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再小的一件事,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读出独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递上来的锦缎清册,心中突突一跳,向儿子确认道:“洵儿,你没听错,确实说的是汉阳?”
朱谨洵点点头:“母后,我听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兄忽然想要那里的书籍看,先生都说那里没什么名胜。”
沈皇后定了定神,让朱谨洵的奶嬷嬷来领了他到旁边去吃奶糕。
朱谨洵听话地去了。
沈皇后的脸色立即压不住地难看起来。
孙姑姑知道她在想什么,汉阳这个地名本身没有什么,跟朱谨深联系在一起,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声道:“娘娘可是觉得二殿下是以退为进,博取皇上怜惜?”
沈皇后却摇头,咬了咬牙关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会觉得他是乞怜,更多地会觉得他是要挟――认个错就能解决的问题,偏偏要玩这套把戏,皇上不给他行冠礼,他就沉不住气地放风要去封地,做得太过了。”
“那娘娘是以为――?”
沈皇后默了一会,露出掩饰不住的几乎是有点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气的那个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孙姑姑反应过来,惊道,“您觉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最顺理成章的――!”
后面的话碍于沈皇后的心情,她没有说出来。
但沈皇后当然听得出来,虽然她不喜欢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沈皇后苦笑着道,“二郎几年前就搬出宫去了,他离皇上远了,可是我们同样也离他远了,所知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
孙姑姑劝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么会主动放弃大位,想着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问:“那为何会有汉阳这这一茬出来?正因为二郎不傻,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才断不敢放这个风出来,这绝不是能行险的事,若万一弄假成真,是再没有后悔药吃的。”
汉阳的原主祁王刚去,这块封地空缺出来,朱谨深就好巧不巧地对它表示了兴趣,别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这样心头担事的人眼里,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视。
孙姑姑疑惑着道:“奴婢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沈皇后心乱如麻:“本宫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可哪怕是有一丝这样的可能――”
那她就是干了一件非常可怕的蠢事。
可怕到她简直不敢细想。
只是一刻钟的功夫,她先前为自己绝妙主意生出的一切自矜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一腔百爪挠心的焦躁。
孙姑姑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想了想,道:“娘娘,不如让四殿下寻机再问一问,无论问出个什么结果,真话假话,总比我们坐在这里没有定论,只能胡猜要好一些。”
沈皇后心里是真的乱,根本定不下来想事,只能先随便抓个主意用了:“好罢。”
……
于是课间时间,沐元瑜就迎来了朱谨洵关心的探问:“沐世子,你把书的消息告诉二皇兄了吗?二皇兄还需不需要别的?他在寺里行动不方便,若还想看别的书,和我说就好了,我想办法替二皇兄找。”
做戏做全套,沐元瑜还真又往庆寿寺去跑了一趟,只是这趟就纯消闲而已,和朱谨深胡扯了几句就罢了,没提什么别的事。
此时朱谨洵来加了戏,沐元瑜抹了把脸,跟他临场发挥起来:“唉,这事四殿下别提啦,提到我就纳闷。”
朱谨洵睁大了清澈的双眼:“怎么了?”
朱谨渊也转头望过来。
沐元瑜道:“那书是二殿下叫我问的嘛,我谨记着,赶紧把先生说的去禀告他了,结果您说奇怪不奇怪,我去了,二殿下又说他不想看了,哪有这样变主意的,白叫我来回跑腿――这样的天气,可冻死我了。”
朱谨渊笑道:“大概二哥又对汉阳的风物没兴趣了?他有时心血来潮,做这样的事难免,我们是都习惯了,沐世子来的时候短,再过一阵,就知道了。”
他没有那么大的脑洞想到朱谨深居然有意就藩,在像他这样大部分人的心中,世上怎可能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如果有,那一定是故作姿态。
许泰嘉有点稀里糊涂地凑过来:“不想看了有什么稀奇?我有时也是这样的,在书铺里翻到一本好书,站在那里能看半天,买回家来就不想翻了。”
“这也值得你抱怨。”他说着还微瞪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笑眯眯地讨饶:“好啦,我不说了,二殿下找我办事是我的荣幸,再跑十趟我也高兴。”
许泰嘉才满意地退了回去。
这一幕很快原样返回到了沈皇后耳中。
“又不想看了?”
