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局长对我的到来,显然格外诧异。
程心洁不失时机地开口道:“我都,我都告诉姐夫了!”
由局长轻皱眉头,微叹了一口气,画蛇添足般地冲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刚刚知道。由局长,你们瞒的我好苦啊!”
由局长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宇当中绽放出几丝特殊的忧伤:“你要理解由梦,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让你不至于太难过,而且,我也有自己的考虑。”
这时候由夫人也听到了动静,走出病房,见到我,也愣了一下。
由局长回头轻声道:“赵龙都知道了!”
由夫人没问缘由,耷拉下脑袋,两手捏在小腹前。由梦的病症,已经折磨的她,面容憔悴。
我急切地想进去见由梦,由夫人却突然拉住了我:“等等!”
我愣了一下:“阿姨我要去见由梦!”
由夫人轻扶着我的胳膊道:“孩子,当然会让你见。我现在,我现在有件事,希望你劝劝我女儿,劝劝她。”
我道:“阿姨您说。”
由局长拼命地给由夫人使眼色,但由夫人却视之不理,伸手将我扶坐在墙角处的塑料座位上。
我疑惑地望着她,尽量控制住眼眶中的晶莹。
由局长有些急了,冲由夫人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我支持!你太自私了!”
由夫人反驳道:“我现在都怀疑,由梦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吗?”
由局长道:“大爱,那是大爱!”
由夫人道:“反正我不同意,坚持不同意!”
我听的一头雾水,冲由夫人追问道:“阿姨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夫人叹了一口气,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孩子啊,我那女儿-----她执意要-----”
话还没说完,便止住了。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后面要说的话。
我们扭头望去----
竟然是费副市长带着瘦青年,正朝这边走来。
由夫人拂袖擦拭了一下泪水,冲由局长道:“你的朋友来了,你去招呼。”
由局长的脸上洋溢出一种特殊的忧郁。他瞧了瞧正渐渐走近的费市长,不由得暗暗自语:他怎么来了?
我冲由局长道:“刚才我跟这个费副市长撞车了,他说他是过来看望由梦的!”
由局长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的?我不想见这个人!”
但是为时已晚,费副市长已经加快了脚步朝这边走来,而且还开口喊道:“由局长,由局啊-----”
待费副市长走近,由局长皱眉瞧了他一眼,埋怨道:“医院里不允许喧哗,你不知道?”
费副市长略显尴尬地道:“心急,心急啊!”
他伸手出来,要挽手慰问,由局长像我一样放了他鸽子。
费副市长尴尬地道:“由局,听说您的千金得病住院,我们特意过来看看,看看。不知道千金得了什么病?”
由局长没给费副市长好脸色,冷哼道:“谢谢费市长的关心。我女儿现在正在治疗,不能见客。”
费副市长一摆手,瘦青年将一个果篮奉上。
由局长道:“谢谢费副市长的好意!”
费副市长道:“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效劳。我认识几个专家,由局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由局长道:“谢了。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
费副市长忙道:“由局您忙。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回去!”
由局长皱眉道:“不送。”
待费副市长和瘦青年离开,由局长皱眉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由夫人冲他责怨道:“老由人家是副市长,跟你级别差不到哪儿去,你干什么这么不领情?”
由局长反问:“你看这个姓费的,像好人吗?”
由夫人也再无语。
我却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按照正规逻辑来说,哪怕是由局长真的对这个费副市长有什么成见,但人家毕竟好心好意过来探视,由局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随即由局长启步,不知道去了哪里。程心洁和曼本瑞焦急地门口踱步。
我站了起来,走到曼本瑞面前,曼本瑞似是被我打怕了,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
我歉意地道:“曼本瑞,对不起。以前是我错怪你了!”
曼本瑞一耸肩膀,紧绷的脸色得以缓解:“哦,没关系。看的出,你很爱由梦。我被你们的爱情感动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遇事,遇到了事情,不要太冲动。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冲动,是魔鬼。”
我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曼本瑞,你好好跟我讲讲由梦的情况,好不好?”
曼本瑞斜眼望了一下由夫人,沉默不语。
由夫人开口道:“还能有什么情况!这都是,都是命啊!我的女儿,她命太苦了!”又是一阵抽泣。
曼本瑞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进去见由梦,不要太激动。她现在不能激动,不能受刺激。否则----否则会更危险。”
我急切地追问:“她,她到底还能活多久?”
