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天元帝,失烈门的姿态陡然变得强硬了起来,他冷了面孔,手握兵器,毫不客气地拿出了朱榑为威胁:“我劝燕王快些想清楚应是不应?我们虽不敢随意伤了大明齐王殿下的性命, 但若是断他手足, 想来是可行的。”
朱榑脸色一白, 咬着牙低声骂道:“北元蛮子!”
失烈门当然知道这时候和朱榑生气没什么用, 也没有必要。
他冷静自持地看着陆长亭和朱棣这方, 等待着他们做出决定来。
陆长亭微微挑眉, 低声道:“那天元帝是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这北元丞相的态度也突然间变了……之前可不见他们有这么强硬粗暴。”
程二在旁边咧了咧嘴,笑道:“这是变天了啊。”
陆长亭轻笑道:“变什么天?北元不过剩下这么些人,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人。哪里谈得上是变天?”这失烈门是比天元帝要强上一些,可该强的时候不强, 都到穷途末路之时了, 就算杀了天元帝,便能重振北元政权了吗?不过痴人说梦。
朱棣在一旁道:“长亭说的正是。”
程二摸了摸鼻子, 忙跟着道:“小长亭说的是。”
待他们这边说完话, 那厢的太子天保奴有些急了。
“丞相,他们怎么还没有作出应答?难道是真不将这齐王的性命放在心上了吗?”
失烈门咬了咬牙, 面上虽然不显,实则心里也没底得很,但他嘴上却不敢松口,只能一口咬死了道:“他们这是没见到厉害,还当我们不敢如何……”
天保奴气急,道:“既如此,不如我们便真剁了那齐王的手脚,到时再看他急不急!”
失烈门道:“太子莫急……”
天保奴饥肠辘辘,又累又倦,偏偏还看不到生路在何方?他哪能不急?他怒火冲上心头,一个激动便拿过了身边士兵的刀,然后大步朝着朱榑的方向走了过去。
失烈门看着他走过去,脚下却是站得稳稳的,一步也不曾动过。
……
程二一直盯着那个方向,见状不由皱起了眉:“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手里拎着刀!”说到后面半句的时候,程二的声音已经微微变调了。毕竟他们都知道,纵然再不待见朱榑,但他到底是齐王……
陆长亭此时显得冷静多了,他上前拍了拍几名近卫的肩:“谁让开一个位置?”
近卫面面相觑,低声问:“陆公子要做什么?”
“北元太子提着刀往齐王身边去了,我们冲上去是赶不及的,只能冒个险了……”
“冒险?”近卫们齐齐地咽了咽口水,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朱棣意识到了陆长亭的打算,立即起身走到了陆长亭的身边,道:“让我来吧。”
陆长亭摆了摆手:“不必,我来瞄准就好。”陆长亭上辈子曾经去枪击俱乐部玩儿过。虽然两种没有可比性,但玩惯了枪的人……陆长亭觉得这两种之间总应该有着某种共通性的。
朱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毕竟我是他的兄长,若我如此,届时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事急从权罢了,但你……”
陆长亭却是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朱棣的手背,笑道:“四哥放心吧,他不会有机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朱棣不可置信地看着陆长亭,压低声音道:“长亭你是想……”
“四哥想到哪里去了?”陆长亭无奈地道:“四哥放心吧,届时他不仅不会说出去,还会万分配合我们。”他已经将朱榑的性子摸透了,届时加以利用就是。
朱棣捏着陆长亭手腕的手微微松了松:“长亭,你要想清楚。”
陆长亭一把挥开了朱棣的手:“四哥莫要说了,快要来不及了……”话音落下,陆长亭便立即招呼其他近卫配合自己。在他们的帮助之下,陆长亭将迅雷铳瞄准了朝着朱榑缓缓移动的天保奴。
“先打天保奴,而后打北元丞相失烈门等人……”陆长亭低声道。
迅雷铳可连发五次,只消转动铳管,按下龙头便可发出。
陆长亭计划得很好,这五下应当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这玩意儿别中途哑火就好。若是真哑火了,致使朱榑断了手脚,那就只有干脆让朱榑永远地留在这个天然墓穴了。
倒不是陆长亭多么狠毒。而是以朱榑的性子,若是断了手脚,哪怕被救下来也会心性变得日渐阴戾,到那时可就拿他没用了。一旦当朱榑发现自己失去了价值之后,他就会不管不顾拖着朱棣下水的……
陆长亭不想用朱榑去衡量洪武帝如今对朱棣的爱护到了何等地步。
他不希望朱棣的事出半点意外。
所以在按下龙头那一瞬,陆长亭的目光是极其锐利的。
那厢……