沈皇后揉着额头,觉得脑袋里有根筋一抽一抽地疼:“难道真的――”
被她的作为刺激得逆反了?
孙姑姑凑上前替她按捏着头上的穴道,嘴里道:“娘娘,沐家世子嘴里的话,可不一定做的准,您忘了,他极有可能已经和二殿下勾连上了,现在这样,只是在故意迷惑娘娘。”
“我知道,但是――”
但是她静不下来。
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因为从那个方向想,很多事情居然是说得通的,朱谨深从来不对皇帝摇尾妥协,三不五时还惹怒皇帝,他是没有本事讨皇帝的好吗?不,他的体弱是缺陷同时也是优势,皇帝心里其实怜惜他,只是他自己心里燃着一团旧日的烈火,炙烤得别人不能靠近。
他跟皇帝的关系一步步变坏,他自己当然知道,但是他没有弥补回转的迹象。
如果他想登大位,他怎么敢这样任性得罪君父?
这就是心理战的可怕之处,别人知道你想要什么,针对这一点设出陷阱,再说服自己没有那个可能,也情不自禁地要到那陷阱边上望一望――假如里面就有她要的东西呢?
沈皇后这样显而易见的烦躁,孙姑姑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替她按捏起来。
然而还有更烦人的消息报进来。
宫人进来小声道:“娘娘,大殿下那边,有人看见他站在奉天殿外面,问了才知道,他似乎是找皇上好几日了,皇上烦了,不要见他,他今日就索性在外面等着了。”
沈皇后刚闭上眼,打算养一会神,又不得不睁开来问道:“为了什么事?”
“这、暂时打听不出来――”
“那就去打听!说这半截话,你是要本宫和你猜谜吗?!”
宫人不料她这么大的火气,低低应了声,噤若寒蝉地忙退了出去。
……
头痛的不只有沈皇后,还有皇帝。
他快被朱谨治纠缠死了。
朱谨治已经连着来罗嗦他好几天了,他烦了,不放他进来,他就在殿外等,不许他在殿外,他就站到宫道上等。
跟傻子较劲到现在,皇帝觉得自己都要变傻了。
他只能没好气地丢下御笔:“把他叫进来,站那里是给人当景致看吗!”
汪怀忠应声出去,很快领着脸颊已经被寒风吹成了一颗大红苹果的朱谨治进来。
――看上去更傻了。
皇帝简直觉得辣眼睛,斥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能耐了,朱谨治,你还学会要挟朕了是不是?!”
朱谨治傻傻地道:“儿臣不敢。”他叫风吹到现在,脸冻僵了,说话都不怎么利落了,慢腾腾地道,“儿臣只是很着急啊,二弟总不回来。”
皇帝道:“他回不回来,和你什么相干,不是让你和三郎一起练习礼仪了吗?你不去,紧在这里烦朕,你还着急,你着急的什么?”
朱谨治道:“可是我和二弟说好了――”
“他犯了错,那就应该好好反省,没反省好认错之前,就不能回来。”皇帝斩钉截铁地道,“朕都和你说过几十遍了,你怎么就是听不懂?”
“我懂,我替二弟认错了,还不行吗?”朱谨治可怜巴巴地道,“皇爷还要罚人,我也愿意认罚,只要二弟回来一起和我学习礼仪,他不在,我害怕啊。”
皇帝恼道:“你怕什么?又不是叫你一个人,不还有三郎和你一起,再还有礼官们,怎么就非二郎不可!”
