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在失去了敦厚善良的皇太子之后, 又失去了它雄才伟略的洪武帝。
应天府中,朱樉闭在王府之中未见踪影, 而其余王爷都在各自的封地之上, 唯有朱允炆伴在洪武帝的身侧。虽然此时想这些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陆长亭忍不住往下思索。如此一来, 历史还是不会更改,依旧是朱允炆登基为帝?
此时多想无用。
陆长亭强忍下满腹的烦躁与难安, 强迫自己躺了下去。还不等他睡着, 便有人来请他了。不仅是陆长亭, 还有其他的同僚, 纷纷被请进了宫。而此时满城都已经撤下了鲜艳的事物,转而换上了白色。
洪武二十三年十月, 建文帝即位,诏改明年为建文元年。
陆长亭便眼看着那个不过十三的少年, 身着沉重的衣袍,五官冷然,面容紧紧绷住, 站在众臣的跟前,代替了他的祖父,接受了众臣的朝拜。
朱允炆还是即位了……
帝崩。新帝即位。不管哪一桩, 都是大事,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满朝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而陆长亭终于从中抽出了一点空, 上了秦.王府的门。
待站在秦.王府外, 陆长亭才注意到了一些不妥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熟面孔……那是张行瑜。张行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瞧上去可不像是单纯路过的模样。而张行瑜会出现的地方, 陆长亭觉得一般都不大可能会是什么好事。
或许跟朱樉与洪武帝说了不该说的话有关。
陆长亭收回目光,装作看不见张行瑜一般,然后敲响了门。
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开门的是个小太监,那小太监也是一脸衰色,见着陆长亭以后,还愣了愣:“……这,这不是陆公,不,陆侍郎吗?”
“你们王爷呢?”
“在、在里头……”
“我求见王爷。”
那人刚想将陆长亭迎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动作突然顿了顿。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陆长亭迎了进去。这下陆长亭更加可以肯定,外面一定围了人,他们奉了洪武帝的命令守住了朱樉。不然的话,这样的时刻,朱樉怎么样也该出来的。
陆长亭往里走去。
院子里有个人影,看动作像是在喂食湖里的鱼。
“二哥。”陆长亭走了上前。走上前的那一瞬间,陆长亭看清了朱樉脸上的阴霾之色。
朱樉转过头来,在目光触及到陆长亭那一刻,脸上的阴霾之色立刻便退去了:“长亭怎么来了?”说着,朱樉还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待确定陆长亭身后没有别的人之后,朱樉脸上的神色才更为放松了。陆长亭见状,不由走得更近一些,低声问:“二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朱樉苦笑一声:“到底是长亭聪慧……”说完,朱樉的脸色就拉了下来:“我不曾想到父皇竟然当真让一个小孩儿即了位!”
朱樉封王以后便常年在封地了,对朱允炆这个侄子情感淡薄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历史上也早有记载:“时诸王以叔父之尊,多不逊。”
可以说,朱允炆的叔叔里头,没有几个瞧得上他的。
朱樉甚为不快,想来也憋得狠了,现在见了陆长亭,便都一口气吐了出来:“父皇还欲将你留给朱允炆,是否?”
不等陆长亭回答,朱樉又自己冷笑了起来:“着实昏招!还不知道老四到时候如何怄呢!”
陆长亭不得不轻咳一声,打断了朱樉。
朱樉这才中断了一下,转而叹道:“我只是并非嫡长而已,为何朱允炆这小子都能做得了皇帝?我却做不得?我也曾立下军功,也为父皇排忧解难过……我高高兴兴地剿了白莲教回来,却要面临将来尊侄子为帝,在他跟前卑躬屈膝的局面。大哥没了,我行二,我乃是这小子的叔叔!为何我就不能做!我不过提了一句,便遭了叱骂。父皇一心要我扶持朱允炆……”
朱樉冷了脸色:“这怎么可能?要我日后见了这小子都要行礼吗?”
陆长亭心说,就算人家做了皇帝,历史上你们见了他,也没见如何客气啊。
还是到朱允炆下了狠手,锐意削藩,方才叫他的叔叔们慌乱了起来。到那时,手握重兵又如何?谁叫朱允炆是承了大统的民心所向呢?
