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绛紫涟,将秦姨娘叫来!”董太师吩咐一直在堂外候着的李嬷嬷。
整个家里,出身青楼的只有这么一个。一提青楼,除了她也联想不到别人身上。
不多时,秦姨娘就到了。董阡陌带着三分好奇,往门口看去。
一个姿容上乘的盘着妇人芙蓉髻的女子,双眉修长,瓜子脸盘,望年岁不到三十,细挑身材,摆着水蛇腰款款走来,显得有几分轻浮,在董府这样庄重大气的门庭中无疑是一抹扎眼的异类颜色。
只见她一身绑袖水蓝披纱绸裙,后裙摆逶迤拖地,金色丝线绣出了一朵朵妖娆的石榴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
近了一看,这妇人与宋氏、汤姨娘的神态大不相同,眉梢眼角,皆是春意。若是她拿这眼神去看男人,被她瞄过的男人一定能酥了半边儿身子。
虽然此女没有宋氏之端丽,汤姨娘之秀美,但光凭这番风流情态,就足够迷惑男人的了。她就是董太师这几年最宠爱的妾室,秦姨娘。
董太师出身富贵之门,又官居要职,在女色上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克制的人,只有一妻三妾。
他娶的宋氏,纳的汤姨娘,年轻时或许称得上一等美人,可如今不复少妇的鲜妍明媚,难得董太师还不更新换旧。
尤其他正着急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这种情形都没另纳新人,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宠妾秦氏太过妖娆,已经把他的胃口填满了。
“老爷找我有事?”秦姨娘开口,一把柔腻的女声。
她从来不自称“贱妾”或“妾身”,见了老爷夫人或老夫人,也从不见礼。可董太师一向对她宽容,说就愿意让她保持这种直率本色。
董太师拿过檀木娃娃,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秦姨娘果然直率,当即点头道:“不错,这是我送给三小姐的。”
董太师有些生气,低斥道:“你怎能拿这个东西给她!这不是把孩子教坏吗!”
秦姨娘抚一下鬓发,不以为意道:“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我还有不少,三小姐见了喜欢,非得要走一个,还想刻成她自己的面容。我被她缠不过,就改了一个老爷你面容的娃娃,改刻成她了。”
董太师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娃娃是个男儿身。见秦姨娘这般坦率,毫不隐瞒,董太师想冲她发脾气都有些无处着力。
这时,董阡陌问:“姨娘送给三姐的,仅是一个空心娃娃吗?里面可放了什么东西?”
秦姨娘抬目,盯了盯董阡陌的脸,才答道:“不曾放东西。”
董阡陌又问:“那除了这个娃娃,姨娘还送过别的礼物给三姐吗?”
秦姨娘笑瞅着董阡陌,道:“有啊,那可多了,家里的小姐常有和我玩耍,听我讲民间轶事,见我用的东西别致有趣就讨走的,我也没查过,送过谁这个,送过谁那个。老爷的五位小姐里,除了四小姐你没拿过我东西,其他几位都拿过。”
董太师犹豫一下,自锦袋中取出春宫图,给秦姨娘翻了几页,问:“这是你给她的吗?”
秦姨娘研究似的微微点头,道:“画的不错,表情还挺生动的,上面的男子是四老爷吧,这种图我见过,不过我没有。”
“在哪儿见过?”众人一起问。
“下人房,”秦姨娘满不在乎的表情,“不少丫鬟可能都有几张,我猜着是四老爷自己画了送人的。”
老夫人听完,略有失望。
如果秦姨娘能一口承认此书是她送给仙佩的,那汤姨娘和她肚里的孩子就开脱了嫌疑了。可惜可惜,只差一点,现在仙佩虽分去汤姨娘的部分嫌疑,可汤姨娘自己仍然有收藏旧情人书信和春宫图的嫌疑。
“不过……”秦姨娘来了一个大喘气儿。
老夫人忙问:“不过怎样?”
秦姨娘道:“不过三小姐的确问我讨过春宫图,说想借阅一番,我自然不肯借她了,到时被她娘发现了还不找我拼命。她问我哪里买得到,我告诉她那些到了嫁人年纪的丫鬟们,手里可能都有这个。她可能从那些人手里买到了吧。”
听完秦姨娘的叙述,老夫人兴奋道:“好了好了,终于真相大白了。原来都是仙佩那捣蛋鬼闯下的祸,一眼没盯住她,就往邪门歪道上走了,还到处乱藏这些东西,差点连累她娘!”
宋氏愀然不悦,可秦姨娘是个不相干的证人,谁都不帮,她说的话,连老爷都深信不疑!
果然,董太师一改之前被戴了绿帽子的狼狈颓然的神情举止,重新挺直了脊梁,双目重敛精光,双手背在身后,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儒雅君子的形象。
他略一颔首,给此事下了定论:“今日之事,汤姨娘受委屈了,回头再做补偿。闹得阖府不安,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老夫人舒口气,满意笑道:“是啊,这误会闹的,太不应该了。茹儿她跟了你多少年了,她的品行操守,难道你这当丈夫兼表兄的还信不过?她虽然是妾,可也是世家里出来的嫡出小姐,谁说她有不好,老身第一个不信!”
“儿子谨领母亲教诲,”董太师点头,不过话锋一转,他说,“汤姨娘当然是个性情温婉的好女子,可她身边的嬷嬷太刁钻了,实在留不得!”