朱榑面色苍白地看着天保奴拎着刀走近,朱榑虽然内心害怕,但面上却还维持着一个王爷的尊严,他厉声问:“你要干什么?你好大的胆子,你……”朱榑额上渗出了汗水,他看着天保奴挥动了手中的刀,而他在情急之下却说不出半句求饶的话,到了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嘴上在说什么了……也许是在威胁呵斥对方吧……
朱榑的声音戛然而止。
“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和思绪。
朱榑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里面的火药挟裹着火焰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来。
朱榑有一瞬间是绝望的……朱棣果然是为了陆长亭想要杀他!
他却不知道站在后面放出炮火的是陆长亭。
身旁的天保奴骤然变色……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周围的人连躲闪都来不及。
“哗——”朱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泼了自己一脸,他睁开眼,发现右眼被蒙上了一片血色。而右手边压制着他的士兵和北元的太子一块儿横飞了出来。北元太子腹部被轰出了个大洞,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那个士兵则是少了半只手掌,痛得他发出了阵阵惨叫声,抱着残缺的手掌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那头的失烈门脸色都白了。
剩下的北元士兵们全都面无人色,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逃命当然没带着火器……火器那么沉,谁会带呢?谁知道就真碰上带了火器的明军,哪怕他们手里有人质都没用,依旧被人家瞄准了一通吊打……
还、还能活命吗?
还能有赢的机会吗?
北元士兵们都渐渐失去了信心。
而此时朱榑整个人的世界观也差不多刚经历了轰飞-散落-重组的过程,他的脑子还没能立即转过弯儿来,他还想着……那一枪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朱榑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而他身旁的士兵也同样呆愣愣的,甚至都忘记了要压制住朱榑。
其实这时候本应该是朱榑最好的挣脱时机,但他却跟傻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陆长亭忍不住黑了脸色,从朱棣手中夺过了长剑,快步朝着朱榑的方向冲了上去。
他的举动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愣,自然的,也都没能来得及去阻拦陆长亭,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陆长亭冲了上去。
“长亭!”朱棣怒喝出声,恨不得将陆长亭拖回来。
但此刻内心的理智更提醒着他,此时就算是将陆长亭拖回来,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还不如就这样在后方保障陆长亭的安危。朱棣死死地咬住了的牙关,再看向朱榑的目光便如同恨不得将他凌迟一般。
朱棣已经许久都没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了,程二在旁边见了都着实被吓了一跳。
“主子?”程二颤声叫道,生怕朱棣在极度愤怒之下,将迅雷铳真对准了朱榑。
程二没由来的就是有这样的担忧。
当然,朱棣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而这厢陆长亭也已经身手灵活地跑到了朱榑的身边。
这时候不得不感谢当初朱棣对他的那些训练……
陆长亭手中的长剑送了出去,只听得“噗嗤”一声,那是利刃穿破皮肉的声音。
负责看守朱榑的北元士兵总算从呆愣中回过了身,只是他根本没想到当自己一醒神,迎接自己的就会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意,而他无力抵挡……
“嘭、”北元士兵倒了下去。
而朱榑却仍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陆长亭不由得恼怒地拽了他一把:“你发什么傻?怎么,想把命留在这里吗?”对一个王爷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极度的大逆不道了,不过想来他在朱榑面前也没少大逆不道,这时候还再多上一笔,也就是俗话的……债多了不愁!
