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不到,董阡陌从偏厅走出来。怀里的小荔睡着了,王府奶娘过来抱走了他。
一名绿衣宫娥迎面走过来,昂着下巴说道:“董四小姐,婉贵人宫里的昭思来传话,说贵人要找你说话,让你跟着去一趟。”
董阡陌面露犹豫之色,道:“宫里不比寻常地方,能让我随便乱走吗?”
“还想什么?”宫娥催促,“你就跟着昭思去一趟吧,这种机会不常有,下次想这么方便就难找了。”
“哦?这是怎么说的?”董阡陌不解。
宫娥道:“往常宫里有关卡,从念祥宫到婉贵人宫里,拦着多少道呢。今日宫里有点乱,来去比平时方便。”
那点乱子么,自然就是在后宫走了一遭的世子爷惹出来的。
董阡陌迟疑道:“嗯……我还是不去了吧,就快用晚膳的时辰了,万一太后传我,我不好解释去向。”
宫娥傲慢道:“婉贵人是四小姐的长姐,找你说两句体己话而已。婉贵人难得遇到亲人进宫,想给娘家捎递两句话,这你都不肯去,回头婉贵人传信给家里头抱怨,你可要得罪董夫人了。”
闻言,董阡陌重新打量这名宫娥,目中有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这名宫娥,竟然还知道董夫人宋氏不是她的母亲,并以此作为借口,要挟她不去不行。不去就会传话到董家,得罪嫡母。
而这种事,可不该是一个普通传话的人该知道的。
顿了顿,董阡陌问:“我能叫上二姐同去吗?她可想念婉贵人呢。”说着,就要穿过游廊。
“不用了!”宫娥拦着路,不肯让董阡陌过去,“董二小姐已经去了,现就等你一个人了。”
这下,董阡陌更加确定,这宫娥有问题。
一刻之前,董阡陌才看见董萱莹去了东厕,而且这个董萱莹是假,如果真是婉贵人找,董萱莹推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赶在董阡陌前面去。
“好,那我就去一趟。”董阡陌答应了。
“从后门走!”
绿衣宫娥把董阡陌从后门带出去,那里早已等了另一名宫娥,看年纪三十上下。
董阡陌瞧出点问题来,这个年纪的宫娥,要么放出宫去,要么就该升任下级女官,换穿女官的暗红服色了。再不动声色地一看,这位宫娥的衣料簇新,是一套刚上身的新衣裳。
这宫娥笑道:“奴婢名叫昭思,是伺候婉贵人的宫女,四小姐请跟奴婢走吧。”
董阡陌点头,道:“好,那烦你引路吧。”
半路上,董阡陌问:“二姐已经先去了吗?”
昭思应道:“是啊,一听婉贵人叫,二小姐来不及等四小姐,就先去了呢。”
董阡陌笑一笑,问:“我这时过去,不会打扰她们姊妹叙话吧?”
这时候,宫道上人多,昭思笑容可亲地说道:“怎么会呢?除了二小姐,婉贵人最想念的就是四小姐你呢。”
宫里的道路,董阡陌也认识一些,知道多数品级低的宫嫔,都住在深宫的西南角,而她们现在走的方向却是西北,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太监住的监栏院了。那个地方,不要说妃嫔,就连宫女都很少去。
“昭思。”董阡陌落后两步,轻唤了一声。
前方的人一开始没有反应,又走了几步,才回身道:“天色渐晚,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四小姐。”
“好啊。”
董阡陌心下一沉,几乎可以肯定,这名引路的年长宫娥不叫昭思。一个人在被叫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反应时间不会这么长。
走着走着,董阡陌停下脚步,问:“婉贵人在这座小花园里吗?我好像听见她在叫我。”
昭思道:“没有,还得往前,快走吧。”
这时天色转暗,举目也见不着三三两两行过的宫人了,昭思的态度也大为扭转,变得冰冷而急躁。
董阡陌道:“可我真的听见有个声音在唤,四妹,四妹――不信你听一听,就在那边!”
她抬手一指几十丈开外路边的一丛牡丹花,花枝高过人头,影影绰绰的,可以瞧见后面的确站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昭思吃了一惊,然后告诉董阡陌:“四小姐莫要乱走,奴婢过去看看。”
“喂,你看这是什么?”
董阡陌自袖中亮出一样物什,昭思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见到了一条小蛇蜷在董阡陌的掌心里,顿时“呀”地惊叫了一声。
趁她受惊的这个瞬息,董阡陌一把扯开她的衣领,将小蛇送进去。
这小蛇来自念祥宫。太后宫里喂了一只海东青,要吃切成寸段儿的新鲜蛇肉,董阡陌趁着看鸟的工夫,从未切段的一碗小蛇中捡走一条活泼好动的。
“哎呀!哎呀!”昭思惊慌并恼怒地抖动衣裳,叫嚷着问,“你干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蛇?”
“嘘――”董阡陌提醒她,“姑姑小声点儿,那边有人在呢。万一让人瞧见咱们在这里,岂不要破坏你主子的妙计了?”
昭思一怔,果然噤声。
“那边有个僻静的假山,姑姑过去那边整理衣裳吧,”董阡陌促狭地笑道,“我帮姑姑把小蛇捉出来,它可调皮着呢,姑姑你的胸腹太热,会让它不习惯的。”
昭思非常害怕蛇,不得已只好跟着去了。
“姑姑解开外衣吧,”董阡陌诚心建议,“那条小蛇是我在花园里捡到的,看蛇头的形状,像是有毒的那种,再不取出来就麻烦了。”
“你……你……”
昭思欲哭无泪,这董四小姐不是大家闺秀吗?怎么还喜欢玩蛇?
