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行业一直有许多令人扼腕的故事, 而那些复述故事的人总爱说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的市场,意味着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然而人从来都是短视的动物, 在账面上的数字每天都在上涨的日子里,“代价”二字仿佛已经从人们的字典里抹去。
直到有一天, 数字涨长停滞, 于是一切沉没, “代价”浮出水面, 令人措手不及。
核查组入驻永信的第二周, 投行部的员工开始以一种看似随机的方式被叫去问话。那些被问话的员工出来之后,绝口不提他们被问了什么。
有些人心虚性急, 于是开始疑神疑鬼,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同事有意或无意的举报。
有些人相对沉稳, 于是反思自我漏洞, 希望在被问到之前能够被彻底堵上。
连顾茜都开始探叶晓棠口风,“如果叫我们进去, 一定会问方菱科技并购菲尔手机的案子。你觉得我们怎么说合适?”
叶晓棠不愿与她存有猜忌, 于是语气坚定说道:“我们一切操作合规, 没有任何问题!”
顾茜点头,“确实一切合规。”
叶晓棠在顾茜之前被核查组叫进去,果然问了方菱科技跟菲尔手机,不止如此,几乎叶晓棠经手的所有案子都被问到。
有些只是随口一问, 有些多提了两个问题。问题里涉及到各种人, 从发行公司的控制人高管, 到项目组里的律师、会计师、本单位的实习生,当然,还有孙宁。
叶晓棠认真回答所有问题,口齿清晰,表达明确,核查组的人听得频频点头。
就在她以为事情无风无浪的完结之时,核查组调查员夏清以非常随意的语气问她:“上个月20号,你往你的同事汪希杰的银行卡里打了一笔钱,请问是做什么用的?”
汪希杰是投行金融组的组长,叶晓棠给他打钱,是因为他上个月去法国出差,她让他帮忙代购送给陆云开的手表。
汪希杰昨天回国,手表今天早上刚刚拿到,她正打算下了班送给陆云开。
问话的夏清戴着银色框架眼镜,长相温柔,扎着马尾,她的这个问题混在之前的数个问题之中,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我让他帮忙代购一块手表。”叶晓棠说着话,却并未忘记问话人夏清的身份。
她脑子里过着问话背后的逻辑:既然知道她给汪希杰打了钱,那就意味着不是她的账户已经被查,就是汪希杰的账户被查。
她有极大的把握被查的不会是她,因为她从未违规,核查组不会有证据申请调查她。
那么被查的就是汪希杰,她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什么样的手表?”夏清继续问。
“一块积家的男表。”叶晓棠回答。
“打算送朋友?”问话的还是夏清,她旁边的书记员在飞速的打字。而核查组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组长贺明宇,四十多岁上下,表情沉稳内敛,一看就是经验丰富;一个是调查员文煜,年龄看上去跟叶晓棠差不多大,一张扑克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夏清问话期间,贺明宇一直靠在椅子上观察叶晓棠,文煜则低头拿着笔在一份不知道什么内容的文件上勾勾画画。
“送给我父亲。”叶晓棠回答问话。她不能说是送给朋友,因为那样一定会被问是什么朋友,到时候她势必要说出陆云开的名字。
在不知道汪希杰到底卷入进什么问题之前,她不能把陆云开的名字说出来。因为谁也保不齐,核查组的人会不会因此去查陆云开。
“请问你父亲现在哪里,是做什么的?”夏清继续问。
“我父亲住大兴,以前主要是从外地贩卖粮食蔬菜等到北京来卖给菜市摊主,最近这几年做得少了,处于半退休状态。”叶晓棠回答详细。
夏清微笑,“恕我唐突,以您父亲的身份,应该不需要戴这么贵重的手表吧?”