何况这会儿陆长亭是真的恼怒呢?
朱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更是驻守一方的王爷,但临场表现力怎么能差到这种地步?就刚才那样,就让朱榑回不过神来了?连逃跑都不知道了?还是说这位大爷觉得逃跑的姿态都太有损他的雄伟英姿了?陆长亭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而朱榑此时脸上还挂着不少血。
血色模糊了他的右眼,而左眼却是格外的明晰。
那瞬间,他的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左边的清晰无比,他能看见对面那令人厌憎的四哥燕王以及他身后的亲兵们……而右边朦胧的血色中,他却看见了陆长亭提着长剑,漂亮的眉眼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这个牙尖嘴利的少年在这一刻展露出了锐利又优美的风姿……
朱榑甚至能注意到因为他疾步走来而翻飞的衣角。
原本令人觉得厌憎和恶心的血色,似乎都因为眼前走来的美人而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一切终结在了陆长亭的奋力一拽上。
朱榑跌跌撞撞地跟着走一步,骤然回过了神,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又闭上了。
陆长亭隐隐觉得朱榑看着自己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但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他自然也不好去深究,此时最重要的当然是安全回到朱棣的身边去。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了。
那方腿软了的失烈门也回过了神,他指着朱榑和陆长亭的方向大吼:“抓住他们!快!”失烈门也不傻,这可是他们手里最后的人质,也是唯一称得上分量的人质……尤其当看见陆长亭的时候,失烈门是更恨不得将他们一齐扣下来。那个长相堪称妍丽的少年,手段实在够狠……实在是失烈门的眼中之钉。
长得如同塔娜那般貌美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失烈门一边发狠一边后悔,早知道明军那方竟然下手这么不手软,他便不应该就这样放天保奴过去了!哪里知道后头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失烈门正是发恨的时候,他却突然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北元士兵没有动。
失烈门当时给气了个倒仰,转头就去骂他们:“你们想死了吗?大明的齐王如果跑了!我们就都等着送死吧!”
士兵们唯唯诺诺,谁也不敢出声,却谁也不敢前往。
“你们还不快去!难道今日我北元气数真要尽于此吗?”失烈门气得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可是依旧没有人动。
他们不是傻子,谁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如果明军没有带火器前来,他们早就勇猛地上前拼杀了。
可偏偏明军有火器啊,他们刚一出现就被人扫了气焰,此时哪里还敢往上凑呢?
士兵们都苦了脸色,若非前面还站了个失烈门,他们已然投降了。
而就是这么一耽搁,陆长亭已然带着朱榑回到了明军之中。
朱棣目光冰冷地迎接了朱榑的归来,然后一把将陆长亭拽到了自己的身边:“你没事吧?”说完,朱棣还特意摸了摸陆长亭的上身。
陆长亭无奈一笑:“能有何事?那北元士兵实在不堪一击!”
北元士兵已然处在士气低落之时,对于他来说要制服甚至是杀了他们就太容易了。
朱棣闻言,面色却丝毫不见和缓,反而是深深地看了陆长亭一眼,其中颇有些严厉的味道。陆长亭一瞬间倒是想起了多年前朱棣教他写字、教他功夫的时候。
陆长亭心底一软,又冲朱棣灿然一笑。
朱棣面上却丝毫没有软和的迹象。
陆长亭也不在乎。反正等回了军营……慢慢哄嘛。
那头朱榑也才渐渐从恍惚中回过了神,他先是看了看朱棣,而后又看了看陆长亭,最后方才将目光放到了那外罩如琵琶的玩意儿上……想之前他还毫不客气地嘲笑了此物,如今这东西摆在这里,却是对他最有力的嘲讽。
朱榑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陆长亭注意到朱榑的脸色,心底轻嗤了一声。
没有什么比拿这来打脸更令朱榑觉得脸疼了。
之前在军营里上蹿下跳,想要说他带着这玩意儿来扰乱军营的是朱榑,可如今被这玩意儿救了的也是朱榑……
“呵,这些北元士兵怎么不敢冲上来了?”程二的声音将陆长亭的思绪拉了回来。
陆长亭勾了勾唇,笑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还会不会用火铳攻击呢?毕竟他们根本不清楚,我们究竟有多少发啊……”
程二笑得更畅快了:“哈哈是啊!这群缩头乌龟!看来是怕了……咱们能用这个直接打那个丞相吗?”