曼本瑞摇头:“不好说。”
由夫人重新将我招呼着坐了下来,道:“孩子啊,阿姨求你件事。一会儿你进去的时候,跟由梦好好说说。”
我道:“阿姨您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虽然我表面上装出来很平静,而实际上,我的整个脸颊,早已湿润。
由夫人镇定了一下情绪,瞧了一眼曼本瑞,曼本瑞道:“我觉得这件事,不应该让他知道,这样会为他增加,增加心理担负(负担)。”
我怔了一下,虽然尚且不知道由夫人要跟我说什么,但我却能感觉到曼本瑞的诚意。也许,她是真的在为我考虑。
忆及自己对曼本瑞的粗鲁,我忍不住心里暗暗悔恨。
由夫人没理会曼本瑞的规劝,而是直接冲我说道:“我那女儿她做了一件,一件很让我费解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问:“到底是什么?”
由夫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她,她准备向医院捐献遗体!”
我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什么?什么捐献遗体?”
由夫人道:“不要激动,先不要激动。我的意思是说,由梦她执意要将身体捐献给医院,做医院实验用。我一直在劝她,但是劝不动。我这女儿-----”由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我皱眉道:“什么,什么啊这是!活的好好的,怎么先想到遗体了?肯定能治好,能治好。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
我的情绪一下子激动到了顶点,近乎是吼了起来。
由夫人站起来扶了扶我的肩膀,道:“孩子,谁都希望由梦能出现奇迹,但是,但是现实很残酷。中方的专家,还有美国的专家曼本瑞,他们会诊了两次,也进行了一系列的观察。现在由梦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出现奇迹那几乎是不可能了。我这孩子,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她善良乐于助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结果呢?”
我咬着牙,流着泪,失魂般地道:“一定能治好,一定会出现奇迹!我要去见她,我要去见她!”
由夫人道:“你帮我劝劝她好吗?虽然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但即使注定了要离开父母离开这个世界,也总要给我们留下个身体吧。如果她执意把身体捐献给------”
我觉得这一切太残忍,不忍心让由夫人再说下去,于是打断她的话:“阿姨,我进去了,先!”
由夫人犹豫了一下,倒也微微地点了点头。
在程心洁的陪伴下,我心如刀绞地进了病房。
我强行按捺着心里的悲恸,生怕会让由梦太激动。
一股浓郁的卫生液味儿,刺鼻而入,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单间病房。
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女孩儿,是由梦么?
我隐忍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走近。
她像是睡着了,那么安祥,那么坦然。
程心洁凑近瞧了瞧,轻声道:“我姐她睡着了,我们先不要打扰她了吧!”
我点了点头,望着病床上安静入眠的爱人,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程心洁抬手想为我擦拭泪水,却止住了。
她轻拥了一下我,轻声劝道:“姐夫,别哭了,梦梦姐见了,会更-----”
没等她说完,我便伸手揩了揩泪水。
我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她,心里五味翻滚如同刀绞。我发现床头上搁放了一枚女士手机,还有一个硬皮笔记本。这都是由梦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机和笔记本拿了过来。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我和由梦的合影照片。随便地翻了翻,翻到通话记录,里面有十几个呼出电话-----她呼叫的人,是我,赵龙。
我心里痛的厉害!我清晰地记得,当由梦连续不断地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却在金铃家里,和她在床上缠绵!
