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坦荡荡。
原来男人也是极其小心眼儿的品种,董阡陌今天才发现。
她在气愤之下说贺见晓是一个“蒙古大夫”,他表面上不和她一般见识,可一转身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将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荒无人烟的崖底。
据贺见晓说,这里有很多林间猛兽,睡醒后就会出来觅食。
一旦看见了脚不能走动、腰不能坐起的董阡陌,那还不是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谁捡到了就归谁享用!
你说这个男人有多小气!董阡陌生气地想。
而且,他也知道了她太多秘密。
那一日琴弦断,她手筋也断,在场所有人无不认为她是受害者,任谁也不会认为她是故意弄伤手的。
当然了,把琴弦磨成刀刃那么锋利的,是另有其人。
她不过是正好想这么做,将计就计而已。
但是就算说给别人听,也不会有人来相信这种事。因为谁好端端的,会自找苦吃?
可是贺见晓过分聪明,她的算计没能瞒得过他。真难想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一双慧眼。
他只凭她抚琴之前的一个隐现的冷笑,一个眼神的波澜,就猜出她早就发现了琴弦被做过手脚,进而猜出,她根本是故意弄断了自己的手筋。
除了不知道她此举的目的,其它的,他基本都猜的差不多。
尽管如此,他还是当众主持公道,将琴弦藏有玄机的事拆穿,让她变成了引人同情的董家四小姐。
方才临走之前,贺见晓没有回头,背向着她说:“你真是一个谜,半张脸遮在一面美人团扇之后,引人入胜,连我都有点好奇你的谜底是什么了。”
“彼此彼此,”她也还击他一句,“虽然小女子见识浅薄,也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对方反问。
“两次相遇,你都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或许你现在展示给外人看的都不是你的真面目,或许别人看到的不过是你隐于云雾中的一鳞一爪。不过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只要你不乱猜我的谜底,我也不愿多想你是什么来历背景。”
贺见晓微微颔首,自言自语了句,“很有意思的姑娘。”
声音犹在耳畔,可是等董阡陌再抬头时,崖底四周空空荡荡,贺见晓不知去向。
她试图要撑着坐起来,发现全然办不到,更别提走出这片山谷,再走回山顶的尼姑庵去了。
虽然这里鸟语花香,温暖怡人,可她没水没食物,行路艰难,不用一天半天就会耗尽生机,最后葬身崖底。
董阡陌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不喜欢过于聪明的女子,觉得是种威胁。她对贺见晓而言,已经构成了威胁,她知道他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可能她还猜中了一分两分。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大夫。很显然,她把贺见晓得罪的死死的,所以他才丢下她不管,要她自生自灭。
比如向厨子抱怨,你做的饭太难吃,那些小气吧啦的厨子就会一甩锅铲,说老子不烧菜了,你爱吃啥吃啥。
再比如向某些大夫抱怨,你是庸医你无能,那些心胸狭隘的大夫就会摊一摊手,安慰你说,你年纪小底子好,折断一二三四五根骨头什么的全都是小意思,不用我这样的江湖郎中给你治,过两天你自己就神奇的自愈了。努力吧少女,你能办到的!
办办办他个大头鬼!
这种表面温和无害,内心狡诈奸猾的人,才是最厉害的鬼,连她都甘拜下风!
贺见晓呀贺见晓。
你将一个急需救治的重伤少女丢在荒郊野外,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还能咽得下饭菜,合得上眼睡觉吗?
你对得起当初传授你医术的,九泉之下的启蒙恩师吗?
多年以后,当你以一名大夫自居的时候,你可曾感觉到记忆深处有一双怨恨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脊背?
