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7日09:15-09:30
置身于黑暗狭窄的轿车后备箱中,时间过得似乎格外慢,九点过后的校园,已经开始热闹起来,隔着车厢,纷纷踏踏的脚步声和来往师生的说话声清晰的像是就在耳边。
桑塔纳轿车的后备箱足够宽大,老张蜷着身子躺在里面,还有空间可以动动胳膊伸伸腿。其实当年出生入死的时候,臭水沟里一趴就是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腿上有点儿小伤,这么蜷缩着就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舒服,看来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舒服日子,就受不了吃苦了。
一阵脚步声清晰的越来越近,其中夹杂着清脆的皮鞋声,这样的声音在校园里并不常见,和方才躲在卫生间时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那两个警察来了。怎么这么快,老张估计了一下时间,没有超过十五分钟,如果真的是冲着自己来的,怎么着也得把那间医务室翻个底朝天吧?不到十五分钟,这搜查动作也太快了吧?
脚步声在车边停了下来,老张竖起耳朵认真分辨着,来的不止两个人,除了那让人过耳不忘的皮鞋声,还有运动鞋轻轻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校园里,穿运动鞋的,除了体育老师,十有八*九就是学生了。老张有些纳闷了,这两个警察怎么和学生凑到了一起?
“方舒,你千万别着急,刚才警察叔叔已经说了,事故并不严重,阿姨的伤不要紧。你要是急坏了,大家还得照顾你,那不是成了添乱了吗?”是一个女生干脆利落的声音,声音中隐隐约约夹着另一个女生轻轻的啜泣。
搞错了,老张有些尴尬,看来是有学生家长出了车祸,警察到学校,是来找伤者家属的。能让警察上门找家属,估计伤轻不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十有八*九要没有妈妈了。
啜泣并没有因为安慰而停止,那个干脆的女生声音转向了警察,“警察叔叔,我同学情绪不好,要不我陪着她一块儿去,也好有个照应。”
“没问题,”警察答应的非常爽快,车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上车吧。”
车子的避震晃晃悠悠向下沉了下去,发动机发出了轻柔的轰鸣,老张无奈的感受着车子慢慢开动,渐渐加速,已经到了这一步,想下车是不可能的了,乖乖躲在后备箱里等着车子停下再说吧。只希望要去的地方不要太远,千万别耽误了自己和许正阳的见面。
集安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陈云在集安市中心医院的急诊病房外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当了这么多年刑警,因为被害人不配合吃闭门羹的情况,还真是少见。这么少见的事儿,居然让自己碰上了。
凌晨两点到现在,已经整整忙了七个多小时,真有种马不停蹄的感觉,东榆树湾的现场勘验,针对村民的拉网式走访,对在逃嫌疑人模拟画像,紧锣密鼓有条不紊,虽说到现在为止没有丝毫进展,但对这样百年不遇的大案,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突破往往是在不经意间。
一想到东榆树湾,陈云就忍不住想要骂娘,桥西区派出所所长杨东,竟然自作主张让数十名目击证人扬长而去。更可气的是面对自己的质疑,这位所长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公安机关无权将证人扣在现场,说什么这些人都好找得很,只要有需要,随叫随到。
这哪里是一个干了二十多年警察的老公安说的话,案件侦破历来是争分夺秒,错过了黄金四十八小时,难度就会成几何级增加,那时就算付出十倍百倍的辛苦,都不见得能去取得些许突破。这一来倒好,本来可以当场走访获得线索,被人为搞成了事后找人,查访效率何止低了百倍。
走访东榆树湾村民未能取得尺寸之功,本就没有几户人家,还被人堵在家里不敢出来,除了听到外面像过年一样爆竹连天,别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现场勘查倒是有些收获,9毫米帕拉贝鲁姆手枪弹弹壳,貌似手雷爆炸形成的杀伤性破片,还有零星的血迹,但没有尸体,没有伤员。显然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枪战,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有一个被当着警察的面一枪打中腿部的倒霉混混,这场集安解放以来规模最大的枪战,只怕只能按照非法持有枪支立案侦查,毕竟,只要没有死者和伤者,就无法证明这里发生了恶性刑事案件。而这名此次事件中唯一的被害人,证言显得尤为重要。
“大夫,病人醒了没有?”急诊病房的医生再一次经过陈云面前,陈云身边的年轻刑警按捺不住,再一次迎上去热切的问道。这已经是第七次了。
医生停下了脚步,摘下口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说实话,麻药的劲儿早过了,病人不醒并不是醒不来,而是不愿意醒。”
年轻刑警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靠,这孙子在装睡。”医生说得足够委婉,但大家还是听懂了。“我这就进去,看我怎么收拾他。”
“那可不行,”医生一把拉住了跃跃欲试的刑警,“病房里都是急诊病人,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年轻刑警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要跳起来了,“我们已经整整一晚上没合眼了,结果在这儿耗了两个多小时,这不是玩儿人吗?”
