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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40年代末重庆

易阑 12911 2024-10-22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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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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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年代末重庆

   我本想再找许主任,可却听说他要赴昆明公干,人已去了机场。不知怎的,听了这消息,我心里一沉,竟是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许主任这一走,探监的事,眼看着真要耽误下去。一上午过去,没个动静,虽有人送了饭来,却问不出个究竟,竟像是自己也坐了监一般。其实原本若是不去了,也就没了如此的心焦,可毕竟早上变了心思,况且又有了个提醒,此时是再不能被挡回去了。

   如此煎熬到了下午,德诚来了,总算是心里有些慰藉。他说昨天被打发回家,也如坐针毡,不得消停。早上许主任的副官给他挂了电话,说是钱打点得还不够,又出了些小岔子。好在家里还存着美国汇来的钱,他便赶忙着又送了两处,总算是赶在下班前都打点到位。

   二处安排了辆黑色的道奇车,还有一位少校带我同往。车拐出哨卡,从纱帘缝隙中看出去,正是德诚步履蹒跚地走在路上。

   上歌乐山的路我是熟悉的,自山脚下算起,前后过了四五道哨卡,来到一个岔路口。此地看上去守卫更是森严,两排铁丝网路障挡住了去路。车子停下,身旁的少校示意我留在车上,自己下车,进了岗亭。

   岗亭该是临建的,毛竹和木板不大隔音,隐约能听见他拨通电话。

   “带来了”,少校该是回答电话另端的问话。

   “嗯,都安排了”,又是一句答话。

   “去您那儿还是直接……”少校问道。这之后是段沉默,只听见少校哒哒地扣敲着木板,等着对方的回话。哒哒声戛然而止,少校干练地说道:“好,那就去您那儿。”

   少校出了岗亭,朝着右边的卫兵挥手。路障搬开,少校也上了车,道奇的车轮碾过碎石,向山里开去。此时秋意正浓,天光已暗,寒意伴着暗影袭上层峦,望过去却也是一番清冷肃杀。

   “景色不错吧,李先生?”那少校该是看出了我在观景,便打破了此前的沉默。

   我默默地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少校哼了一声,既像是叹又像是笑:“都是这样吧,是不是夕阳无限好啊?”

   他的声音倒是一直和缓,而这一句话似是又有些深意。

   “你认识那边的人,没错吧?”

   这问题他问得虽是平和,可我听着却是悚然。我转过身看着他,虽没说话,想必眼神也自露无余。

   此时他竟是笑了,右手的食指压在唇上。

   “Back road,back road”他想必知道我懂英文,而又不想让司机听到,便转成虽不流利但也还能听懂的英文。

   “大家都需要后路。你知道我们长官,”他手指向上晃晃,说道:“就是最大的那位。他放了二十八个共党,为什么?就是因为张澜告诉他要留后路。”

   少校该是好好学过英文的,用词虽不十分标准,可几句话说得倒也明白。

   “你要是帮我,”他的手由我的前胸指向他自己的,“我也帮你。”这话说了,他的手指又折转回来,凝在半空。

   他这话说出口,我心里立时翻转起来,“我能做什么?”我焦急地问道。

   “一会儿,一会儿。你明白。”

   此时车至半山,渐行渐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啊。”不经意间少校又转回中文,吟起了辛稼轩的《菩萨蛮》。

   我正暗自揣摩他此时吟词所指,就觉着车已停稳。下了车,环视四周,形势确是险峻,三面环山,远望上去一条沟壑从山顶倾泻直下。山前、沟边,苍绿的树荫掩住了一片黑瓦灰墙,那里面想必就是押人的所在了。

   跟着身边的少校进了门,看出这里该是内外两重院子,外院都是平房,内院里面还有一栋两层的木板楼,再远处便是一个岗楼,整个院子该是都在监视之中。这种地方,虽说外面看上去倒也平常,可置身其中却让人心惊胆寒。

   少校不再和我讲话,只是在前边带路。外院约摸着有十米见方,跟着少校穿过去,进了左手边的屋子。屋里桌椅齐备,看上去都是铁铸的,冰冷粗陋。

   “李先生,许主任嘱咐的话别忘了,”少校此时的口吻变得公事,声音也颇是响亮。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又用英文说道,“我说的也别忘了,”便走了出去。

   这之后又是等。天色堪堪全暗,外边有了脚步声。我尽力倾听,却也听不出白莎的踪影。那声音只是迟滞而凌乱,由远而近。此时也顾不上多想该是如何相见,只呆呆地站着,凝视着门口。