“三弟讲话太快,我听不清楚,”朱谨治露出更可怜的表情来了,“我笨,不敢多问,怕他烦我。”
“那你怎么就不怕二郎烦你,难道他还对你循循善诱不成?”
皇帝说着心里不禁冷哼,朱谨深那个脾气,会有耐心就见鬼了!
“我问多了,二弟也烦我,可是他明讲啊。”朱谨治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讲出来,我就不怕了。”
皇帝这个糟心:“你都是什么怪话――”
“我怕我做不好,给皇爷――哈欠!”
朱谨治一句话没说完,打了个喷嚏。打完揉了揉红红的鼻子接着道,“给皇爷丢人。”
他这一句出来,皇帝将欲勃发的怒气熄灭了。
汪怀忠适时见机劝解:“皇爷,大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朱谨治不懂这些,他想什么就说什么,又绕回去了:“皇爷,我和二弟早就说好了,他都答应帮我的。”
这个儿子越是傻,越是显得他的孝心纯挚,皇帝沉默了一刻,向汪怀忠道:“去问问,二郎这些天都在做什么,病好了没有。”
汪怀忠忙去了,皇帝不至于派人监视儿子,但要打听一下儿子的粗略近况,当然不难。
他很快回转来,禀报道:“二殿下好一些了,还有闲情要了书看,只是主意变得快,沐世子替他问了来,他又不要了,沐世子因此在学堂里说了一句。”
皇帝问道:“要什么书?”
“汉阳的风物志。”
祁王除国的旨意是皇帝亲手下的,谁也不比他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他的眉头立时便是一动:“先要――又不要了?”
汪怀忠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若有深意,但他的回应很简短:“是。”
“论起动这些给人添堵的心眼,那是谁也比不上他。”
皇帝以听不出褒贬的口气点评了一句,旋即哼笑了一声,转向朱谨治道,“你不要在这里和朕夹缠不清了,有的耗这个功夫,你不如去问问你弟弟,他到底是反省得怎么样了,知错了没有。”
朱谨治忙道:“知了知了,我都知错了――”
汪怀忠笑着上前搀拉住他的胳膊:“殿下知了可不算,皇爷都说了,您别怕麻烦,就跑一腿问一问,二殿下肯定是早已知错了,您就多问一句也不算什么――对了,老奴听您刚才打了喷嚏,恐怕是叫风吹着了,可别得了风寒,您赶紧先回去,叫身边人熬碗姜茶暖一暖胃――”
一路说一路总算把朱谨治糊弄走了。
皇帝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深觉自己眉心的褶子又重了点。
皇子们的冠礼在即,皇帝有许多事要和沈皇后商议,这几日一直歇在坤宁宫里,当晚也不例外。
宫门将闭时,朱谨治欢天喜地地进来求见了:“皇爷,皇爷,我去问了,二弟说他知错啦,说是他言行无状――嗯,冒犯皇爷,明天二弟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把手里捏着的笺纸递上去,“这是二弟认错的条陈。”
然后才想起跟一旁的沈皇后请安:“娘娘好,我这么晚来,打搅娘娘了。”
沈皇后根本没注意他的问安,只是眼前发晕――什么意思?
她勉强露出笑容问道:“大郎,你今日去看二郎了?”
朱谨治哈着白气,开心地点头:“皇爷准我去的,叫我问二弟知不知错,我一问,二弟就承认了,态度可好。”
当然好了――!
沈皇后心头的那一股气堵的,差点把自己憋死。
皇帝亲自着人去问,先一步给了台阶,朱谨深除非和面前的朱谨治一样,也是个大傻子,才会不顺着下来!
情况怎么会急转成这样,她意图给朱谨深挖的坑,他没掉下去,把她自己埋了。
现在这个状况,等于是她促成了朱谨深的冠礼,这冠礼一行,哪怕没封太子,从此也意味着皇帝可以给他分派差事了――当然前提是皇帝有这个意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