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失去记忆的哥哥
辛子谣脸色变得很难看。
辛子光从不叫她“谣谣”。平时他叫她“小妹”,正式的场合他唤她“子谣”,生气时连名带姓威胁她“辛子谣!”
没有“谣谣”。
绝对,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哥哥,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她问。
对方一怔,沉吟不语。
辛子谣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不甘心地追问:“你还记得你在‘泰坦’上发生了什么吗?什么都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
对方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情况不妙,凝思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吐出一个词:“照片……”
辛子谣:“还有呢?”
他沉默了几秒,抬起眼来,肯定道:“你。”
“……”她张了张嘴,闭闭眼,肩膀颓下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露出秋田犬似的神情,笑里透着萌,萌里透着蠢,甜甜地邀功:“嗯。辛子谣,谣谣。”
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倒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真有点感动了。但现在可不是感动的时候啊!
她求救地看向栾清:“他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辛子光似乎想反驳什么,被妹妹一个横睨怼了回去,默默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镇压了不靠谱的哥哥,辛子谣转而望向唯一能救她于水火的专业人士。她眼巴巴将他望着,眼角眉梢饱含了千言万语……
面对那团殷切的目光,栾清只能苦笑:“看来是得好好检查一番。”顿了顿,面露难色,“但我不具备深度检查的资格,抱歉,恐怕得请你带他去店里才行了。”
辛子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怔,转头看向辛子光。
他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把她望着。日光洒下来,落在那张折射着金属光泽的人造脸庞上,那上面有种懵懂的表情。见她看过来,脸上顿时就是一亮,亮晶晶地望着她。
她心里忽然一酸,又软又疼。这是哥哥呢,九死一生的哥哥,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哥哥。
她转头问栾清:“不能请店里的师傅过来看看吗?我们才刚到这个城市,贸然出去,我……有点担心。”
从法律层面来说,辛子光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将他的大脑藏在机器躯壳里养着。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被人发现了……她不愿往下想。
栾清若有所思,点头:“我替你问问。”
她忙道谢,心中默默在名为“栾清”的铭牌旁,又描上一朵小红花。
栾清出去联系店里的人了。辛子谣站在玄关前,凝视了他颀长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往屋里走,才走两步,一抬眼瞧见屋内景象,脸就拉长了。
“哥!你干嘛呢!”
辛子光站在床前,床单被他扯下来围在了腰上,床单太长拖到地上,沾了灰,看起来可怜兮兮。他自己也不满意,正要解下床单重新整理,一看辛子谣过来了,慌忙转身,一面气急:“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辛子谣又好气又好笑:“我出去?我出去干什么?哥你是不是傻?你现在……”她猛地打住了,没把后半句话吐出去。
你现在是个机器人。
没有机器人走在大街上会需要围个兜裆布的。他们连第一性征都没有。更没人会把他们当人看。
室内静得令人想哭。一切应该由她说出的宽慰都凑到她嘴边要她说,可她忽然失了声。
先响起的是脚步声。
辛子光走了过来,来到垂着脑袋的女孩面前,他抬起了手,中途顿了顿,最终还是来到了她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
这个动作唤起了他们共同的回忆,同时浮现的还有旧年那些好坏参半的光景。父亲走得太早,哥哥是她的依靠,她的后盾,她难过时唯一可以投入的臂膀。
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抱着这个冰凉的胸膛。
她没看到他僵硬的表情,像是不习惯这样绵密的拥抱似的,过了会儿,他才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这动作也生硬得很。
“别哭了。”他喃喃。
“……”泪水涌得更急了。
从她眼睛里流出的泪打湿了他的心。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有些无措,苦恼地蹙眉,“别哭了,不像你。”
她抬起水洗的大眼,瞪他:“什么叫‘不像我’?难道我就不能像个女孩似的哭鼻子吗!”
辛子光眼神飘了一下,嘟哝:“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好了,坐这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将她往床上轻轻一推,她顺势坐下了,嘟哝了句“我要可可”,眼泪一时还止不住,抽抽搭搭的,突然听到他那边传来“砰”的爆裂声,眼泪都吓回去了:“怎么了?!”
“新身体用不习惯,手没掌握好力道,杯子碎了。你别过来,地上有玻璃。”他若无其事地拍掉了掌心的玻璃渣,换了个杯子重新接饮料。
她放心了,擦掉眼泪,很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鼻音重重,没什么威慑力地警告他:“下次你再死在外头,别想我再卖了房子救你。”
“哦,你把房子卖了?”他背对着她,声音里并没有太多起伏。
辛子谣反倒觉得奇怪,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都不肯卖了那栋房子换钱。
“你连我们家小白楼都不记得了?”她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他没吭声。默认了。
辛子谣心里难过,闷头不说话。他踱回来,把饮料塞到她手里。她不动。
“发什么呆,快喝。”
她没什么精神地瞟他一眼,低头啜了一口。
温热的可可熨帖着人的胃,她感觉自己好些了,又抿了半杯,身体里暖暖的,这才打起精神,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一地对他说了,末了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这一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拿主意。可现在他就坐在那里,凝视她,那么专注地倾听……一下子,她又忘了他已经是个失忆的人,本能地问最信赖的兄长讨主意。
辛子光没出声,眼光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辛子谣奇怪地戳了他一下:“哥哥?”