在董阡陌的帮助下,昭思被脱去宫娥的上衣和下裳,只剩一身中衣,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董阡陌主动把自己外罩的对襟披纱脱下来,递给昭思,抱歉地笑道:“我方才看姑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就跟你开一个玩笑,真是对不住。姑姑,穿上我的外衣吧,冻坏你就不好了。”
昭思丢在地上的衣物,盘着一条神气活现的小蛇,昭思只好暂时穿上那件对襟披纱。
董阡陌捡起小蛇,掰开蛇头给昭思看,“你瞧,这么长的蛇牙,方才就贴在你肚脐上面呢,你现在没感觉哪里异样吗?”
昭思脸色发白,小声说:“奴婢感觉,手心好像麻麻的。”
董阡陌道:“那你定是中毒无疑了。”
“什么?我、我中了蛇毒?”昭思顿时觉得双手更麻了,“怎么办?这毒厉害吗?”
“要是不厉害,怎么可能立竿见影就麻了手?”董阡陌玩着小蛇,偏头问,“要我帮你去叫人吗?我是头一回进宫,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不……”昭思抖着嘴唇,阻止道,“绝对不能叫人。”
“为什么呢?”董阡陌问,“蛇毒发作很快的,姑姑你宁愿蛇毒发作,都不能让人知道你带我来了这里吗?”
“我……”
董阡陌又问:“不能叫别人,可婉贵人和我二姐不是就在前面吗?总可以叫她们帮忙吧?”
“好,”昭思答应了,目露怨毒之色,低声说道,“四小姐你去前面的路口站着,等,等人……”
可说着这话时,她只觉得一阵心慌气短,渐渐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
董阡陌扔掉小蛇,捡起昭思的宫女衣衫,套在身上。
当然,这条小蛇是没有毒的,有问题的是董阡陌穿的那件对襟披纱,两个袖口的边缝里都藏了毒粉,是在陵墓里找到的,可以令人手足麻木,陷入昏厥之境。平时都没事,沾水而挥发,她随身带着应急的。
费了好一番力气,董阡陌将面孔弄得脏兮兮、不好辨认模样的昭思,放在她方才提到的那个路口。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打扮的人匆匆跑过来,见到地上这个穿纱衣的女子,立马一个抬头,一个抬脚,迅速地抬着人跑开了。
藏于暗处的牡丹丛中,董阡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蹙眉沉思,昭思的主子究竟是谁?
设计将自己引出太后宫中,又暗设埋伏,将自己绑走,究竟目的何在?
董阡陌先在心里怀疑了两三个人,旋即又摇头否认,不,今天她以董阡陌的身份第一次进宫,对她下手的人,一定是跟她今天做过的事有关……
此时,天色已然暗透了,董阡陌慢慢从牡丹丛中站起来,猝不及防间,一仰头,对上了一道清冷的目光。
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睛,不带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来自她的头顶上方,不知已经在彼处无声地看了多久了。
由于天色太昏暗,又有牡丹丛的遮挡,除了那一双眼睛,她只能大概从对方的身高,一身白衣,还有一点晶莹如玉的额头,认出这是个男人。
该死!之前确实曾望见这一丛牡丹花后面有个白衣人影,还指给昭思看,分散昭思的注意力。
没想到过了这许久,这个人还在花丛里,闷不吭声的。
还好,这丛牡丹花枝繁茂,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应该没被对方瞧走她的脸。
可是这么一个藏身后宫花丛中的男人,想也知道不是好人,听说宫里常摆戏台,这男人多半是个戏子,趁夜出来幽会女子。
董阡陌定了定神,问:“官人怎么走到后宫来了?这里可不是能随便参观的地方。”
对方沉默地盯着她。
董阡陌又问:“看你这身穿扮,是唱《郭孝子哭母》的孝子吧?你是哪个戏班的?”
对方依旧不语。
董阡陌道:“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一丛白牡丹了。我穿绿衣,就是一丛绿牡丹。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
警惕地盯着对方,董阡陌退后两步,口中念着,“你没看见我,你原地站着不要动,后会无期……”
撤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后,董阡陌一蹬绣鞋,飞快地转身跑开了。
跑远的她不知道,花丛中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什么戏台上唱戏的白面小生,而是白日里被天子带入后宫的世子宇文冥川。
宇文冥川之所以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是因为他被人偷袭,封住了周身的大穴,整个人被藏在这花丛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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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两个时辰前,宇文冥川在御花园中察觉到有个一晃而过的青衣身影,于是随后跟踪,发现对方对皇宫中的假山特别感兴趣,翻动着那些突起的山石,似乎在找着些什么。
宇文冥川对这个可疑之人的背影越看越眼熟,心里跃出一个名字,一下便叫出了口――
“贺见晓?”
青衣身形蓦地一僵。
宇文冥川顿时了然,冷冷道:“果然是你,你在皇宫大内里找什么?”
青衣人背对着宇文冥川,笑道:“世子好利的眼睛,除了家母,你还是第一个光看背影就能认出我的人。在下受宠若惊。”
宇文冥川危险地眯长眼睛,冷声道:“给我一个不唤来大内侍卫捉拿你的理由。”
“理由?有一个。”
“什么理由?”
“在下的功夫在你之上,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哦?可我想不出,你怎么能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宫禁里突围出去。”宇文冥川缓缓道,“就算你能在三十招内放倒我,也不可能不引来一个人。”
“不用三十招。”
“你说什么?”宇文冥川有点恼意。
“偷袭,一招足矣。”
青衣人瞬分两人,话未说完,一道幻影分身已经立在宇文冥川身后,点了他的周身大穴,又将他抱入牡丹丛中藏起来。
临去之前,青衣人告诉他:“你窥得了我的秘密,本来应该给你一记重掌,了却后患。可是上次你放我一马,使我留得性命在,这次就当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