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回了陆府。
他没和陆健儿打招呼,直接进了客房。白小英那一吻让他非常的难受,她那舌头像灵蛇一般,简直是在他口腔里连打了几个滚。在这之前他没和这样的女中豪杰打过交道,他想自己是吃了个哑巴亏。
金玉郎从来不吃哑巴亏,可他没法为了一个吻去报复白小英,他甚至不能去对着陆健儿诉苦发牢骚,只能把这个哑巴亏咽进了肚子里。
在客房里坐了片刻,他等来了陆健儿。
陆健儿知道他是上济南找老婆去了,可没想到他会去了就回。暗暗估算了一下上下火车的时间,陆健儿问道:“你这是下了火车,直接就到我家里来了?”
金玉郎把脑海中的白小英驱逐出境,开始正视了现实的问题:“陆兄,我想搬回来住些天。”
陆健儿咂摸着“搬回来”三个字,感觉有点儿意思:“出不起六国饭店的房钱了?”
“不是钱的事,是我不敢一个人在外面住。”
陆健儿越发感觉有趣:“又是谁把你吓着了?”
金玉郎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我这回差点死在济南。”
然后他向陆健儿讲述了自己的惊魂之旅,陆健儿饶有耐心的听着,听到最后,他心中幸灾乐祸,脸上冷漠无情:“你说你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金玉郎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头:“真不知道。”
赶在陆健儿开口之前,他抢着又道:“段人凤怀着孩子,身边又没有亲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派人杀我?你要说是她干的,我不能信。”
“既然和她没有关系,你急着回来干什么?不怕那三个人杀不了你,回头去杀她吗?毕竟你和她还有关系,至少在名义上,她还是你的太太,而且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他们能在她家门口找到你,足以证明他们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你肯千里迢迢的过去找她,也足以证明她对你的重要性,是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你要不要立刻再回济南一趟?也许那三个人追杀你未遂,会去绑架了她来要挟你呢。”
陆健儿阴一句阳一句,句句逼人,说得金玉郎简直招架不住。最后他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口气:“别说了。”
陆健儿冷笑了一声:“玉郎,你应该知道我全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就别说了。”
“避而不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金玉郎站了起来,在陆健儿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同时就感觉这陆健儿简直像是一台残酷的机器,逼迫着自己压榨着自己,就不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就非得让自己去面对那个恐怖的现实。
他又不是傻子,他什么不知道?
最后停在了陆健儿面前,他低声说道:“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了。我不知道后果会是这样,如果我早知道,那我绝不会把段人龙出卖给你。”
陆健儿还是那么的残酷,告诉他:“后悔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
“除非你以死谢罪,一命抵一命。”
说完这话,陆健儿又是微微一笑。金玉郎没有笑,他看了陆健儿一眼,随即答道:“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如果她就是要让你死呢?”
金玉郎望着陆健儿,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是真的爱她,我会让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陆健儿慢悠悠的抬手鼓了掌:“恭喜你,终于想通了。”
金玉郎摁下了他的双手:“别恭喜我,我现在很难过。”
陆健儿当即换了话题:“马上要过年了,你搬回来也好,要不然一个人住饭店,终究是太寂寞了。明天下午淑媛要上街逛逛,你也跟着散散心去吧。”
所谓“淑媛”,便是陆五小姐的芳名了。金玉郎摇摇头:“我没心情。”
陆健儿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别任性了。哥哥给你脸,你得要脸。”
然后他转身离去,金玉郎怔怔的站着,一时间只感觉危机四伏――所有人都在威胁他,谁也不肯给他半点柔情。济南之旅终于让他承认了现实:他的好日子结束了。
当下的情形,比金老爷子刚去世时还要糟糕一百倍。他的舅舅陈七爷再坏,也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他的大哥金效坤,当时对他也只是嫉妒和冷淡而已。
而他现在简直不敢独自走出陆府的大门。他还失去了他绝大部分的钱。
金玉郎在陆府住了下来。
翌日下午,他陪着五小姐陆淑媛上了街,在洋行里买了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陆淑媛也知道他这是刚从济南回来,只是不清楚他在济南究竟是碰了多硬的墙壁,才会终于转变心意,开始乖乖的陪了自己。
对于金玉郎,五小姐也是感情复杂――是前头那位金太太不要他了,他才回心转意找了自己,可是自己比那位金太太差什么?凭什么她不要了,才能轮到自己?