叶晓棠面怒愠色,沉默半天,这才说道:“我是单亲家庭,父亲一个人吃了很多苦,这才把我养大。我现在手上算是宽裕,送他一块手表,应该不算过分。”
这话说的真切,可是叶晓棠一时却有些内疚,因为手表确实是买给陆云开,而不是父亲。
可再一想,之所以给陆云开买这块表,也是因为闹着玩似的赢了他一块手表,总不好真的拿着,新买的这块其实等于是还他。况且他之前也送过她许多贵重礼物,她早就想找机会补上一些。
至于叶耀庆那边,她把韩涵管起来,已经是极大的孝顺。毕竟那样会令韩娟更加精心的照顾他。
无论如何,叶晓棠的话得到了核查组暂时的信任,只见组长贺明宇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好了,谢谢你的配合。”夏清说,“有机会咱们再聊。”
叶晓棠心说希望永远都不再有机会。就在她站起来要出门之时,扑克脸文煜却住了她。
“我们今天聊的内容,只限于屋内这几个人知道,你清楚?”文煜说。
叶晓棠知道这是让她对问话内容完全保密的意思,她点头说:“清楚。”
被问完话出来,叶晓棠回到办公室,脑中复盘刚才被问话的内容,发现需要针对补充的信息太多。
她坐不住,打算下楼去买杯咖啡,出了办公室却迎面撞到正从电梯出来的汪希杰。
叶晓棠瞬间有些紧张,但很快回复过来,笑着与他招呼。
汪希杰说:“早上没来得及跟你说,你那块手表,过海关的时候差点被查。还好我有准备,提前把它戴在手上。”
“辛苦你。回头请你吃饭。”叶晓棠说。
“嘿,那我可等着了。”汪希杰笑说。
叶晓棠再次应诺,可心头却发虚,因为不知道汪希杰身上到底有什么事,被核查组查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吃上那顿饭。
叶晓棠没想到,跟汪希杰的那顿饭还没吃,核查组的夏清却要到她家里吃饭。
还不到下班时间,夏清来找叶晓棠,“想去你家蹭一顿晚饭,应该不介意吧?”
叶晓棠心头一沉,那块手表的事儿没完。夏清这是摆明要去家访,看看那块表是否真的是送给她父亲。
“我家,还是我父亲家?”叶晓棠跟夏清挑明。
夏清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领导交代,希望你能理解。”
叶晓棠站起来收拾东西,说:“当然理解。毕竟你们工作也不容易。”
夏清拍手,亲热说道:“我就说嘛,晓棠一看就是特别通达的人。”
叶晓棠笑了笑没说话,她猜在核查组三个人的分工里,夏清恐怕是扮猪吃老虎的那个。
“去我父亲家里的话,我得回去接上妹妹,要不然他们可能会觉得奇怪。”叶晓棠说。
“你还有个妹妹?”夏清问。
“继妹。我父亲女朋友的女儿。”叶晓棠说。
“哦,原来是这样。可以啊,我就喜欢人多。”夏清说。
叶晓棠想说你当然喜欢人多,获得信息的途径更多嘛。她开车带着夏清回陶然亭接韩涵。
“这就是那块手表。我父亲下个月生日,打算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叶晓棠说着把手表递给夏清。
夏清毫不客气的打开盒子,正要伸手拿表,却又问道:“不介意我看看吧?”
叶晓棠笑,“不介意。”
夏清拿了手表,看了又看,当然是在确认,到底是不是真货。
“法国带回来的,也算是走私了。你们不会查这个吧?”叶晓棠问。
夏清一愣,听出她语气调侃。她原以为跟叶晓棠回家,她会紧张的要死,却没想到她竟这么放松。这种情况下,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她确实问心无愧;一种是她城府太深。
“带欧元回来我们可能会管。带手表回来我们可管不着。”夏清说。
“那我就放心了。”叶晓棠笑说,“对了,再麻烦你一个事儿。如果可能的话,一会儿见着我父亲,手表的事儿还是希望你能保密。我还希望到时候能够给他一个惊喜。”
“当然。我不过是去蹭饭的。”夏清说。
叶晓棠再没说什么,到了陶然亭,打电话给韩涵,让她带着凯勒下来一起回家吃饭。
不过一会儿,韩涵牵着凯勒奔奔跳跳的出来,一人一狗上了汽车后座,只听韩涵说道:“干嘛今天突然回家吃饭啊?我还想着下个月再回呢!”