陆长亭摇了摇头:“不行,射程太远。”
“不过也差不多了。”朱棣沉声道:“尔等随我上前,擒拿丞相失烈门!”
“是!”众人高声应呼,在寂静的山林中顿时显得有些震耳欲聋的味道。
而他们的声音还未落下,他们的人便已经冲了出去。
其中朱棣便冲在了前方。
陆长亭愣了愣,留在了后方。
他还得看着塔娜呢,虽然这女子看上去并非什么忠于国家的人,但他总得防着万一塔娜想不开,想要为天元帝报仇,于是在背后捅些什么篓子。
一时间,后面便剩了陆长亭,两名大明士兵,一个齐王朱榑,和一个扶着大树站立、脸色苍白的塔娜。
那方的失烈门根本没想到对方说打就打。
死亡似乎已经距离自己很接近了。
失烈门闭了闭眼,在对方的燕王率着明军冲上来的时候,他突然跪倒在了地上:“我、我愿归降皇明!”
朱棣顿住脚步,长剑直指失烈门的喉头。
失烈门突然感觉到一股极为强烈的压迫感和着杀意朝自己来了,似乎真会在自己的喉头划开一条口子似的。失烈门不由得倒了下去……
“都抓起来。”朱棣道。
其余北元士兵再无抵抗之意,乖乖被燕王府的亲兵们抓住了。
程二走上去踹了一脚失烈门:“不会死了吧?”
朱棣收起长剑,淡淡道:“应当是晕过去了,抓走吧。”
程二欢欢喜喜地将失烈门绑了起来:“这回回去可有战功了!”这还不是一般的战功啊!
陆长亭这面,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朱棣归来,就连朱榑时不时往他身上投来诡异的目光,他都并未在乎。朱榑兴许是受刺激受大了吧……陆长亭想。
很快,朱棣回来了。
陆长亭看着他英武非常的身影,唇边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容。
待朱棣走近,他就立即走了上去:“四哥。”
后头朱榑还盯着陆长亭嘴角那抹笑容,突然间觉得有点儿抽离不开视线。
陆长亭看了一眼天元帝和天保奴的尸体,颇有些遗憾:“若是死了,价值便要打个折扣了。”陆长亭说的可是实话,这时候北伐可不是拿人家的人头当战利品。这时候洪武帝所倾向的处理方式,乃是将这些北元皇室都带回去,然后让他们对外表示归顺,同时大明再表现出自己的慷慨,以说服其他人都投向仁慈的大明。
因而北元的俘虏还真不是能轻易动的。
若是能将他们都活捉回去,洪武帝面上定然是喜笑颜开,挡也挡不住。不过现在嘛……倒也还好……
毕竟朱榑这个背锅的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都是为营救朱榑而去……这为了救弟弟,燕王事急从权,也没有什么不妥。
能以此劝降其他残元势力果然重要,但儿子更重要嘛。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朱棣可不能在洪武帝心中留下不顾手足的形象。
所以朱棣这么“莽撞”一回,是最恰当的选择。
陆长亭和朱棣都深知这一点,那么为什么还要说这话呢?这话当然是说给朱榑听的,好让朱榑也知道,别人为了救他这个货,到底付出了什么。
不过等话说完,陆长亭都迟迟没有听到朱榑出声。
刚才他直接拿迅雷铳往朱榑的方向轰,按照朱榑的性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忍不住大骂了吧?这么沉默难道是被吓坏了?
