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到达北京后,所听到的第一桩大新闻,便是陆家散了。
陆健儿父子在的时候,陆家全体各司其职,秩序森严,上下众人真是要多安稳有多安稳,谁也没想到陆永明的儿女们竟然全是韬光养晦的高手,山中一旦没了老虎,这些猴子――从少爷小姐到姨太太们――全都各自为政的称起了大王。而大王们的第一要务,就是各显神通的分家产、抢钱。
烈火见真金,这些大王们,有一个算一个,到了这危急关头,全显出了真本领,个个都是人才,一个礼拜之内就让偌大的陆府陷入瘫痪。陆永明的尸首还在前线没人收,家里姨太太可是已经跑了五个。金玉郎不知道陆淑媛战况如何,不过好像陆家小姐们的成绩,全都不如少爷们,因为少爷们更为尚武,五少爷已经往三少爷的大腿上扎了一刀。
陆府既是这样的炮火纷飞,金玉郎这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也就不敢再贸然的往前凑,他甚至都没有去找陆淑媛。随着金效坤在果刚毅家里住下了,他决定先去找白小英,把金宝儿抱回来。
果刚毅常年不回家,这宅子已经成了金效坤专用的招待所。听了金玉郎的主意,金效坤很赞同:“应该这么办,我们尽早把这件事情完结了,一是免得段家担心,二是也卸下了一桩重任。你若怕段家不好好的待那孩子,我常去看看就是了。”
金玉郎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金效坤笑了一下:“我现在就想去看金宝儿。”
说完这话,他抬头往窗外望,窗外是一片漆黑,不但已经入了夜,而且还是个月黑风高夜。金效坤也抬腕看了看手表,答道:“明天吧,明天白天去,也好提前买几样礼物带过去,谢谢那位白小姐。”
金玉郎又问:“大哥,等你带着金宝儿走了,我怎么办呢?我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走之前,先把你送到天津去。我在那边租了一处房子,就算是我临时的家。你在那儿好好休养身体,等我回来过年。”
“那边家里就我一个人?”
“还有二姑娘。”说到这里,他看了金玉郎一眼,有点皱眉头:“屋子多,你俩别往一起凑就是了。况且你是男子汉,就算二姑娘到时候见了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多担待些。你想想,二姑娘在你那里,受了多少冤枉和委屈?”
“那她要在咱家住多久?不会一直住下去吧?”
“那是后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低声又道:“若是你能和她解开误会,破镜重圆,就最好不过了。”
金玉郎听了这话,几乎作呕:“那不可能。”
“我知道,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然后他又指了指金玉郎:“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以为就你看不上人家吗?人家也根本看不上你呢。”
“对啊,她看上的人是你。”
金效坤立刻呵斥了他一声:“又胡说!”
金玉郎闭了嘴,怕自己会真惹恼了金效坤。他现在已经完全以幼弟自居了,长兄如父,大哥的话是不能不听的。
金效坤让仆人预备了两间卧室,临睡觉前,又亲自过去给金玉郎换了烫伤药。金玉郎仰面朝天的躺着,斜了眼睛看大哥的下巴。金效坤正在全神贯注的揭纱布,嘴唇都紧张的抿成了一条线,下巴是早上刮的,经了一天,如今已经长出了一层胡茬。金玉郎现在没什么心事,此刻便是盯着对方的下巴出神,心想幸好自己没有这么重的胡子,不过也难说,谁知道再过十年他会是什么模样呢?他也发现了,自己是越长大越像金效坤。
金效坤忽然扭头望向了他:“疼了吗?”
“不疼。”
“明天就不上药了,让它自己慢慢的好起来,你也不要碰它。”
“会留疤吧?”
“身上有块疤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在脸上。”
说完这话,他直起身,一边用手帕擦手上的药水,一边说道:“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
金玉郎向大哥微笑――是的,明天开始要起早了,正经做事的人,哪能天天睡懒觉?