   门外,暮色中的白莎穿了身褪色的蓝布薄棉袍,虽是破旧,倒也还干净。看见我,她微微一笑,整了下鬓边,竟是隐约露出些白色的发丝。此时她离着门口四五步,可却是艰难地走一步、停一步。看那情形,她的左腿必定是受过伤,膝盖僵硬,吃不了力。

   我脚跨出门槛,想出去扶她,却听见两声呵斥,才见着白莎身后两个看守已准备扑上来。

   “舅舅,我没事,”白莎柔声说道,“你在里面等吧,我多走几步,正好练练腿劲。”

   她又坚持前行了几步。离得近了,看她额头淌着汗,呼吸急促,人到门口,倚住门框又是一阵喘息,才靠手帮着,把伤腿挪过了门槛。

   此时我再顾不得什么,抓住她的手。两手相握那一刻,一阵重量传过来。哎,她想必是真的走累了,过门槛时又有些失了平衡,若不是被我扶住,人恐怕就会摔下去。可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她稳住了身子,便放开了我的手,没说什么,自己挪向桌边的椅子。

   两个看守也跟着她进了来,待她坐下,便从身边拿出了戒具。此时我才明白,这桌椅是铸铁的,便是要把被带到这里的犯人用戒具锁住。右腿上镣的时候倒也罢了,可轮到左腿,看守问也不问,硬是把她的腿扳弯,紧贴着椅子腿铐住。那一下白莎眉头蹙起,身子也是一阵颤动,可却没有出一声。

   觉着满意之后,两个看守退了出去,把门从外面反手关了上。这屋里,若是传言不错,怕是我们说的,都会有人听着。因为想着这些,却是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双手紧紧地握着白莎,怕再让她离去。

   “舅舅,你还好吧?”白莎只问了这一句便也低下头。

   这一问在她或许只是久别重逢的礼数,可在我,却真是最后一根稻草。一时间这一年多的全部悲欢离合,国运跌宕,无不涌上心头。

   “咱们这辈人怎么这么苦啊!”只这一句,我便哽咽地再说不出话,任由泪水淌下。

   白莎起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住我的手。心中稍稍平复时,便觉着她的手有些异样,仔细看过去,满是伤痕,几个指节肿胀,便如老年人患了风湿一般。看到这里,我又是一阵心痛,慌忙地把手抽出,生怕让她疼着。

   “已经没事了,”白莎微笑地说道。她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刚进来的时候,隔几天就上刑,手上、腿上的伤都是那时候留下的。后来他们眼看打不赢,又要装出和谈的架势,就给政治犯改善待遇。不用刑了,吃的也好了些。手上的伤倒是不大碍事,就是腿,可能是骨头没长好,多少要落下病根了。”

   她说得越是平静,我心里便越是难过。白莎不过才三十岁出头,若是能出去,此后余生几十年便要受此苦难的煎熬。我虽然心里不断想着此行的目的,却总是无从开口,倒是白莎点破了此中的难处。

   “舅舅,他们是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我点点头,却仍是张不开口,哪怕是抬起头去看看她,也是做不到,只怕直对她炽热的目光。

   “白莎,你别怪舅舅。我只是想见见你。其实我知道你也不会听我,不过,我……,”顿了顿,强忍下心中的惨痛,终是把话说了出来:“我怎么也得见上你一面。”

   “谢谢你能来,舅舅。”白莎尽量让声音中多些欢快,“好久没和你说话了,见着了真高兴。”

   此时我如果闭上眼睛,或许有种回到以往的错觉,眼前的仍是十几年,乃至三十年前的白莎。或许是这错觉让我心中鼓起勇气,也或许是记起了那早墙上颤动的光亮。

   “白莎,听一次舅舅劝,好不好?回去吧!白伊信上说伊莎白小姐身体愈发的不好,又常为你担心。她虽是没有这么说,但我想她终归还是希望能再见着你。”

   “再说,再说即便你只想着中国的事,你还年轻,出来了,就能做事。现在也只不过是几个星期,三五个月的事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万一……万一困兽犹斗,孤注一掷,那不都没有了。把自己留下来,白莎,留下来吧。”

   外面天光已逝,屋里没有开灯,自是清冷晦暗。怕是因着我受过伤后视力有损,暗处看东西反而是一片光亮,白莎的五官和面容便也融入了那片柔光之中。

   眼睛看不清了,眼神自然会游散。白莎想必是看了出来,看出了我此时迷惘,便又握住了我的手,犹如引导黑暗中的盲人。

   “舅舅,你别难过。我们虽然是在这里面,可却没有人是想着在等死。你知道吗,这里面的年轻人都在学习。小竺默写了《新民主主义论》的纲要。我们有位同志原来在西南联大学物理,便给大家编了一本科学入门。大家还让我帮着补习英文。”