皇储这桩事上,还实在难以说清楚谁对谁错。
“罢了,不说此事。木已成舟,说再多也无益了。过不了几日,我便也要回封地上了。”朱樉将不快收敛了个干净,面上这才流露出了几分难掩的哀色。虽说洪武帝的身体本就不如从前,但到底是在他走后才吐了血的。朱樉受了洪武帝这么多年的疼爱,又如何会不难过?只是再一想到,洪武帝身死时,他却只能留在王府中,朱樉心中定然更觉意难平。
陆长亭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朱樉一句:“二哥回了封地,万事小心。”
如今洪武帝早早驾崩,自然的历史上派朱樉征洮州也就不存在了,而同年病死的可能性应该也很小了。历史上不知道多少人物都是在征战中受了伤、丢了命。不过陆长亭依旧提醒了朱樉。
“好好,我知道了。”朱樉此次应答得比上次要上心多了。
陆长亭并未和他说削藩之事,毕竟谁也不知道,如今年仅十三的朱允炆,身边黄子澄、齐泰等人还未成长起来,而方孝孺更是还未来到,他是否还会如历史上那样,决心削藩。陆长亭不想做那个无端挑拨的人,所以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又低低地问了朱樉一句:“二哥忘了我当年吗?”
“什么?”
朱樉微微一怔:“你当年?在中都的时候?”朱樉虽然顿了顿,不过他也并非蠢笨的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陆长亭想与他说什么。当年他遇见陆长亭的时候,陆长亭年纪更小,当时他也是未将陆长亭瞧在眼中,没想到这小少年却是个有真本事的。就因为那时得罪了陆长亭,事后他百般讨好总是不如老四好使。
所以,长亭这是想要告诉他,莫要小瞧了如今的朱允炆?如今长亭常常出入东宫,莫非是知道些什么?
朱樉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随便问的。他掩住了心底的疑惑,笑道:“长亭的用心,二哥都知晓。”
陆长亭深深地看了朱樉一眼:“那便拜别二哥了。”
这一别,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方才能见面了。
朱樉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也知道他不能将陆长亭留得太久,毕竟陆长亭身上已经被钉上了东宫的印记。这样的情况之下,怎么还能容得长亭与他亲近呢?
陆长亭说拜别,便真的离开了秦.王府。前后半炷香都不曾超过。
其实只要看见张行瑜就能知道,锦衣卫虽然已经被裁撤,但这个机构未必真正就此消失。朱允炆父子厌恶锦衣卫这样的结构,但朱允炆的身边保不准依旧留有这样的人,那或许是洪武帝留下来作他耳目的。陆长亭可不希望今日他来见朱樉的行为,被说成是居心叵测。
……
没几日,秦王朱樉便带着之前洪武帝给予的赏赐回了封地。回封地之前,朱樉还去见了一面朱允炆。毕竟朱允炆才是如今的皇帝了,朱樉再有不快也得前往拜见。
陆长亭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差不多也能推断出来了的。
因为此时朱允炆便坐在他的身侧,轻叹了一口气,稚嫩与成熟交织的脸庞上眉头微微皱拢:“侍郎也觉得我做不成好皇帝吗?”
朱允炆突发这样的话,陆长亭还惊了一跳,陆长亭微微顿了顿道:“没有谁天生便会做的。”但也的确有后天怎么也学不好的。陆长亭这话说了便与没说是一样的,因为他直接略去了后半句。
朱允炆似乎并不大在意陆长亭的回答,他像是一个只急于倾诉的孩子。他的目光都带上了点点愁绪:“想来几位叔叔都是瞧不上我的……侍郎也觉如此吗?”
陆长亭差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话,叫他如何应答?
“罢了,不说此事了。”朱允炆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样的问题着实无趣,于是笑了笑,便将此揭过了。
正当这时候,黄子澄前来拜见了,朱允炆也并不避讳陆长亭,直接令人将黄子澄请了进来。黄子澄面上神情有些刻板,陆长亭甚至能看见他眉间隐隐跳动的怒火。
“陛下。”黄子澄拜了拜,随后落座。
“黄先生。”朱允炆的姿态分外礼遇。
按理说,如今还未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在朱允炆跟前应当不至于受如此看重的,除非是黄子澄依旧与历史上一样,同朱允炆说了什么话,引得朱允炆愿意尊他为先生。
黄子澄摆了摆手,道:“不敢不敢……”
黄子澄顿了一下,眉间的怒气渐渐蔓延开来,他厉声道:“前日秦王前来辞别,姿态着实没有为叔父者,为臣者的模样。”
……还是说到这一点上来了。陆长亭掩去眼底的目光,也就这样静静地听着。
“二叔……”朱允炆开口说了两个字却又顿住了,大概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这位叔叔了。
黄子澄低声道:“如今各藩王拥兵自重,若非他们手中兵权,又如何敢这样轻视陛下?”