翌日下午,金玉郎提着一串很精致的礼品盒子,登了白宅的门。结果刚一见了白小英,他就感觉气氛不对。白小英红着眼睛,头上插着一朵小白绒花,见他来了,也没有嬉笑怒骂,只说:“原来你没事呀,白让我惦记了好些天。”
金玉郎仔细的观察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接了个消息,一个老朋友,在上海生急病,没了。他当年对我是有恩的,我还一直没有报答过他。他年纪也不算很老,忽然就这么走了,我心里就――就――”她从肋下纽扣上解下帕子,轻轻摁了摁眼睛:“我这心里就像多了一道坎似的,怎么着也过不去。”
金玉郎听到这里,猜测那位老朋友,十有八九是白小英当年的一位风尘知己。
“那你也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别也因此生了病。”
“我就是后悔,早知道他是个短命的,我当初就不和他吵闹了。他为了我和家庭闹翻,我还对他那样坏,我真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了情绪:“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在战场上煎熬的?”
“我……是。”
“瘦就瘦吧,能活着回来就好,我听说陆家父子是全军覆没?”
“是。”
“那你还算是个命大的,听姐姐一句劝,往后再别冒险了,安安稳稳的在家找点乐子,比什么都强。”
“是。我也是刚到北京,这一趟登门,就是想看看你和金宝儿。”
“我才不信你是来看我的,你就是为了你儿子才来的吧?”说着她叫来了个小丫头:“让她领着你去看吧,我心口疼,不起来了。”
金玉郎答道:“我不只是来看,我这回还要把他带走。金宝儿的娘想要他,我同意了。”
“不是不要吗?又要了?”
“又要了。”
“也好,去吧去吧,我这回不招待你了,我说说话就想哭。”
金玉郎发现自从自己决定重新做人之后,心肠都变得柔软了许多,见白小英这样哀哀的,他也发自内心的叹了几口气,又说了几句好话来安慰她。几句好话全都源于他的内心,绝非有口无心的敷衍。
然后跟着小丫头离了开,他见到了他的金宝儿。
九个月大的金宝儿,已经不认识他了。
胖奶妈子,因为按月还能从白小英那里得到一份工钱,所以并没有脱逃,依旧照顾着金宝儿,并且把金宝儿照顾得和她一样白胖。听闻金玉郎要带孩子走,她挺乐意,因为白小英看她做事可靠,很看得上她,承诺等她这奶妈子工作做到头了,就收留她在自家当个女仆。白宅的主人天天就是吃喝玩乐,仆人为她效力,能多揩不少油水,比看孩子强。所以金玉郎今天是一路顺到底,白小英没刁难他,奶妈子也是乐呵呵的把孩子往他怀里一交,既不找他要工钱,也无意继续跟着他。
天擦黑时,金玉郎抱宝贝似的,把金宝儿抱回来了。
金效坤今天没出门,一直在等着他。及至他抱着孩子进了房了,金效坤先走过去把孩子接了过来,然后说道:“去把衣服脱一脱,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金玉郎答应了,一边解大衣纽扣,一边说道:“你看我把金宝儿养得多好。”
金效坤仔细看着怀里的孩子:“是你养的吗?”
“是我找人养的。”
金宝儿不怕生,对着金效坤眨巴大眼睛,小嘴唇湿漉漉的红。金效坤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看到最后,俯下身去嗅了嗅他的额头。
“奶妈子呢?”
“奶妈子辞工不干了。”
金效坤“唉”了一声:“应该留她再帮几天忙的,难道这一路上,让我来照顾他吗?”
说到这里,他对着金玉郎皱了眉头:“你先吃晚饭,然后我们连夜出发,先用汽车把你送去天津,然后我再抱着金宝儿上火车去段家。”
“这么着急?”
“还是尽早送去得好。你辛苦一点,明天到了天津家里,再好好休息吧。”
“我不是怕累,我是觉得坐汽车去天津太慢,不如明早坐火车。”
“听话,快去吃晚饭。”
金玉郎现在就服金效坤这个大哥的派头,金效坤一让他“听话”,他这以好孩子自居的人,就当真吃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