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遇上危险的时候,她不跑出去充大胆,扮机灵,韦叶痕会以为她真的,仅仅是有一点傻而已。
若是她愿意让出一个承受二十年功力的机会,或许韦叶痕可以只当她傻,或许他还能毫无愧意地顶上去。
可她并不是真的傻,她小小年纪就懂得孤身下山去找卦里算出来的“相公”,还会帮“相公”赚钱,还会挺身而出保护“相公”,这么机灵的小妞子,谁还会觉得她傻?
可她真的太傻了,连他是什么人都没问清楚,就这样毫无保留的付出。
“我不姓叶,我也不是你的叶哥哥,我真的是你哥哥。”韦叶痕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
“啊?”小琴显然没听明白,还面带三分傻笑,“原来你不姓叶,那以后我只叫你哥哥。”
“其实,其实我是……”韦叶痕知道,不坦白说出他的父亲就是韦尚书韦司陶,小琴这个傻瓜是永远不能听明白“哥哥”的含义的。
“我擦!”时老四暴喝一声,“两个小毛孩儿快过来一个!娘的!老子还剩不足一炷香的命,你们两个还有八十年活头的小毛孩不能等老子咽了气再来哥哥妹妹那一套吗!”
两个孩子被他吼呆了,小琴立刻回神,拉起韦叶痕的手,又拖又拽的,将他推去了时老四身边。
之后的事,就全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时老四的长手一伸,捉到了韦叶痕,一把按在宽阔的胸膛之上。
霎时间,韦叶痕只觉得有一道可怕的黏力,将自己整个人束缚得连眼皮都无法再眨动半下,大惊之下欲逃,可哪里还有逃出生天的办法?
一道道劲气从他的四肢百骸流入,在体内炸裂,痛若刮骨,眼、耳、鼻、舌、十指、四肢、小腹、足底,无一不痛。
他痛得大声狂呼,眼前唯见一片漆黑。
“哥哥、丑伯伯!”小琴惊呼着,想要将这两个人分开,却被乱窜的劲气弹飞了。
又过了盏茶时分,韦叶痕的五脏六腑无一不痛,渐渐陷入昏迷之境。
时老四却不让他昏过去,“这时候不能睡!醒了就变残废了!”时老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并用几道真气疯狂刮过他身上最有痛觉的十宣、劳宫、涌泉、太白、后溪、公孙、肾俞、丰隆八大穴位,强迫他继续保持清醒。
韦叶痕严重怀疑这根本不是要传功,而是想谋杀,唯一欣慰的,就是没有听信此贼的妖言,把柔弱的小琴送给他。小琴最怕疼了。
这种清醒的痛苦又维持一盏茶,渐次慢下来,刮骨之痛转为切肤之痛,全身如千虫万蚁在咬。
这一次,就算是会变成残废,韦叶痕也无法再保持清醒了。
耳边传来小琴的哭喊,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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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傍晚,天灰蒙蒙的发暗,眼前仿佛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哥哥,你醒了,你想吃什么?”小琴问,“这里有米粥和茶汤,你想先喝哪样?”
韦叶痕抬眼去找小琴的身影,可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问她:“这是哪里?”
小琴告诉他:“这里是乐施水阁,我师父修行之所。”
“你师父?”
“她法号静宜,是一位出家人,我爹娘送我来这里学琴的。”
“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从不记日子,不过莫疾山的桃子在我刚来的时候熟透了,今年又熟了一次。”
“那就是一年了。”韦叶痕的唇碰到温热的碗边,小琴喂他喝茶汤。喝完他又问,“过年过节,你家里都没来人看过你,也没接你回去?”
小琴摇头:“师父说了,我爹娘都很好,让我不用惦记。”
韦叶痕轻轻问:“你在这里住得习惯么?”
小琴悄悄告诉他:“在这里只能茹素,以前我悄悄养了一只小羊,想等它长大了喝奶,师父发现之后就将它放走了。”
“连羊奶也算荤食?”
“师父说算,我就不可以吃了。”小琴语带委屈,“师父对其他师姐都没这么严格,可她就不准我贪嘴,说十指沾过了油迹,一定要沐浴焚香并辟谷三日才能再碰琴。而且她可厉害了,什么都能卜出来,她还算出这一次我在山下吃过鸡肉。”
“……”韦叶痕无语,“你的脸圆了一圈儿,不用算也能看出来吧。”
“师父说古琴是最有灵性的物件,假如心里不洁净,就不能走进琴室。”小琴告诉他,“师父说世人常有附庸风雅,以古琴取乐之辈,最后都只会乐极生悲。”
一口一个师父说,她真的很崇敬她师父。
“……”韦叶痕默然一刻,问,“我师父呢?”
“你是问至臻师伯吗?”
“我问那个大胡子,我听见那些人叫他时老四。”
默然一刻,小琴怯怯道:“当时我也晕过去了,是至臻师伯出来采药捡到咱们俩,带回乐施水阁。我问师伯,丑伯伯去了哪里,师伯告诉我,他已经爆体而亡,化为漫天精血。我跑去找,可是下过一场雨,什么都冲没了,只捡到他的刀。”
“刀在哪里?”
“太沉了,我带不回来,就用很多树叶藏起来了。你先喝汤,等做完早课我带你去看。”
“……”韦叶痕慢慢问,“现在不是傍晚吗?”
“不是啊,寅时末,还不到卯时。”
“……小琴。”
“嗯?”