   “大家在一起,有着同样的信仰,等着胜利的到来,我们不但没有恐惧,反而是觉着爱、觉着幸福,最大的幸福。你说的也不错,这个看守所,你也看见了,一把火烧了,或是扔个炸弹,或是机枪扫射,几百人就没了。可那又怎么样,我们还是幸福的人。”

   “舅舅,你可能不知道,那些个告密的叛徒,那才叫可悲。他们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出卖了自己的同志,便如犹大一般,虽是得了些好处,却永无宁日。有几个实在受不了了,就不再合作了,也被关了进来,怕是只求良心上得着几分宽恕。”

   “可是白莎,你听我说,”我焦急地打断她道,握紧了她的双手,生怕在愈加混沌的光暗中永远失去她。“我托了张表老,伊莎白小姐又在美国帮着营救。他们答应了,用不着做那些事,连悔过书都不用写,就登个启示,说你原非共产党,就行了。这样你怎么着也说不上是叛徒。”

   白莎轻轻地把我的手放在桌上。那或许是下意识,或许是饱含深意。无论是否,我却是觉着在那一刻,自己将永失于黑暗之中。

   “你还记着吗,”白莎的声音渐为肃重,“白牧师从小教给我们,对上帝的信仰和誓言是绝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即便是半句假话,也是罪。我们坚持到最后,便会是永远的幸福,永远的生命。现在要是放弃了,那就永远不会再有幸福可言了。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只是对信仰和誓言片刻的怀疑或是否认。”

   我咬紧下唇,自知她意已决,不禁叹道:“你们这么好的年轻人,就这么牺牲了,国家可怎么好。你心里想着国家,那为了国家的未来留些元气,你们的组织难道连这都容不下?”

   此后的沉默虽说不长,可那沉重却是难耐,而拖得每多一秒,沉重便多上一分。

   我刚刚开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着白莎柔声说道:“舅舅,我算不上个好女儿,好姐妹,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优秀。要是能为国家做事固然是我的夙愿,可是我想着,我们牺牲了,或许给国家能留得更多。”

   “这怎么说?”我不解地问道。

   “这还是舅舅你教给我的,”白莎刻意地放松了语气,竟不像在谈论自身的生死。

   “记得刚回国的那段,你给我讲中国的事情,讲古人的气节。那些气节不都是人牺牲而得来的吗?只是那都是古代的事情了,几百年,几千年过去,国家有难,就需要新的牺牲,有了这些牺牲,人民才得以被唤醒,这革命才所以伟大,后人也才会珍惜重生的自由与幸福。”

   “像圣经上似的?”我喃喃地自语道,“先知、圣徒、乃至耶稣基督的牺牲以救赎人类?”

   白莎面容肃穆:“我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儿、好姐妹,也不能再算是一个好的基督徒了。不过舅舅你这么问,我知道你还是明白我的。”

   “舅舅,时候不早了,”她这么说着,便又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忽地觉着这一握或许便是永别,一时间泪水更是模糊了本已不济的视力。

   “我记着小时候你和伊莎白小姐常在一起读《圣经》里的《诗篇》。舅舅,你能再念给我听吗?”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诗篇》23,好不好,念得慢些,我好久没听过了。”

   听她这么要求,我未加思索,便就背了起来:“主是我的牧者。”背着虽只是这一句,心里便已想到这后面死亡的阴影。

   刚念完了首句,白莎轻轻地分开我的双手,左手放在一侧,捧着我的右手掌侧,而她右手的食指,开始轻快地点在我的掌心。只两下,我便觉出了那是盲文的点子,文字都是最简练的。

   “需帮助。一个男孩,关在这里。你说是我的,要把他送到美国。他们要钱,用救我的钱。一定,一定。”

   到这里,我刚好诵道,“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白莎双手合住,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其中,与我一同念出了最后一句,“我要住在主的殿中,直到永远”。诗篇诵毕,白莎平静地说道:“舅舅,就这样吧。”

   或许是有意的,她没有说“再见”,可这再无疑便是告别。我却不能就此放手,一边点头,算是答复她的请求,一边焦急地说道:“伊莎白,还有白伊那儿?我怎么和她们说?你总给她们留个信。”

   白莎摇摇头,脸上拂过一片柔美的微笑:“舅舅,你总是这么心细。信是送不出去的,他们不会让的。你就告诉她们,我此时生在爱中,我也永远爱她们。”

   屋门推开,两名卫兵持枪两厢,少校和另一名军官相伴而入。那军官该是此处管事的,使个眼色,两名卫兵走上前去,便准备取下白莎的脚镣。

   “等等,”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这一声该是让屋内所有的人一惊。

   少校诧异地看着我,问道:“怎么,李先生还想再试试?”