陆长亭和朱棣匆匆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拿目光扫向了朱榑。
他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朱榑的面部表情,并不呆滞啊。
不像是吓傻了……
而下一刻,朱榑便将头转到了一边去。
哦,看来不是吓傻,这是正处在强烈的羞耻心之中呢。
陆长亭见了他这副模样,顿时心情大好。
陆长亭出声道:“齐王殿下要知道,方才我之所以使用火铳,的确是因见那北元太子已经走近,眼看着便要对您不利,我这才下的手。方才齐王没有吓坏吧?”
朱榑慢慢将头转过来,低声道:“……无事。”
陆长亭顿时更觉得惊奇了。朱榑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就这样简短的两个字回应了他?
“为了营救齐王,实乃事急从权,还望齐王谅解则个。”
“……本王知道。”朱榑低声道。
陆长亭再度觉得惊奇了。朱榑是脑子出了点儿问题?还是经历过这么一次生死的磨难,朱榑终于学聪明了,知道不要轻易锋芒毕露,暴露出自己那愚蠢作死的一面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陆长亭这时候都得保证,等回到军营之后朱榑不会乱说,整件事万无一失。
陆长亭随即笑道:“当然,齐王是被北元贼子设下的奸计所蒙骗,才会误入这里中了埋伏,之后燕王寻到此处时,齐王虽在北元贼子手中,却丝毫不肯屈服,顺了北元丞相的心来诱骗燕王。齐王真真一身傲骨呢。”这也是陆长亭早早就想好的说辞,朱榑这样爱面子如命的人,绝对不会愿意丢脸。
所以呢,将他的错误说成这样轻描淡写的模样,反而夸大他的“骨气”,这应当是朱榑所需要的。所以作为代价交换的,便是朱榑不能再在外说朱棣待他如何冷漠的了……因为要描述朱棣的冷漠,就必须得描述他被人挟持住的详细过程,朱榑不会愿意亲手捅破自己面子的。
这也正是陆长亭之前的自信。
他相信朱榑会很愉快地和他达成共识,会很愉快地帮着他们说话。
毕竟不想丢脸呢么。
只是陆长亭没想到,此时朱榑会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问:“当真吗?”
陆长亭就跟哄小胖子一样的语气说:“当真。”
朱榑就此闭嘴不再说话了,他微微垂下目光,像是思考什么去了。
陆长亭斜睨了一眼,虽然心中仍旧好奇,仍旧觉得这朱榑怪异得很,不过陆长亭觉得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再耗费时间在朱榑身上了。
于是陆长亭回到了朱棣的身边去。
而朱棣一早就对朱榑有所不满了,尤其是见陆长亭在他身边说了那样久的话,脸色便愈加的冷了。等到陆长亭朝他走回来的时候,朱棣又深深地看了陆长亭一眼。
陆长亭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回营!”朱棣高声下令。
众人押着北元的士兵快步撤出了山林。
陆长亭走到林子外的时候,突然回身看了一眼这个地方,道:“这里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天元帝想在这里设下风水阵来扰乱我们的心神。却没想到这样的一处阴宅,却成了他和他儿子的葬身之所。”
陆长亭话一说完,程二马上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低声埋怨道:“小长亭啊,原本我这还沉浸在喜悦中呢,你这话一来,硬是让我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陆长亭没好气地道:“那是你心志太差。”
“这如何能同心志扯上关系?”
“若是心志坚硬者,自然不会畏惧。”
程二咬着牙:“我就怕鬼,不信嘛?”
“改日让四哥好好操练你一番才是。”陆长亭随口说完,却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操练这个词,怪怪的……那也不能往程二身上用啊。陆长亭马上闭了嘴。
程二见陆长亭脸色陡然严肃起来,立即也跟着严肃了。
等出了山林,他们很快回到了下面的空旷地带。
战马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当然不会轻易跑开,所以等到他们下去的时候,马儿们都还在。
陆长亭走到朱棣身边,低声说:“四哥,我们同骑吧。”
朱棣面色冷硬,不发一言。
还生气呢?