“我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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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小琴缠着她师父,想办法给韦叶痕治眼睛,用各种偏方草药为他敷眼,可是韦叶痕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作为得到时老四几十年功力的代价,韦叶痕的眼睛瞎了。
不过,他并没有太大的怨恨。他让小琴带他到时老四葬身之处,两人一起将那把刀埋了,给时老四立了个衣冠冢,并以徒弟的名义为他立了一块碑。
后来至臻道人来了,提出要收韦叶痕入他门下。
韦叶痕立刻拒绝了,“你们的空门我瞧着有几分虚伪,不如时老四那般实在,他虽是朝廷的狗官,却有几分侠义在;你们虽号称出家人,却以银钱为重,令我很瞧不上眼。”
至臻道人笑了。
小琴道:“哥,你误会师伯了,他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很多年前北齐有一位王爷,用七辆马车拉着黄金来请他出山,他都不去。还有一次一个江洋大盗把他抢来几箱金银珠宝都带来,想借一本武学典籍一观,师伯一页也不借给他看。这是山上大家都口口相传的事。”
“那我第一次带伤上山,只因为身上没有二百两银子,他们连门都不让进!”韦叶痕年纪尚轻,做不到一笑泯恩仇的豁达。
“小施主,你可知为何贫道要立下那二百两的规矩?”至臻好脾气地问。
“不知道!”
至臻哂笑,捋须:“只因我门下武学精要不同一般世俗派别,那些世俗派别只教粗浅的拳脚功夫,对新入门的弟子不做要求,只要身体强健即可。而我门下一定要弟子在入门前就已是二流的武师,才能重加塑造。有这样本领的弟子,在这茫茫大山中随手一捞,都可轻易获取二百两,这是入门前对弟子的一件考量。”
小琴劝:“快答应吧,哥,现在你也达到我师伯收弟子的标准了。我师伯精通星象医卜,说不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呢。”
至臻道:“医书中确有疗治眼疾的办法,曰‘换眼术’,须得捉个人来换眼给他,四岁孩童最佳。”
小琴当即受惊,身体一抖。
至臻笑问:“小琴,看你每日照料他,十分之尽心,你愿不愿意帮他呢?”
小琴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至臻摇头,感慨道:“本来以他的资质,再加上他的奇遇遭遇,足可以做我的接班人了,只可惜目不能视啊,可惜可惜。”
小琴难过地低头,韦叶痕面不改色,直接撵人了,“大道士你不忙着去传道吗?我们这里怕站脏了你的贵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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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几名道士打扮的人来接韦叶痕,他倒也顺从的跟他们走了。
菖蒲一海,这里是至臻道人的道场。韦叶痕在这里住下来,每日不过晨钟暮鼓,洒扫庭院,闲时打坐调理而已。一个月之后,他的眼睛已经可以看见明亮的光线了。
有一日,师兄带他去影壁,说隔壁乐施水阁的美人来了,可以一观。
然而从影壁的孔中看去,来的只有一身道服的小琴,并没有她那些长发飘飘的师姐。师兄失望,撤步走开了,韦叶痕却没离开。
“师伯,小琴愿意把眼睛给叶哥哥。”韦叶痕听到小琴对至臻说,“你用‘换眼术’帮我们换吧。”
至臻纳罕问:“上次你不是很害怕吗,现在又愿意了?”
小琴紧张地说:“小琴现在还是怕,这个‘换眼术’……是不是很疼?”
“既然怕,为什么还换给他?”
“这两个月弹琴,我都可以不看琴弦了,留着眼睛其实也没多大用处,求师伯就帮我们换吧!”
“上一次你怎不答应?”至臻假意发怒,转身拂袖道,“晚了,如今太晚了!”
“求师伯再想想办法!”小琴小手合十,苦苦求道,“上个月我听师姐说再过一个月石榴花开,漫山遍野都是红的,就心生贪念想看一次。现在我已经看过了,求师伯想办法把我的眼换给叶哥哥吧!”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至臻所问的,就是韦叶痕想知道的。
“师父算卦说他是我未来夫君。”
果然还是因为这个!
韦叶痕猛地推开影壁,冲入房中,捉住小琴的肩头,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小琴你听好了――我不姓叶,我姓韦,我和你有同一个父亲!我是你二哥,不是你未来的夫君,你师父卜的那一卦错的离谱!”
“……”
“小琴?你听懂了吗?我是你的亲哥哥,”韦叶痕试图跟她讲明白,“世俗礼教是不允许哥哥当妹妹的夫君的!你师父哄骗你,我也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哥哥……”
小琴讷讷重复,脸上只有错愕,却不见一丝伤心,转而竟兴奋地跳起来,欢快地叫道:“原来你是二哥,难怪这般亲切!对了二哥,你正在盯着我的脸看,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一点点了?”
“小琴,你都不怪我,瞒了你这么长时间?”韦叶痕复杂地问。
“怎么不怪!”小琴气道,“既然你是我的亲二哥,那你把所有桃子让给我吃就是应该的!从前你都不说清楚,害我吃的好心虚!”
“只是这样?”
“还有上次让你背了我二十里地山路,那也是应该的,因为你是我二哥!”小琴历数两人之间的恩怨,“当时你还抱怨个不停,走半里一歇,还让我自己下来走,哪有你这样当人家哥哥的,实在太过分了!”
“……”
“太好太好了,”小琴的声音欢快得如在唱歌,“以后我想吃林子里的雪鸡,再也不用去求其他师兄了,我有哥哥、哥哥了!”
“……”
韦叶痕松一口气,太好了,还好她年纪太小,不懂二哥和相公这两者之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对她而言,比起一个硬赖上去的相公,支使和压榨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二哥,使她觉得更加理所当然。所以她不但不生气不失落,反而更开心了。
作为一个不知世事愁的小女孩,大概从记事至今,她都没尝过失落于心的滋味吧。
由于一支算错了的姻缘卦,被搅乱一池春水,品尝到淡淡失落感觉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这一年初秋,他少了一个小娘子,多了一个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