辛子光惊醒似的别开目光,含糊道:“嗯,我觉得可以!”
辛子谣:“……问你接下来怎么办!‘可以’什么鬼!”
辛子光咧咧嘴,努力回想她刚才说了什么。似乎听到她说她休学了什么的……
虽然他失去了具体记忆,但对事物的直感还在。直觉告诉他休学是件坏事,伴随直觉而来的还有名为“学校”的形象,剪影似的在他脑中咕嘟嘟地冒出来:巍峨的建筑物群,平整的草地,一尘不染的校道,面目模糊的青年男女……
这画面只闪了一闪,就湮灭了。
他从失神中回来,看到了妹妹担心的眼神。
辛子光刚想说什么,栾清从外头走进来,告诉他们,店里不同意提供上门维修服务。但是,今天下午恰好有个流动维修站将经过海精市,他们可以去那里寻求帮助。
辛子谣考虑之后,选择了流动维修站。
流动维修站的外形就像一个巨大的房车。这个流动维修站还兼卖烧烤,熟肉的香气从售货窗里飘出来,热烘烘的扑了人一脸。
辛子谣站在车外,心神不定地等着。栾清不在,他将流动维修站的临时地址提供给他们后就离开了。据他说这个维修站的老板与他是旧识,可以信赖。
但愿栾清没看错人。
辛子光已经进去很久了。房车里传来的任何动静都让她心惊胆战。她把耳朵贴到了车身铁皮上使劲听,顾不上一旁售货小哥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啦,她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超傻的,可是她怕啊!
小哥推开侧门,走过来,递给她一根烤面筋儿。
“吃吧。我请你。”
她一愣,讷讷地接了,有点不好意思:“谢谢。……那,我请你喝饮料吧?想喝什么?”她瞟向他身后的货柜。
“不用。”他无所谓地挥挥手,“你不是本地人吧?”
她点点头。
他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鸡肉三明治,说:“谨慎是好事儿,不过太紧张了反而让人想欺负你哦。”
欺负……
她在心里叹口气。这一年她被欺负得还少么。
“谢谢。我以后注意些。”她也只能这么说。交浅言深不是她的作风。
大约也看出了她的拘谨,小哥没再往这方面说什么,换了个话题:“你和阿清什么关系?男女朋友?”
“咦?――不,当然不是!”她闹了个红脸,“他只是过来帮我组装机器而已……我很感激他。”
“哦,我以为你想睡他呢。”
……你笑眯眯地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她尴尬得要命。这算是被欺负了吧?绝对算是了!
“……栾先生是个好人。您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吗?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小哥一脸促狭:“哟,还知道打探消息呢。不错,挺积极。”
她干笑两声。
他把三明治全塞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说:“首都来的。听说他真名姓‘闻’。”
她一怔,迟疑地问:“‘闻’?是我想的那个……”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耸耸肩,“不过全S国姓闻的也没几家,又是住在首都……喏。”
非富即贵吧。
可要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在一个小小的机械店里打工?兴趣?社会实践?深入民间?
她不清楚。可心里的那点火苗是瞬间就黯淡下去了。
怪不得,他的气质那么特别。
对她亲切有礼,不是对她另眼相待,是家教使然。
风掠起女孩子的百褶裙,不久前它还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但现在,它已经凉了。风走了,它耷拉下来,有气没力。
小哥看着她,怪有趣似的:“你的表情可真丰富。”
她瞥了他一眼,叹口气,默默啃起烤面筋儿。
小哥笑眯眯:“对,多吃点,他喜欢有肉的。”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没戏的事儿就别撩拨了成么!
她暗暗地恨了他一眼,视线却情不自禁地往自己胸口瞄……
平。真平。她从前怎么不觉得自己这么平……
咔哒。
身后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辛子谣一惊,立刻直起身,向后退了两步。
门开了,两个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高大,一个矮小。矮小的那个走到门边,不动了,沙哑的女音传出来:“回去吧。”
辛子光一个跨步,跳下了房车。他披着黑斗篷,蹬一双高帮靴,都是出门前辛子谣在宾馆门口的连锁店买的,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他身量原本就高,这么一弄,跟影视剧里走出的外星怪客似的。
斗篷下,那双黑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辛子谣。之前她和售货员的对话,他全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