朱棣突然翻身上马。
陆长亭猝不及防,险些被踢到。不过就算是险些,但他也立即抬手捂住了脸颊。
朱棣惊了一跳,赶紧弯腰抱住陆长亭的腰肢,将他捞了上来放在了自己的跟前坐好:“没事吧?”朱棣沉声问,说着,还抬手想要拨开陆长亭捂住脸的那只手,好仔细瞧一瞧究竟伤着陆长亭了没有。
陆长亭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朱棣心底咯噔一下,忙低声在他耳边道:“长亭,长亭松手让四哥瞧瞧。”
陆长亭冷声道:“瞧什么瞧?”
朱棣心中道了一声“完了”。他早知道长亭心高气傲,刚才被他那样一番冷落,此时定然心中比他更不痛快。
但心中的担忧占了上风,朱棣不由分说地强硬伸手分开了陆长亭的手掌。
朱棣正要偏过头去查看的时候。
他却突然感觉到陆长亭的头微微一转,下一刻,他扶住陆长亭脸颊的手指便被温热的口腔包裹住了。
朱棣骤然想起了刚才在山林中的时候,陆长亭舔过了他的手掌……柔软的舍,温热的触感……朱棣心底的那把火腾地一下就燃了起来。
“长亭……”他声音低哑地喊了一声。
然后陆长亭忍不住将他手指吐了出来,还呸了两声:“突然想起来你没洗手啊……”
朱棣额上青筋蹦了两下。
“长亭。”他咬着牙喊。
陆长亭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道:“我又累又饿,还不快点驱马回去了!”
朱棣满腹的话也只能咽回去了,而身下蠢蠢欲动的欲.望也只能先按捺下去了。
其实那头的明兵已经有些不明白了,怎么还不见燕王动身?
燕王府的亲兵们倒是冷静得很,甚至没觉得哪里奇怪。
很快,朱棣调转了马头,道:“回去。”
众人分开路来,让朱棣行在了前面,然后他们才跟在了后面。
·
此时的军营之中气氛并不算好。
毕竟他们在丢了一个齐王之后,又没了燕王的消息。
军中两位王爷相继没了踪影,谁敢回去和洪武帝交差?几位老将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而眼看着这方的收尾工作便要就此结束,蓝玉当即就留下了郭英,带着唐胜宗以及一干士兵去寻人了。
在蓝玉心中,这两位王爷都不是什么分得清轻重的。
早知燕王没有这个本事,他便不该轻易让他揽下!
蓝玉沉着脸,心底怒火越发地盛了。
而两支队伍就是这样在途中相逢了。
“燕、燕王?”“齐王?”
也不知是谁先出了声,这才将蓝玉从不快中唤了出来,蓝玉朝前方看去,还当真是朱棣一行人。蓝玉这才放下了心,面上稍稍柔和,迎上前去道:“始终不见燕王与齐王归来,老夫心中难安,便按捺不住率兵来寻……没想到竟是正巧见到了两位殿下。”
朱棣淡淡一笑,道:“辛苦将军。”
陆长亭此时都感觉到了蓝玉的不快,何况朱棣呢?
陆长亭暗暗皱眉,心说蓝玉这便开始倚老卖老了?
此时朱棣仿佛不经意一般地道:“在寻找七弟的途中,我发现了那北元设下的埋伏。”
“埋伏?”蓝玉还未将话听完,便惊异地出了声。埋伏啊!若是遇了埋伏那还了得?可北元哪里还有埋伏?
话音落下,他还朝朱棣身后打量了过去,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缺兵少卒,只是后面绑着的……是北元士兵?蓝玉有些不可置信。
朱棣此时继续道:“正是逃走的天元帝一行数十人。”
蓝玉更加惊异:“燕王可有受伤?”