朱允炆微微皱眉,并不说话,像是在沉思什么。
黄子澄却正当激愤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这倒也正常,朱允炆身边的黄子澄、齐泰、方孝孺都是读书人,极为重礼教大统,如今陛下的叔父竟敢如此轻视于陛下,这如何忍得?
借着那股激愤,黄子澄立刻便道:“众藩王如有变端,那时又当如何?”
朱允炆这才看向黄子澄,道:“先生以为该何解?”
“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黄子澄更为激动地道。
来了!
与历史上一模一样的话。
朱允炆并未再开口,他低下了头,只单手转动着跟前的茶杯,看上去像是在把玩茶杯,实际上却是在思量黄子澄的话。
朱允炆虽只有十三,不过陆长亭相信他并不是个蠢人。何况洪武帝临死前,带他入朝堂,又日日教授他处理政务等种种为君之道。朱允炆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历史上削藩之事,其实差不多便是朱允炆自己提出来的。是他当先想到了藩王拥兵自重,而后询问了黄子澄,黄子澄才对答了这样一番话。
“……先生说得有理。”朱允炆终于开口了。
当朱允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长亭就知道,最后的结果差不多已经决定下来了。
而这时候黄子澄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了陆长亭,眉头微皱,目光有些复杂为难。
陆长亭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便是想他与朱棣、朱樉二人的关系。毕竟谁都知道,他与这两位王爷关系深厚。之前洪武帝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会去对付自己的儿子,他还当自己一力培养出来的儿子,定然会全心辅佐自己的孙子,甘愿为他守住边塞,维护大明的安稳。所以洪武帝觉得将陆长亭放在东宫无什么不妥。
但现在叔侄之间的矛盾已然渐渐爆发出来,黄子澄这个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看陆长亭就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朱允炆也紧跟着看向了陆长亭,但朱允炆却是皱了皱眉,道:“黄先生这是做什么?”
朱允炆都如此说了,黄子澄自然不好再言,何况如今他在陆长亭的跟前还要矮上一头,哪里又好说什么?
陆长亭从黄子澄开口的那一瞬,就想到了这一刻,所以倒也并不觉得尴尬。不过朱允炆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总不至说,他在朱允炆的身边,比起黄子澄还要更令他的亲近吧?可黄子澄乃是东宫伴读,才是陪在朱允炆身边更久些的人啊。
不过朱允炆虽然斥责了黄子澄,但当天黄子澄到底没再说什么话了。
陆长亭发觉到了尴尬的气氛,便很是主动地起身告了辞。
朱允炆抬头看他:“侍郎莫要往心里去。”
陆长亭点了点头。
他知道,在他走后,黄子澄肯定会同朱允炆说不少的话。但自古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如何防得住黄子澄等人与朱允炆议论削藩的问题呢。毕竟只要朱允炆不蠢,就肯定会想到削藩一事上。这与胸怀大度与否无关。古来做了皇帝的人,都是希望权力尽握于手的,若不能如此,便要受制于人。
明成祖登基后,也照样为了杜绝藩王之祸而做了些手段。
所以这个局是无解的。
只是恰好他站在了朱棣这一边。
……
之后陆长亭便很少见到黄子澄了,大约是黄子澄与朱允炆说话的时候,有意避开了他。而陆长亭也隐隐发觉到,同在兵部供职的齐泰瞧他有些不大对劲了。只是此时齐泰尚未做上兵部尚书,倒也不能拿陆长亭如何。陆长亭颇有些无奈,怎么倒是像小孩子做派一般?
陆长亭自兵部出来,往宅子行去。
待走到陆宅门外的时候,陆长亭突然回了头。
跟在他身后的人见他已经发现,便也不作掩饰了,还冲陆长亭笑了笑。
“张行瑜。”陆长亭扫了他一眼,就进了门。
从这一刻开始,陆长亭几乎可以确定——朱允炆已经打定主意要削藩了。
果不其然……
洪武二十三年,周王朱橚的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向朝廷举发了父亲图谋不轨。
第一个被开刀的就是朱橚。
削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