叶晓棠看了看副驾驶说:“这是我同事夏清,她听说我们家有人会做四川菜,馋的流口水,我带她回去尝尝。 ”
韩涵跟夏清招呼,笑说:“没想到还有人大老远专门跑去吃我妈做的菜,她知道高兴坏了。”
夏清想说叶晓棠这借口找的可真对,她确实喜欢吃四川菜。当然,这也不稀奇,毕竟这年头,人人喜欢四川菜。
夏清家访,想看的其实就是叶晓棠的父亲到底像不像是一个会佩戴二十万一只手表的人。
毕竟他们碰到过太多这样的情况,有人买了手表包包等奢侈品,本来是想贿赂,可是却声称是送给爸妈。
结果他们一去家访,发现老人家住在简陋房屋里,身上穿着几十块钱的衣服,家里冰箱电视恨不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这样的境况,当然不可能用奢侈品。
只不过对叶晓棠的家访,令夏清难免有些失望。虽然叶父住在郊区平房,但里面装修体面,家具家电虽然不是最新,但也都是常规款式。
而且叶家气氛和谐,继母继女继父相处融洽,除了叶耀庆本人稍显霸道之外,彼此之间还算互相尊重。
而叶耀庆的霸道,还有他人高马大的长相,以及手上已经有了一块浪琴腕表这些现象,都令叶晓棠送积家给父亲这件事看上去非常正常。
叶晓棠一晚上观察夏清表情,猜到她应该是没挑出什么毛病。也多亏近两年她不停的往家里买东西,叶耀庆手上那块浪琴正是她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吃完饭,夏清便要告辞,叶晓棠坚持送她回家。
夏清推辞不过,只得接受。叶晓棠留韩涵在家过夜,开着车带夏清回城。
在车上夏清跟叶晓棠开玩笑,“要是我领导知道我这趟家访的待遇,说不定会怀疑我被你收买了。”
叶晓棠也笑,“你别说,我家韩姨做的剁椒鱼头确实可以收买人。”
夏清同意,“确实可以。其实鱼还是其次,鱼汤泡面的味道简直绝了。”
两人就这样聊了一路吃的,终于到了夏清家小区门口。
夏清下车,叶晓棠与她告别,看着她进了小区门口,她坐在车里,整个人开始发抖,双手已经握不住方向盘。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一个晚上她有多么害怕。还是怕被夏清发现,那块表她其实是想送给陆云开。
固然以她跟陆云开的关系,送给他一块表也符合常理。但谁也不知道,陆云开的身份会不会令这些调查员们想太多。
一旦他们真的思维发散,开始调查,谁也不知道会查出什么,毕竟陆云开涉及的金融领域操作不少,平时过手的生意又多,做事手段也不算光明正大。
叶晓棠坐在那里平复许久,终于等到身体平静下来,她这才开车回家。
车子开进小区,远远看到她家楼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正在抽烟,香烟夹在指尖,能看到明灭变幻的火光。
叶晓棠停好车,过去与陆云开招呼,说:“这么晚,你怎么在这儿?”
“来拿你要送我的手表。”陆云开没好气的说,那天他给叶晓棠打电话,她说过今天东西会到,他等了一天,也不见她有信,本来无比生气,可到了也没忍住,自己亲自上门来了。当然不是为了那块手表,不过是想借口见她罢了。
叶晓棠如何不知他在想什么,可她并不想在此刻见到他。甚至在今天这事儿的内情被搞清楚之前,她都不想再见他。她依旧是害怕,怕一不小心把他牵连进最近的投行核查风波。
叶晓棠带陆云开上楼进屋,找到之前赢了他的那块手表给他说:“拿着吧。”
陆云开一看,登时翻脸,“不是说送一块新的?”
“我哪儿有钱给你买这么贵的手表。之前逗你的。”叶晓棠说着把手表塞进他手里。
陆云开看她,满脸怀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叶晓棠没想到他这么敏感,知道不能再跟他多说什么,她推他出门说:“我就是后悔那天赢了你,现在变成你反过头跟我追债。你赶紧走吧,我要睡了。”
陆云开抗议,“我等你那么久,刚进来两分钟你让我走!”
叶晓棠原本以为按照他的脾气,她那么说他应该早生气走掉,再没想到他居然会耍赖,她没有办法,只得柔声说道:“今天真的累了。改天找你吃饭。”
“改天是哪天?”陆云开站在门口依旧不甘心。
“改天就是改天。好了,陆少爷,听话。”叶晓棠说。
“听话”二字毁灭了陆云开对自己的认知,他气恼,骂了一句,又说了晚安,到底走掉。
叶晓棠站在门口看他上了电梯,这才把门关上。她站在门里,一时有些失神,总觉得自己这一次胆子太小。明明身上没有把柄,人却像是一只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