“你一晚上没合眼?我也一晚上没合眼了。”医生显然也有一肚子怨气,“两点多给你们送来的这个小子开刀,七点多又处置了一个严重刀伤,现在那个刀伤还在重症监护,别以为只有自己辛苦。”
“小李,别胡来。”陈云皱起了眉头,既然被害人不愿意配合,冲进去也没用,到时候他眼睛一闭装死,你也不能怎么样。要找突破口,恐怕还得找他的老大。
领导下了令,年轻的小李当然惟命是从,看到小李心有不甘的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医生终于松了口气。“我告诉你们,千万别乱来,别趁我不在偷偷溜进去。”松口气归松口气,必要的叮嘱还是要有的。
医生的声影匆匆忙忙消失在走廊尽头,小李悻悻的站起了身,“陈队,我把车开过来。”白白等了两个多小时,确实让人心里窝火。既然等下去没有意义,那就早点儿走吧,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呢。
“不急,”陈云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儿,看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我忽然觉得,咱们有必要去一趟重症监护病房,看看那个严重刀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发生在早晨六点左右的刀伤,会不会和东榆树湾的枪击有关呢?多少次了,就是这种突然的直觉,带着自己走出破案的死局,这一次会不会同样有用呢?
用了这么多年心乱如麻这个成语,此刻的方舒,头一次真正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感觉。自从昨天下午偷偷看了那封何永胜写给靳百川的信之后,心中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本以为档案袋里是对许正阳不利的材料,不料竟然是几张档案复印件和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靳百川的大名,集安谁人不知,这个人怎么会向何永胜打听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呢?这绝不是好事儿。再加上从电影散场直到今天早晨上课,竟然始终没有见到许正阳的影子,不详的预感便彻底抓住了自己,许正阳一定出事儿了。
果然,第一节课刚结束,何永胜处长便让人给自己带话,说有两个警察来找自己。警察突然上门,更坚定了方舒的推测,电影电视剧中的桥段不断在脑海中闪过,眼前甚至出现了警察拿着血肉模糊的照片让自己辨认的画面。要不是周小唐陪着,自己真的怀疑从教室到学生处长办公室这段路,能不能顺顺利利走完。
结果呢,等来的确实是坏消息,出事儿的不是许正阳,是自己的妈妈。真是晴天霹雳,妈妈就是女儿的天,妈妈要是出事儿,那真的是天都塌了。交通事故,好端端在单位上班,怎么就出了交通事故了呢?心彻底乱了,怎么坏事儿都摊到自己脑袋上了?
警车在路上飞驰,不时响起一声刺耳的警笛,方舒木然从车窗向外看着,双手无力的抓着周小唐的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此刻,谁坐在身边并不重要,只要有一个熟人就是最大的安慰。
周小唐一边握着方舒冰冷的双手,一边看着眼前一闪而过的路标,车子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穿行,每逢前方通行略有不畅,便毫不犹豫的转入一边的狭窄胡同,七拐八拐便回到主路。虽说行车路线简直与迷宫穿行一般繁复,周小唐依然清晰的感觉到,车子前往的方向,不是市中心医院。
“警察叔叔,我们要去哪儿啊?”既然方舒的妈妈受了伤,应该是在医院救治才对,怎么不向医院的方向开呢?
“去市中心医院。”前排副驾驶座上的警察回答的毫不犹豫。
“可我们走的方向不对啊,不会是走错了吧?”周小唐心中一阵焦急,她也知道,能让警察上门找家属的伤情,一定轻不了,要是走错路耽误了时间,错过看母亲最后一眼,定会让方舒抱憾终身的。
“前面有交通管制,需要绕路。”副驾驶座上的警察回头看了一眼周小唐,“正好,小妹妹,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们。”
周小唐的眼皮没有来由的忽然一跳,事情好像有些不对,“您说。”
“许正阳是你们的同学吗?”
听到许正阳三个字,连早已乱了方寸的方舒都坐直了身子,异样的气息瞬间在车里蔓延开来。
“是啊。”周小唐强压着狂乱的心跳,双拳紧握,手心里全是冷汗,“您问他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警察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如果你们两位被绑架了,许正阳会不会不顾一切的赶过来。”
巨大的惊愕彻底笼罩了方舒和周小唐,桑塔纳警车呼啸着冲入了百川大厦的地下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