一开口,他就真的输了。
但就算他不开口又如何?
那魁梧男子在一旁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画纸,在百姓的跟前展开了来,百姓们惊叹连连:“是啊,是很像,但是那个胡子……”
男子蹲下身去将胡子一扯。
百姓们再度惊叹连连:“就是!就是这样了!陆公子画的竟然一模一样啊!”
那边的画师实在有些挂不住面子了,一个业余的竟然还越过了他这个专业的去!于是画师忍不住道:“陆公子难道不是在抓到人后才画的吗?”言下之意就是陆长亭比照着这人的面容画下来,比他画的更为逼真符合,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魁梧男子冷哼一声,上前两步:“人现在才抓到,而陆公子一直在县衙中,你在胡说什么?”魁梧男子气势惊人,踏步上前的时候,甚至恍惚给人以要杀死他的错觉,那画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甚至还喘了两口气,他是真的害怕了。
知县顿觉面上实在无光,这时候他又忍不住想,是不是陆长亭故意这般为之的?那日他斥责陆长亭不细致,胡乱说话,又斥责他画的不如画师更为专业,于是便有了这一日……那靠风水阵谋夺财气的罪名还是盖在了伏志的身上,而陆长亭的画像也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知县的腮帮子不自觉地绷紧了,脖子上甚至绷出了青筋。
知县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愤怒过了,自从做了知县之后,谁人胆敢将他气到这般地步?
陆长亭点头缓缓道:“请知县大人给这人也定罪吧。”
知县的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开口道:“这人犯都还晕着,如何审问?先定下伏志的罪名,他便等改日吧!”
对于他这样的反应,陆长亭并不意外,这做久了官的人,都分外地喜欢享受官威带来的东西,而一旦当有人冒犯了他的官威,甚至是将他的面子撕扯下来在地上踩,那么便会令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陆长亭怎会害怕他的拖字诀呢?
知县要拖,他就偏要知县不能拖!
陆长亭看了一眼对面的林老爷,林老爷便立即上前道:“若是老父母不审问此人,那便请老父母先还我等一个公道吧!”
顿时百姓又是议论纷纷:“什么公道啊?”“那不是林家老爷吗?他也被夺了财气?”“这伏志可着实可恶啊!”
林老爷一站出来,知县便知道,如今这是在他跟前摆了两个选择,一是马上审问那伏志的同伙,二是马上处置商贾之事。这两件,知县哪个都不想理会。但可能不理会吗?知县知道对方就是吃准了,他必须得选一样来解决!毕竟百姓在侧,众目睽睽,那人犯你都可以说是晕过去了,但这事呢?又如何推脱?
知县死死地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出声道:“请林冲等人上堂来,陈述案情。”
陆长亭轻笑了一声。
三子和小厮不约而同地在他耳边道:“陆公子高招!”
陆长亭倒是觉得这真的不足为提,他倚靠着椅背,便看知县继续解决此事。这群商贾要求瓜分一部分伏志的身家,陆长亭注意到知县微微松了一口气。
呵,毕竟他们只是瓜分一部分呢,难怪这知县松了口气。
但是接下来,林老爷又当先道:“至于这剩下的钱,还请老父母用于造福北平百姓,修路建桥,加固城墙……”
对上林老爷那张微胖的,憨厚的脸,知县顿时给气了个倒仰。
陆长亭心底都快笑开一朵花儿了。
不等知县说话,百姓们已经先叫好了。
这可是善举啊!
百姓们已然激动地跪拜下来,口中感谢知县,口中感谢大义的商贾们。要不是看这些老百姓仍旧一脸淳朴,知县都会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联合好来坑自己了。
知县花了极大的功夫平复心情,但是等一张嘴,他就觉得气血上涌,甚至有种要当场喷出血来的感觉,知县死死地握紧了拳头,调平了呼吸,这才出声道:“你们肯为城中百姓作出这等义举,那是极好的……”后头他说了什么,知县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嗓音微微沙哑。
知县心酸极了,甚至联想到了“字字泣血”一词。
这陆长亭着实够狠!
不过是个是仗着燕王势的人,却也敢如此开罪他!日后他若是不还回去,外面百姓、商贾巨绅又该如何议论他?
知县说完后,死死地咬住了牙龈。
只有站得与他很是近的人,才能看见他的腮帮子绷得更紧了。
什么叫有苦说不出?现在就是!他对上百姓们感激的目光,还只能打落牙和血吞!
“今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将人犯带回关押,疏散百姓……”知县哑声道。
身边的人见他神色不对,忙惶然地点了点头,开始将他的命令传达下去。
陆长亭也很识相带着燕王府的人往外走。
众人各自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于是各自散去。
很快便有人在外面贴上布告,表示伏志将在几日后将被流放,流放去干什么呢?去筑城守城。百姓们看了之后,无不拍手称快。
陆长亭还觉得有些可惜,这人啊,不一下子踩死了,日后可是会卷土重来的,但以伏志犯下的罪,又的确不致死,流放已经是较为严重的刑罚了。但陆长亭还是忍不住想笑啊,他们这边就是边疆了啊,还能流放到什么地方去?
人家那些被流放的,不知道多少死在了流放途中呢,这个倒是好,免了一死。
陆长亭收起思绪,朝着林老爷的方向看了一眼,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然后陆长亭便回到了马车上,就算他们这个举动被人注意到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陆长亭帮过林家,见了面点个头示意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而这头陆长亭上了马车,便见朱棣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四哥怎么来了?”陆长亭微微惊讶。
朱棣笑道:“今日可觉舒爽了?”
“通体舒泰!”陆长亭靠着马车壁,露出了享受的神色,“可惜四哥不在,未能见到那知县的表情何等精彩!”
朱棣递给他一杯茶水:“说说……”
陆长亭喝了两口水之后,便细细和朱棣说了起来。
待到听完之后,朱棣看了看陆长亭愉悦不已却对其它毫无所觉的模样,不由得眉头微动,着实有些无奈。
小长亭啊,难道你没发觉,你在无意识之中,已经能指挥动北平的不少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