……
就在这样无限的怨念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她把贺见晓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在心里骂了几千几万遍。
杳无人烟的崖底,突然有人说话,“你就是四小姐董阡陌吧,怎么样,还能坐起来吗?我是来救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是一名大夫。”
那声音吐字如珠,柔和之中自有一段清新婉转,动听之极。
董阡陌闻声抬眸去看,只见绿意丛中,一袭淡蓝的身影朝这里走来。
那女子步伐轻盈,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药篓,一条不带任何绣工点缀的细麻长裙,掩不住她的秀雅绝俗。
此刻她还离得远,先远远唤了董阡陌一声,两人的目光接触,女子带着三分浅笑,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待女子走近,只见她十七八的年岁,鬓鸦雏色,妆扮素雅。一头青丝仅用一根梨木簪简单挽起,多余的发丝随意拢在耳后。瓜子脸庞,一双带着三分英气的眼睛,投来关切的目光,予人一种兰质蕙心的印象。
此时此刻,董阡陌觉得她简直就是天上走来的仙子,打从心底觉得这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该有的样子,十个贺见晓也比不上。
女子上来毫不迟疑,先是一件一件褪去了董阡陌的衣裙,然后用山泉水和草药汁清理了几处外伤。
两处最严重的伤处已经又红又肿,一处是被贺见晓掰断的左脚脚腕,另一处是被贺见晓当胸一撞,撞出的脏腑内伤,整个胸口都淤青一片。
女大夫的玉手忙忙碌碌的,用四五层棉布很细致的包扎了伤口,最后又帮董阡陌换了一套温暖干燥的棉布衣裙,整个过程几乎没弄疼董阡陌一分一毫。
“这是我的裙子,四小姐先将就穿一下,”这女大夫开口说,“你身上带伤,一点风都吹不得的。”
董阡陌感激地看着她,由衷地说:“谢谢。”
上过药的伤口清清凉凉,有立竿见影的奇效,只过了盏茶时分,董阡陌不用人扶,就自己坐起来了。
女大夫微笑道:“四小姐真坚强,普通女孩子绣花针刺破手指都会掉眼泪,你的伤势这么重,连一声抱怨都没见你提起。”
董阡陌心道,那是因为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问候过贺见晓一百零八遍了。
“不知女恩公怎么称呼?”董阡陌问。
“恩公二字何敢当,”女大夫自我介绍说,“我叫舒小篆,是渔樵山脚下农户的女儿,自幼想当大夫,读过几本医书都不太通。幸好后来遇上了师父,蒙他指点,我才学到点真本事,敢以大夫自居。”
“师父?你是说贺见晓吧?”董阡陌磨了磨牙。
“是啊,今日四更天还未亮,师父就登门说,他在谷底采药时看见董家四小姐失足坠崖,幸好还没摔死,让我来救你。四小姐真想谢的话,就谢我师父吧。”
“哼哼,真是幸好幸好!如果我不幸摔死,以后怎么去谢我的恩人呢?”董阡陌发出冷笑。
此话中的怒意,聪明如舒小篆怎么听不出来。
虽然贺见晓来去匆匆的,也没有多讲董四小姐受伤的经过,可是提到四小姐的伤势时,哪一处的骨头断了,哪一处的内脏移位了,贺见晓的面上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愧意与尴尬。
可以想到,四小姐的伤跟他有点儿关系。而四小姐这么生气,或许是因为贺见晓身为大夫,却没有立即帮她疗伤,让她多吃了很多苦头。
思及此,舒小篆柔声解释道:“这些草药都是师父去我家的半路上采到的,很多都生长于悬崖峭壁的绝地,极难采得,想要全部集齐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不是有这些药,四小姐你也没这么快能行动自如。所以你就别怪我师父了,他是男子,不方便为你疗伤。”
董阡陌想想也觉有理,渐渐恢复了冷静。
是呀,她不该跟贺见晓发那么大的火,其实贺见晓也不是存心要害得她这么惨。
其实说到底,这全都怪她。
她只是没选对站脚的地方,站在了一个一等一的轻功高手的飞行轨迹上,谁让她自己这么不长眼呢?明明人家高手都大声喊着,“快让路,我要飞过去,危险危险!”偏偏她还不信邪,还非挡人家的路。
说到底,她只是天生跟姓贺的八字相克,水火不容。以后再见到那个姓贺的,她一定要离得他远远的,以防再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发生。
本来想冷静冷静的,可偏偏越想越火大,连什么时候走到了舒小篆的家都没察觉。
舒小篆扶着董阡陌的肩头,没费多少力气就带她回了家。
董阡陌瞧一眼舒小篆,略感到讶异。
方才,舒小篆自称是“渔樵山脚下农户的女儿”,可眼前这高大的庄园和周围成片的果园稻田,可不是一个普通农户能拥有的。
舒小篆微笑解释说:“四小姐不必奇怪,这里是我伯父的庄园,我爹是这儿的佃户,照料打理几亩桑树田,所以我说我是农户的女儿,并不是哄你的。”
“原来如此,”董阡陌也微微一笑,“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药女采春桑,歌吹当春曲,住在这么诗情画意的庄园里,我真的好羡慕你。”
“不用羡慕了,反正你的脚现在哪儿都去不了,就在我伯父家养好伤后再走吧。”舒小篆十分好客地说,“我这就叫丫鬟月牙儿上山去找你母亲,给她送个平安信儿。这会儿她找不见你,一定急坏了。”
董阡陌点头道:“那就多谢你了,不知你家中有没有纸笔,能否让我写张字条带给母亲,说明一下情况。”
“好,我去拿,你有伤不要乱动。”
舒小篆随便走进庄园外围的一间四方茅草屋,很快带回了一叠纸和一支润墨的毛笔。
董阡陌就着路边青石,提笔写了几行字。
“母亲大人拜上,女儿悔不听居嬷嬷之忠言善告,昨夜乘兴赏月,擅自在庵堂中穿行玩耍,以致误踩悬崖,摔伤脚踝,万幸遇到一位既会医术又好心的舒家姑娘,救得女儿性命并将女儿带回家中养伤。
母亲大人勿念,女儿之伤势轻微,一两日内就得以回转菜根庵,是时再向母亲大人请罪。
女儿阡陌再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