老夫人诧异地问:“欧嬷嬷?她怎么了?”
董太师看一眼董阡陌,才沉声道:“那个老奴心地歹毒,连府里的主子小姐也设计陷害,之前仙佩被豫章王府带走的情形,咱们大家都是有数的,再也怪不到阡陌头上。可府里偏有人说是阡陌用巫蛊之术,魇镇了仙佩,欧嬷嬷还把严刑逼供弄来的一个木偶,硬是穿凿附会地说成是巫蛊娃娃。你说可恨不可恨?”
老夫人沉吟一下,觉得欧嬷嬷不敬阡陌,中伤陷害,固然可恨,可她毕竟是跟了汤姨娘几十年的老人儿,忠心耿耿。眼下汤姨娘养胎,吃药,哪一样不要一个忠心的老奴才把关?就算要替换,也要等汤姨娘平安生产之后再说。
董阡陌看老夫人表情,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微笑道:“父亲言重了,欧嬷嬷也是护主心切,整个府里都把我传成鬼附身了,谁听了不害怕呢?欧嬷嬷这么做也情有可原,只是有一样,她可做错了。”
“哪一样?”老夫人问。
“她不该拿着三姐和汤姨娘的生辰八字乱写,”董阡陌道,“这诅咒娃娃虽是假的,可俗话说得好,是物有灵性,何况这还是个有头有手有腿的木偶,还是个断了腰的。欧嬷嬷单为了告我一状,我还不跟她一般见识,可她将姨娘她们的八字写在木偶足底,可是大不吉利的。”
老夫人拿过木偶,翻起一看,果然一脚一个生辰八字。
董阡陌道:“原本我是不大信这个的,又没亲身经历过,谁信一个娃娃能害人呢。可说也巧了,那欧嬷嬷刚写了汤姨娘八字在断偶上,汤姨娘就感觉身子不适,痛得缩成一团,紧接着还被冤枉不贞,急得差点自戕。我都怀疑,是不是这个娃娃治的?”
老夫人越听,面色越凝重,当即决断道:“欧嬷嬷老了,不中用了,董府的差事也干到头了!老三,你打发她走吧。”
董太师应是,心头不由纳罕,都说女大十八变,四女儿变得也太快了吧?
不是容貌上的改变,却像是里外换了个人的感觉,口齿又伶俐,心思又灵巧,难得的是她还不记仇。
汤姨娘她们那般欺负她,为仙佩的事找她出气,她还以德报怨,在几位长辈最火冒三丈的时候,别人躲开唯恐不及的时候,她还愿意凑上来帮忙。
事实上她还真的帮上忙了,老夫人都说断不了的公案,她从旁帮着,竟然找出了真相――原来一场春宫图惹的祸,都是最不安分的董仙佩给闹出来的!
董太师凝目,复杂地瞧着四女儿董阡陌,半晌后他说了一句:“有女如此,可以无憾矣,何必非强求有子呢。”
董阡陌一愣怔,转而低头微笑道:“父亲位高权重,对咱们西魏劳苦功高,老天爷都看着呢,好人有好报,老天会赐您一个好儿子的。”
董太师欣慰点头,亦笑道:“此言有理,阡陌之言甚和我心。”
这时,董阡陌又把当家钥匙拿出来,要交还给宋氏。
宋氏胸口憋着一股子气呢,冷嘲热讽地说:“今日我错怪了汤茹,还白闹的家里不得安生,我可没脸再接回这钥匙了。阡陌你成咱家的一号功臣了,这个家可以由你当,来日再去考个女状元,去大理寺当个司刑少卿,咱们全家都指着你了!”
董阡陌讪讪收回那串钥匙,转而放到老夫人手边茶盘上,轻声道:“老祖宗您劝劝母亲吧,她脸上疼,心里上火。”
老夫人抓住董阡陌的小手,发自心底的慈爱,用极低的声音悄悄道:“别理她,光医她脸上的伤,就够她忙个两三个月不兴风作浪了。”
董阡陌莞尔,又帮老夫人倒了杯茶。
老夫人这次才品出茶味儿来了,不由道:“你这冲茶手艺不一般,冲出的茶味清新中伴有甘醇,余味袅袅,媲美佳酿――这是什么时候学的?你母亲给你请的哪位师傅?”
董阡陌微笑道:“不曾跟师傅学,只是在府里的藏书阁找了两本书,随便学着玩玩的。老祖宗要觉得还能入口,那不如让我每天来伺候老祖宗茶水?”
老夫人欢欣道:“那当然好了,没想到阡陌你还有这样的天赋,只看两本书就修成茶艺,老身尝着不比小昙媳妇的差。”
毓王妃韦棋画并不精于茶道,精通茶道的是韦墨琴。
她老人家一时糊涂,竟把死去的韦墨琴仍说成了“小昙媳妇”。
董阡陌笑容一滞,复又笑道:“老祖宗过奖了,我哪比得上表嫂,名师出高徒,苦练而成的手艺。我不过是嬉戏玩耍,借以讨好老祖宗的……阿嚏!阿嚏!”
突然见她面色古怪,以丝帕掩口,连打了两个喷嚏。
老夫人问:“是不是着凉了?风口子上站了半日,穿的这样单薄。”
董阡陌轻轻摇头:“没有,可能是三姐念叨我呢。”
“不对!”一直立于一旁没再讲话的秦姨娘,突然指着一堵墙说,“我听见这面墙在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