这么一想,她就认为这金玉郎要不得,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嫁给他。可她骄傲归骄傲,把她的骄傲和她大哥的命令放在一起,她的骄傲就一分钱都不值。大哥的话她是不敢不听的,因为父亲不管家务,大哥总揽全局,手里攥着她的终身大事。
况且,金玉郎本人也有几分可爱之处,至少,样子是可爱的。
几种感情在陆淑媛的心房中来回交织碰撞,结果就是她对金玉郎一会儿喜爱,一会儿嫌弃。而她虽是一位受过西式教育的大小姐,但这陆家从根上数,就从没出过什么文雅人物,一脉而下,全是武夫。她哥哥陆健儿发脾气时,能把人往死里打,她自己闹起情绪时,那骄而怒的嘴脸也是够可观。所以金玉郎只和她相处了一个下午,就对她讨厌起来了。因着这份讨厌,他忽然想起了段人龙――在他和段人龙的蜜月期,如果段人龙知道他如此的讨厌陆淑媛,那么也许不用他开口,段人龙就会主动去想办法,为他掐断这小娘们儿的细脖子。
想象着陆淑媛断气之时的扭曲面孔,他在这个下午,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陆淑媛留意到了,扭头看他:“你高兴什么呢?”
他说:“我想,我们晚上不要那么早回家,再去看场电影吧!”
陆淑媛看了他这份殷勤,心中那股子别扭劲儿又上来了――他不殷勤,她怀恨,他殷勤了,她又烦。
午夜时分,金玉郎和陆淑媛回了来。
两人勉强算是一团和气,到家之后各回各房。金玉郎进了客房之后,放了热水洗澡,一边洗一边哼歌。明天就是除夕,天气冷极了,冻僵了他的手指,也冻硬了他的心。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并没有专心看电影,而是在那一段空当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想自己应该放弃段人凤了,否则也许真的有一天会糊里糊涂的死在她手里。可他还没有活够,他才不肯死。
放弃了段人凤,也就等于放弃了他的爱情,放弃了他的理想家庭。接下来他又得戴上那张假面具,继续做一个永远登不上大银幕的电影明星了。伪装与表演令他疲惫,但是没有办法,他心中留存着一点希望,他想也许再过几年,自己还会遇到另一个段人凤――另一个真爱他的、愿为了他而死的女人。
反正他还年轻,他还有着很漫长的人生。
想开了的金玉郎,难得的睡了一夜好觉。
然后他在陆府过了个年,陆府全体都知道他是未来的五姑爷了,而且是大少爷钦定的五姑爷,所以待他非常的亲热。而陆永明师长本人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对他来讲,陆淑媛只不过是家里的众多女儿之一,算不得重要。对于不甚重要的子女,陆师长向来是懒怠理睬,况且金玉郎这孩子他也知道,金文舫的小儿子嘛,也算是有出身有根底,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小子。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然而到了年后,金玉郎和陆淑媛并没有走到结婚的路上去,因为南边的革命军闹起了北伐,而霍督理一派,所谓“反动军阀”者,正是他们所伐的对象之一。
霍督理,以及督理麾下的师长们,当然不肯坐以待伐,陆师长连正月十五都没过,就带兵南下上了战场。老子在战场上拼命,家里的五小姐自然不便着急结婚,故而这桩婚事只好暂时放下,要等战事结束了再说。
金玉郎无所谓,自从想开了之后,他收起一切幻想,反倒活得轻松了些。他现在只想活着,并且要舒服得意的活着。他的爱情他的婚姻成了“活着”的手段,如果做陆家的五姑爷会挺舒服,那就去做。娶陆淑媛有什么了不起的?嫁给陆淑媛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