我怎么会是这种人?我怎么会变成了这种人?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此时此刻,再多的悔恨也无法为我的冲动行为赎罪,再多的歉意,也无法弥补心爱的人,所受到的伤害。
再打开那个硬皮笔记本,才知道,这是由梦的日记。
我本不想看由梦的隐私,但是忍不住,去翻页。
日记本里,同样夹满了我的照片,以及我和由梦的合影。几乎是每一页夹一张,每一张,都是我们这段爱情的见证。
这本日记,是从去年我进入保安公司之后开始,一直到今天。每天一篇,从未间断。望着日记本上那一行行熟悉、娟秀的字迹,我的心,不断地抽搐着。
这本日记,记录了由梦对我的思念和牵挂,以及深深的爱。
我粗略地浏览了几页,老泪已干,新涌的泪水始终在眶里打转,我害怕我的肮脏之泪会玷污了由梦的圣洁,不忍心让泪水从眼眶里溢出。
带着一种罪恶深重的心态,我在就近的某一页日记中停留:
2008年5月24日,冰雹,星期六。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对于我的爱情来说,是个灰暗的日子。
赵龙误会了我,误会了曼本瑞。我觉得很委屈,但是并不怪赵龙,不怪他。我知道他很在乎我,正是因为在乎我,才会显得这么不理智,这么排斥和我接近的任何男人。我现在心里很矛盾,我害怕失去他,但是又害怕拥有他。我多么希望心洁能和他走到一起,因为我注定了只是一颗流星,只能在他的人生中,昙花一现。但是我很知足了,人生中能有这么一段爱情,我觉得再无遗憾。
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的病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一直瞒着赵龙,并安排心洁过去代替我,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很对不起他。但是为了他不至于太难过,我也只能这样做。只是遗憾的是,赵龙和心洁的关系一直没有大的进展,我担心……有些时候,真想把一切真相都告诉赵龙,但是我鼓不起勇气,我害怕伤了他从而让他一蹶不振。我本以为安排心洁陪他,会转移他的注意力,弱化他对我的感情,但是我想错了。他仍然是那么爱我,心里装不下其他的任何女人……
今天的这场冰雹,下的格外吓人。每一颗都有花生米一样大。我和他在冰雹当中站了很长时间,我当时多想抱住他痛哭一场。他始终没有原谅我,我也不好解释。最后只落得个曲终人散,各回各家。但我始终不怪他,这不能怪他,怪只能怪我由梦这辈子没福分消遣他的爱,和他的关心。
冰雹淋湿了全身,我身上冷,但心里不冷。我仍然能感觉到,他过于爱我。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当赵龙知道我的事情以后,会不会太难过。我相信他能挺过来,相信!
很想见他,但只能在梦里。我想通了,哪怕是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和理解,我也认了。只要他能快乐,能幸福。
……
日记写的有一丝凌乱,但是字字触及我的心灵。
我伸手抚了抚脸上的泪痕,将日记本收好,重新将目光望向床上躺着的由梦。
她的脸上看起来已经多了几分憔悴,微闭的嘴唇,有几分干涩。一只手伸在外面,半蜷着的身体,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像是在召唤生命,召唤爱情。
程心洁给我搬了一条凳,我却坐在了由梦身边的床沿上,不忍心打扰她,打扰这一份特殊的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分钟时间,又过。
此时已经是半夜一点钟左右。
我一直安静地候着,直到,由梦的身体蠕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有些凹陷,显然,她已经受到了病魔的无情折磨。
睁开眼睛的由梦,一下子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她左右瞧了瞧,发现了我。
她揉了揉眼睛,想坐起来,但是却没有成功。
“赵龙,赵龙,是你,是你吗?”由梦惊诧起来。
我强抑住冲动,攥住了由梦的小手,连声道:“是我是我!由梦,是我!”
由梦沉默了一下,瞧了一眼程心洁,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问我:“你,你都----心洁你是不是把-----”
程心洁打断她的话:“姐,对不起,我都告诉姐夫了!我觉得瞒着他,太残忍。对你不公平。对姐夫,也不公平。”
由梦俏眉紧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心里一酸,坐近了一些,抚摸着由梦的头发,为她整理了一下,说:“由梦别哭,别哭啊!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由梦止住了泪水,强挤出一丝笑:“也没什么!赵龙,都是我不好!让你----”
我赶快道:“快别说了别说了!都怪我,是我多疑了,是我不理解你,错怪了你。听话,好好养病,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一定能!”
由梦摇头:“不,不可能了!不过我觉得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含泪埋怨道:“瞎说什么!你要好好地活着,你会的!”
程心洁打断我们这苍白凄凉的对话:“哎呀你们说什么呢,死啊活啊的。姐,你想吃什么呀,让姐夫给你买去!”程心洁巧妙地扯开了话题。
由梦当然能意会程心洁的心意,稍微一思量,笑着道:“我想吃,我想吃苹果!”
程心洁乐此不彼地当起了快乐调解师,她从橱柜里拣出一个特大的苹果,递到我手中:“姐夫,这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喽,洗去吧!”
我摇头:“不洗。削。”
程心洁愣了一下,不明白我的话意。我从腰扣上解下水果刀,开始削皮儿。
像当初由梦给我削苹果一样,水果刀转了几圈儿后,苹果削好。
我切成一块一块,喂由梦吃。
由梦望着我,幸福地笑着。
我的心里,却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