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韦叶痕用卖小妖精的五十两,从摊子上买了一块早就看中的翡翠蟾蜍,转手在当铺当出了七十五两。可这也不够去拜师的入门费,还要另想办法。
路过街头时,他看到人贩子老六真的推着木笼去卖小妖精了,不由暗生诧异,为什么没有韦府的人去赎她?
就算远在孤叶城,也该有一群丫鬟嬷嬷伺候她呀,她的姐姐韦棋画可是到哪里都被一大票人前呼后拥!小妖精和她姐姐长得一样,显然是双生姐妹,难道待遇还不一样?
话说回来,韦尚书也是个牛气哄哄的大官,家大业大的,为什么他要拆开一对女儿分着养,为什么要将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子送到这等荒山僻壤,去拜什么师,学什么艺?寻常官宦小姐要学的那一套,不外如是,京城难道找不到好师傅?
可韦叶痕还是不信,韦尚书的宝贝女儿会被被这样随意卖掉,于是远远跟在老六车后,要跟去瞧个究竟。
一开始,老六在孤叶城中找买家,进行得并不顺利,笼子里的小妖精蔫了巴巴的,像一根离开水的豆芽菜,买家出价还没有超过三十两的。
老六顿时后悔不已,不该高价买下这个小玩意,做了这笔赔本买卖。可他不甘心,又将车笼推去隔壁县城找主顾,那里的富户更多。
说也奇怪,这一回,小妖精忽然表现得积极起来,就跟昨晚韦叶痕卖她时一样,又唱又跳的。买她的人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当下竟出了三百两的高价,将她买走。
远远地,藏身暗处的韦叶痕听到,那个买下小妖精的胖妇人笑着说:“这孩子面相很不错,额头够宽,脸盘够圆。仔仔细细的伺弄大了,可以给我儿子当个媳妇儿。”
然后老六吹捧说:“夫人好眼力!小时候就这般玉雪可爱,长大了一定跟天仙一样!”
就这样,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小妖精被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当童养媳!
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忠心护主的下人出现,拿更多的银子将韦尚书的女儿救走,韦叶痕大概有点儿想明白了。
原来,小妖精的处境跟他差不多,都是韦尚书不要了的子女!
那扇暗红漆门缓缓关闭,小妖精两根细细的乌黑发辫,还有她瘦小的身影皆已瞧不见。
韦叶痕也转身离去,心里不免有一两分愧疚,毕竟小妖精本人并未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一个四岁的小女娃子就被他卖了换银子了。
可转念一想,既然韦尚书不要这个女儿了,与其让她流落街头,还不如给这样的大户人家当童养媳,也算半个小姐。
于是,愧疚的念头被驱赶出脑海,韦叶痕带着他的七十五两,又去玉器摊子上淘换宝贝去了。从前他跟着娘亲住时,家里就开了两间玉器铺子,还是懂得一些看真玉的招数的。
然而这一次,他却看走了眼,花七十两买回的玉佩,拿给当铺老板鉴定,是几可乱真的劣玉,连五两银子都没换回来。
再拿着玉佩去找小贩,哪里还有人在!
就这样,韦叶痕失去了本钱,还做了一件昧良心的坏事,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卖了。
当晚,他的掌伤发作,躺在破庙里等死而已。
夜寒侵体,额头滚烫,意识恍惚间,他额上一片冰凉的触感,似雨水,似清露,带走了体内的热意。干裂的唇碰到了几滴甘甜的水,他贪婪地吸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有力气抬起眼皮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小妖精的脸庞。
她笑靥清甜,正在用一片宽阔的叶子,往他的嘴边喂水。
韦叶痕直挺挺地躺在枯草堆里,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然而这一刻,他觉得拐子老六真的说错了。
小妖精不用等长大了才变成天仙,她现在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小仙子。
她连着照顾了韦叶痕两夜一天,喂他喝一种浆果的汁液,把烧饼掰成小块喂进他嘴里,用冰雨打湿的帕子冷敷他发烫的额头。
直到韦叶痕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了,第一句先问她:“韦家派人把你救出来的?你没跟他们提起我吧?”
小妖精摇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小哥哥你别担心,没人向我打听过你。”
“你自己跑出来了?”韦叶痕不相信。隔壁县城距孤叶城十几里山路,土匪野狼时常出没,她一个傻了吧唧的小豆丁怎么可能原路摸回来?
“对啊,”小妖精坐得端端正正,老实巴交地说,“我知道你还没凑够二百两银子,所以想回来让你再卖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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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韦叶痕病好了,带着小妖精来到另一个人口贩子门前。
韦叶痕问:“你真要让我将你卖了?”
小妖精点头:“我是故意让六叔叔把我卖去隔壁县城的,这样子我再跑回来,他们一时也找不到,小哥哥你就能多卖我几回,凑够银子了。”
韦叶痕还是不信,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非帮我把银子凑齐不可?”
小妖精弯唇,童言无忌地回答他:“当然是因为我是你的娘子啊,帮你赚钱是应该的!”