   “你们都瞒着我!我的外甥女有个孩子跟她在一块,就在这儿。我要把孩子接出去,送到美国去,送去他外婆家。”

   少校此时脸上的神情已从诧异变得好奇,乃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身边的同僚。那军官脸上一片愠色,却也有霎那的尴尬。

   可想必他也是经过大风浪的人,片刻间便恢复了此前的从容。他挥挥手,让卫兵们停下,然后便转过身,看着我和少校道:“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他二人领着我进了隔壁房间,让我在同样的铁椅子上坐定。少校取出一包烟,给了我二人一人一支,自己也点上了。

   那军官深深地吸下一口后,上下地打量我,眯上眼睛说道,“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或许是他刚才那短暂地失态让我多了几分勇气,我借着这一年多的怨气和苦楚,愤怒地说道:“她是我外甥女,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说她是共产党,抓她也就罢了,竟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这厢越是愤慨满胸,他坐在我面前却越是从容不迫,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先生,咱们都不是昨天生的,别在这儿演戏了。”

   “我告诉你,第一,这小孩是我们抓另一批共党时一块抓的。白莎她要认,能骗了谁?第二,我们这儿拿人进来那都是里里外外都查一遍的。你是体面人,这细节我给你留些面子也就不说了。生没生过孩子,骗不了我们。第三,就算是她的孩子,一块抓进来了的就没有单独放出去的道理。”

   我即便往日怯懦,可此时想着白莎最后的嘱托,本已是哀怒满胸,而他如此冷血,却叫我更是义愤填膺,不但声调提高,言语也断续无章。

   “现在是什么年代,你们还……还要斩,还要连坐。那是个孩子。”

   “是孩子你以为我就下不去手?”他依然平静,可声音中却是弥漫着杀气,“你怎么刚才没说下去?是想说斩草除根吗?要是上峰有令,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必定执行。”

   见我还要说下去,陪我来的少校清了清嗓子,出来打个圆场,问我道:“李先生,你说要把这孩子带到美国去,去他外婆家。他外婆是美国人?”

   “他外婆,就是白莎的养母是美国人,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对他没什么太过恶感,可此时也是话没好气。

   他干笑一声,接着道:“可如果只是养母,这能是一样的吗?美国人会让他去?”

   “美国的法律就是这样,收养和亲生都是一样的。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就去问美国领事馆。”

   他点点头,嘴角狡黠地一瞥,嘲讽道:“嘿,你说我们要留条后路吧,这共产党也不傻,也留后路,都留美国去了。”

   这话原本扎耳,可他反复地提起后路,倒是让我想起了此前车中那段话,希望由此而生,便也不再吭气。

   少校看似胸有成竹,也不回避我,转身低声道:“既然牵扯到美国人,要不要还是请示下你们徐主任?闹到张长官那儿,或是再生别的枝节也麻烦。”

   那军官怒道:“又他妈的是美国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美国人的非要在东北停战,都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听美国人的。”

   听了几句粗话,少校仍是面不改色,笑着又递了一根烟给他:“骂归骂,听也可以不听。可是这年月,还是少找麻烦。就算非要找麻烦,让大个儿的扛着,是不是,咱们兄弟也犯不上给他们扛着是不是。”

   想来那少校的话拿捏颇准,说对了路,事情便有了转机。那军官掐灭了烟头,拉着少校出了门。片刻之后,方才两个在门口站岗的卫兵中踱过来了一个,把住了门,也算是把我掌握了。

   门外远山上树木草石已融成一片混沌的青灰色,顺着那青灰色的山体,一阵阵寒意袭来,直让人身心都打个寒颤。细细想想,自己此时孤身一人,若是他们用强,把我扣下,不要说是救人,便是自身也难保,心上就像压上了一大块石头,恐惧和担忧挥之不去。

   谁知只过了十几分钟,少校便回了来,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他摸出烟,给了我一根,自己在对面坐下,也点上一根。或许这还未让他意满心足,他双腿用力,身下的椅子应声后退,让出了地方,两脚便搭上了桌子。

   这幅美国电影明星的做派看来他是颇为享受,小半根烟吸下去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李先生,我还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配合得还真好。”