朱棣淡定摇头:“并无。”
蓝玉再度打断道:“那便好,那老夫便也可安心了。老夫已经派出人去追寻那天元帝的下落,齐王也不必放在心上。”
等他说完,朱棣才慢吞吞地道:“将军,因为我们遇了埋伏,又要救下七弟。便事急从权,杀了北元太子天保奴。”
“什么?!”蓝玉这次是真的惊了。
他们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没什么,但居然杀了北元太子?蓝玉第一想到的倒不是此举会导致其他残元势力心生畏惧,而是先想到这燕王倒还有两分本事。
朱棣欣赏够了蓝玉的表情,又道:“那天元帝也死了,不过他是被北元丞相失烈门所杀。这二人尸首都在后面,届时要带回应天府去的。”
蓝玉已然说不出话来了,看着朱棣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复杂了。
天元帝的尸首竟然也被带回来了?
“那失烈门呢?”蓝玉立即问。
“而北元丞相失烈门已然归降于我大明了,随同归降的还有一干随行的北元士兵。”朱棣就跟大喘气儿一样,这才说完了这句话。
当然,这些士兵不重要。
但北元丞相地位不低,可以说也足够重要了。
蓝玉连连惊异之下,已经接近麻木了,只是面上的神色难免复杂了一些,他沉声道:“燕王着实英勇过人!”方才蓝玉还对他心怀不满,此时却不得不夸奖连连,只是情绪转变之大,导致这会儿蓝玉实在说不出什么夸奖的话来,就只能用一句概括了。
陆长亭窝在朱棣的怀里都快笑出声来了。
他都没想到朱棣居然这样会整人。
方才蓝玉脸上的表情可实在太好看了!
此时朱榑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原以为抓个天元帝而已,容易得很,他们不是才带了十来人吗?自己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有抓不住他们的?哪里知道全军覆没不说,自己也栽了进去!而如今得到这个功绩的人便成了朱棣……朱榑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平息了心底的忿忿和妒忌。
“那便先回营地吧。”朱棣道。
蓝玉点头,命令众士兵调转方向。
士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此时自然半点不会掉链子。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营地。
郭英也没想到他们会回来得这样快,而在得知了朱棣的丰功伟绩之后,他的脸色也变得好看极了。郭英倒是没蓝玉的派头,当即便温和地与朱棣说起了话。
而陆长亭则是顺手将塔娜丢给了蓝玉,让蓝玉去处理了。
他告知了蓝玉塔娜途中不规矩的行为,至于蓝玉如何处置就不干他的事了。
处理完了后,陆长亭这个小人物当然不比燕王、齐王还须得留下说话,他便当先回了朱棣的营帐,换下了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简单擦洗一番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然后就滚到床上休息去了。
另一厢,众人在闲话完毕都各自退去了。
而郭英有话要与朱榑说,便同朱榑出帐去了。
一时间帐内就剩下了朱棣和蓝玉两人。
朱棣低声问:“蓝将军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蓝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燕王殿下,那位陆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方才朱棣说了那迅雷铳的威力,惊到了众人,蓝玉便不由得想起了做出这“风水物”的陆长亭。故而有此问。
朱棣笑道:“乃是本王义弟。”此时搬出王爷的头衔,其实就是他不乐意蓝玉多问了。
蓝玉低声道:“燕王可是想要将此人收做男宠?”
朱棣的脸色一变,目光锐利地看向了蓝玉,他没想到蓝玉的眼睛会这样毒辣。
蓝玉倒是稳稳地坐在那里道:“此人身怀本事,若是留在燕王身边效力,便也等同于向大明效力,乃是好事。可……若收做男宠总归是不好的。我瞧这人心高气傲,怕是不会就此服气,燕王还是小心些为好。别的人也就罢了,此人不行。”
朱棣微微疑惑地看了蓝玉一眼。他还当蓝玉会以此事为要挟,甚至是暴怒地表示要禀告洪武帝,谁知道蓝玉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将此事说了出来,似乎半点也未将这种事放在心中。唯一让蓝玉放在心上的,倒只是长亭的本事……
这厢在营帐中熟睡的陆长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蓝玉心中,已然成了身怀本事却被朱棣所强迫,心高气傲至极不肯轻易屈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