韦叶痕呆愣一下,才退后一步,警惕地看她:“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小妖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天遇到你之前,师父曾为我卜了一卦,是六十四卦之中的归妹,主‘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很凶的一个卦象。师父解卦之后告诉我,我将遇到此生最大的一个劫,渡不过去就要死了。”
“凶卦?那你还胡说什么娘子不娘子的!”韦叶痕大声吼着她,脸上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
小妖精睁大眼睛,很认真严肃地说:“是真的,师父说归妹与咸卦相互照应,主‘行柔而刚,柔上而刚下’,是姻缘之卦。解读完卦辞后师父才告诉我,我将会遇见未来的夫君,然后我就下山碰见了你——小哥哥,你是我未来的相公,那我当然就是你的娘子了。”
“不要再胡说了,我才不……才不会娶你!”韦叶痕一片凌乱。他才八岁而已,为什么会被一个四岁的小豆丁叫“相公”?!
“为什么不娶我?”小妖精不解,声音里有两分委屈,“我第一眼看见你,心里就喜欢得紧,很想做你的娘子,每天都帮你赚钱呢,小哥哥你再想一想。”
“你……很喜欢我吗?”韦叶痕迟疑了,“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高。”小妖精认真地道出原因,“你能摘到我够不到的果子。”
“长得高?”韦叶痕有点生气了,只是因为他长得高,就有一个又玉雪可爱又软嫩好掐的小妖精非他不嫁?
他气呼呼地说:“长得比我高的人多了去了,满大街的人全都比我高,你去嫁他们吧!”
小妖精摇头:“不行,我师父算过了就是你这么高的,其他人都太高了。”
“你干脆嫁给你师父吧!”
“不行,虽然我更喜欢师父,可卦上说你才是我未来的相公,所以你快点将我卖掉,让我帮你赚够二百两吧,小哥哥!”“这是什么见鬼的逻辑!别再胡诌八扯了,还有,别再把‘相公’挂在嘴上了!”
“为什么不能叫相公,小哥哥?不叫相公叫什么,小哥哥?”
“因为你才四岁!”韦叶痕咆哮。
“那……等我五岁的时候,能叫你相公吗?”小妖精怯怯问。
“十五岁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会娶你!!!”
“呿,”小妖精噘嘴,“我才不信,师父算卦最准了,她说你是我相公,你就一定会娶我。”
“闭嘴!我娶一头羊也不会娶你!”
“那……”小妖精可怜兮兮地说,“你先把我卖了换钱吧,相公小哥哥。”
“不要再提相公两个字!”韦叶痕快要疯掉。
“那……叫‘夫君’行吗?”小妖精忽闪长长的睫毛。
“……!!!”韦叶痕心里的一道洪水决堤了。
终于,韦叶痕还是在崩溃与犹豫的边缘,理智的天平倾向了后者。这回,他将小妖精领到一个叫铁头的人贩子哪里,又一次将她卖了。
这一次,小妖精卖力地唱了一首《鸳鸯扣》,把自己卖出了八十两银子的高价。
铁头也有个木笼子,比老六那里的小一些,不过对小妖精而言,笼子大得就像半间屋子。她就像是误闯人间的小仙女,一时不防备,被人类给捉了关起来。
跟上一次一样,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韦叶痕,挥手跟他告别:“小哥哥快走吧,收好了你的银子,可别弄丢了!”
临走之前,隔着一条条木栅栏,韦叶痕复杂地看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我的闺名一个‘娘’字,小哥哥以后喊我‘娘子’吧。”小妖精眨巴眼睛。
“……别再胡说了,哪有人会起这种名字!”这一次,韦叶痕仍然是教训的口吻,可是对着被关进笼子的小妖精,他已经装不出凶巴巴的口气了。
“呿,”小妖精不高兴地噘嘴,“还以为能骗到你呢。”
能骗到才有鬼,韦叶痕心道,放眼世间,数遍了这世上的男男女女,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蠢、更傻的了。
你这个小傻蛋,小呆瓜,你可知道,我非但不是你未来的夫君,我还是跟你们韦家有仇的人,我更加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休想我会娶你这么笨的女孩儿当娘子。
这时,拐子铁头过来撵人:“去去去,别黏黏糊糊了,都已经银货两讫了,你们还要话别多久!”
韦叶痕不能再久留了,铁头推着他往外轰赶,他一边脚下趔趄的被推出门外去,一边回头望着笼子,仍问:“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琴!师父师伯和师兄师姐他们都喊我小琴!”木门闭合的一瞬间,小妖精最后的声音传出来。
小琴,韦家的另一个女儿,韦家的小琴。
韦叶痕握紧手中的银袋,心中暗暗发誓,冤有头债有主,他跟韦家的仇怨,从此再不干小琴什么事。
等凑够了二百两银子,投入至臻道人的门下,他就去跟小琴讲清楚,我不是什么你未来的夫君,我是你的哥哥,往后不要再把“相公”挂嘴边了,你可以喊我“二哥”。
然而,等五日之后,小琴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张雪白小脸沾满了鲜血,气若游丝,时有时无,将他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把之前立的誓也抛诸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