   我不知他话从何来,心里正想着该怎么答他,却听他笑道:“你看看,你这还硬是演得好哦!行啦,你先停一停,我得跟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我猜你也明白。好好,你要接着演也好,那我就和你细着讲讲。这说起来也没什么,都是人之常情哦。你是为家,人家也得为家是不是。这年头一要后路,二要美金,其实也是一回事,都是后路。我和这边的朋友谈好了,五千美金,你就把小孩领走。”

   他见我还是迟疑,便一转身,把腿放下,身子从桌上探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这可是帮你杀了价的。我听说你手里该是还有六千,是为了救白莎的。她呢,你就别想了。不要说六千,就是六万也没人敢放。”

   “这小孩子就不一样了。随便报个病死,也没人追着。可话说回来了,这事换个人都会干,可你不能短了谁是不是。这大个的、中个的、小个的都得有后路呀。要是你断了人家的,人家也会断你的。”

   这“后路经”他说的是再明白不过。那钱我本也在所不惜。虽说救不出白莎,可能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也算是用得其所。

   “那钱怎么给他们?他们不会拿了钱还不放人吧?”

   “大家都是与人方便。你要是给人家后路,人家也不会把事做绝。他们出去不方便,我安排人去取,再给他们就是了。”

   此前少校从未提及自己,直到此时我才隐约觉出或许这才是他自己的后路。不过总是救人要紧。如此险地,拖一刻便是一刻危险。何况此时天色已晚,若是拖过当天,便又是个大麻烦。

   我和少校商量好,我这边给银行挂去电话,那边由他太太去取钱。所幸银行的经理还没下班,听我和他这么说,原本是老大不情愿。可毕竟是多年的老熟人,被我反复央求,也就答应了。

   约莫半个钟点后,少校接着电话,说是钱交割办妥,他便去领孩子。我本想着一切办妥,这里又不算是很大,该是要不了几分钟的事情。可谁知道他这一去,左右不见回来。此时天色完全变暗,夜色环绕,心里更是忐忑,只怕着不一会儿他便会出来左右推搪,告诉我事情办糟了。

   大概到了七点半,总算是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此时我的心却是狂跳起来,只觉着喉头一阵阵梗塞窒息的感觉。向外看过去,只见着少校的身影。此时心里真是悔恨交加,一下子仿佛是被挤破了一般,身子也觉着沉了下去。

   他走得再近些,我才觉出他步态有些蹊跷。没有军人的威严,倒是透出几分柔缓。此时的眼力不济更是让人愤恼,心里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拼命地睁大眼睛,盼着多点点光亮能够透进来。到得屋前,总算是看见他左手牵着个孩子。孩子太小,以至于之前完全隐于夜色之中。

   少校把孩子领进屋,嘲讽地笑道:“是不是又怀疑我们诓骗你?我看着孩子太脏,总得给洗洗,要不你出去乱说,给人家找麻烦。”

   我此时也顾不上和他说话,只是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孩子。孩子看上去该是两岁上下,头发稀疏、焦黄,长长地搭在前额和耳边。若不是白莎之前说过,却是看不出是个男孩。他眼睛细长,本该是灵动的,却是不敢看人。去拉住他的手,又是一阵酸楚,骨瘦如柴几个字顿时烙入心中。

   小孩子认生,手又缩了回去,眼睛仍是下垂着,双手捻着衣角。那衣服看不出什么式样,颜色也早已变得土灰,罩在他单薄瘦小的身上更显褴褛。

   “哎,这衣服也是稀烂的,”少校叹道,“不过看守所里可是再找不着什么好衣服了,你也将就吧。”

   见我不置可否,他嘴角一撇,故作受冤地叹道:“哎,你看看,收了你的钱,给你把人带了来,你还老大不乐意,好似你亏了多少钱似的。”

   这话虽说多少有些戏弄,却也不能说全不在理。这事情在他虽是收了钱,可毕竟多少也担着风险,按理说是该谢他。可看着他那身军服,心里想着的却是白莎身上的伤痕,更是眼前这男孩子倍受摧残的生命,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谢字。

   “帮人总要帮到底,是不是,”他话里有话地说着,右手从上衣内兜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铁桌上。

   “看看吧,”他幽幽地说道,“这可真是给你面子。白莎的信,说是给她在美国的养母的。咱们这儿的规矩,东西是不能带出去的,尤其是这带字的东西。不过既然拿了你的,就帮你帮到底吧。你带着小孩赶紧走,夜长梦多!”

   “谢谢,”我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还想再说点什么,少校倒是止住了我,说道,“行啦。逼着你说谢,你也是言不由衷。你要是真记着我的好处,就先留着。万一我跑不出去,给那边抓住了,你可得帮兄弟说几句好话。我这后路可不是白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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