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教授是带着怒气走的,等到陈乔山追出来的时候,人都已经下了楼,正推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准备离开。
除了一些公务活动和校外学术交流,严教授平时都在家和经研中心打转,连经院这边都很少过来。
退休之后,老爷子待遇跟李股份差不多,出门都是有秘书和专车的,不过平时在学校里代步就指望那辆老永久,车后座上还绑着个竹制儿童椅,那是严妍的专座。
小丫头是严家人的心尖子,年岁不大,可着实不轻,老爷子已经到了古稀之年,抱着有些吃力,偶尔便会载着小丫头在校园溜达一圈,算是难得的天伦。
见陈乔山跟出来,严教授脸色稍霁,却也没搭理,径直骑着车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去了经研中心,陈乔山没辙,也只好跟上。
一老一少的师徒组合在校园里并不显眼,直到进了办公室,严教授才坐在书桌后问道:“听说你在家闲着的时候还知道看书?”
陈乔山一愣,随即苦笑道:“得,老爷子,都说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没想到还有人给您通风报信。”
熟悉家里情况的除了严小沁就是小五,前者正在为网站上线做最后的调试准备工作,比陈乔山还忙,不用想,有闲陪着老爷子聊天的也就是小五了。
严教授说道:“小五比你贴心多了,起码还知道过来陪陪我们说说话,你倒好,等闲看不到个人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再不清楚老爷子的心思,陈乔山就真是白混了,这位明显是不满自己的进学态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手里这么多投资项目,虽不用亲自盯着,可留给他的空闲也不多,怎么可能安心于学术。
正想着如何应对,严教授倒是没再追究,而是问道:“说说吧,平时都在看些什么书?”
“老师,我最近正在学习回归分析。”
“哦?”听到这个答案,严教授的脸色稍好了几分。
回归分析是一种预测性的建模技术,是以数学统计的方法对经济做定量的研究,研究的是因变量和自变量之间的潜在联系,属于计量经济学的范畴,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经济学工具。
到目前为止,包括光华和经院在内的本科阶段学习,并没有把计量经济学纳入教学计划,只有到研究生阶段,才会进行细分领域的研究。
虽然这个弟子看着无心向学,不过还是有自觉的,起码学习进度不慢,严教授点了点头,总算还有挽救的余地,“这样吧,你只要人在燕京,每周最少过来一趟,我也不做什么定量要求,我们就随便聊点闲话,你看如何?”
闲话是假,考较学业恐怕才是真的,陈乔山虽然知道了老爷子的意图,却也拒绝不得,只得应承下来。
严教授不再多说什么,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翻找了一阵,最终从最顶层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纸筒,看情形应该有些年头了,外头裹着厚厚的一层旧报纸,也不知道里面包的什么东西。
严教授颇为郑重地查看了一番,见包装仍是完好,这才叹了口气,把东西放在书桌上说道:“这是我留在北大任教第一年,先生送我的一幅字,如今就剩你这么一位学生,也罢,今天就转送给你。”
陈乔山心里一喜,没想到今天还有礼物可收,不过还是推辞道:“这不合适吧,要不您还是留给严哥。”
严教授瞪了他一眼,教训道:“给他?那是糟蹋东西,行了,别在我这耽误时间了,拿上东西走吧。”
陈乔山这才把那幅字拿了起来,感觉没太大分量,把东西收好,这才离开。
到了门外,陈乔山心里也是好奇不已,老爷子一辈子都在北大,按时间推算,他的先生起码也是民国时期的人物,既然能传下来,搞不好就是一件古董,想到这,他也是心热不已,正琢磨着回家好好看看,却接到便宜师兄的电话。
想着还有事要跟刘院长聊,陈乔山只得收起好奇,转头又去了经院。
签约仪式已经结束,陈乔山径直去了院办,熟门熟路地进了院长办公室。
“听陈教授说你把老爷子给气走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刘伟很是好奇,老爷子可不会轻易动怒,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更是不会给学生甩脸子。
陈乔山找了个位置坐下,刘伟虽然贵为一院之长,不过有师兄弟这层关系在,两人又没有切实的利益纠葛,相处起来倒也轻松,“没有的事,老师不过是心情不好,不爱掺和这些官商勾结之类的事。”
“怎么说话呢?”刘伟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次与亚布力论坛合作,经院拿到一笔迄今为止最大的企业赞助,不仅如此,房地产中心也顺利挂牌,据说光华那边早有此类的意向,可惜限于资金,一直没什么进展,经院这回总算是拿下一城。
陈乔山笑了笑,知道这位也是个有脾气的,便不再继续撩拨。
“你手里拿的什么?”刘伟也注意到陈乔山手里的东西,便问了出来。
“哦,刚从老爷子那淘弄了一幅字。”陈乔山随意比划了一下,便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物件放在了一边,恰好在刘伟的视线之外。
毕竟是老爷子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价值,可同为弟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陈乔山可不想因此弄得师兄弟起嫌隙。
刘伟也不是好糊弄的,注意到陈乔山刻意的动作,他笑道:“你就别藏了,拿出来看看,既然是老爷子给你的,我又不会跟你争,瞧你这小气的样子。”
“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别怪老爷子偏心。”陈乔山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幅字拿了出来,他心里其实也很好奇,很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刘伟也不客套,他从陈乔山手里把那幅字拿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动手一层层把外面的报纸剥开,最终,一卷泛黄的画轴露了出来,不用细看,便能感受到年代的久远,连轴头都已经缺失了。
由于保管不善,边缘的纸张已经皲裂,看得陈乔山直皱眉,老爷子看来也是个不善经营的,哪能这样保管字画,这要是什么珍品善本之类的,可就亏大发了。
刘伟很细心,拆开外层之后,他的动作便慢了下来,待得卷轴展开,“经邦济世,敦品励行”八个大字便跃于纸面。
陈乔山对书法是外行,只觉得这几个字纵放自如,又气势飘逸,看起来赏心悦目,至于好在哪儿,他是品不出来的,唯一确定的是他肯定写不出这样的书法作品。
看着案头的物件,刘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陈乔山忙问道:“怎么,这幅字你认识?”
“这几个字你难道不认识?”刘伟显然是心里有气,挤兑了一句。
陈乔山能感觉出来,这幅字应该是有来历的,不过刚得了便宜,也不好跟人计较。
刘伟不再多言,继续把整幅字全部摊开,一行落款这才显露了出来,“憐澄尊兄先生雅属即希鉴正廿四年夷初第”,然后就是一枚印鉴,可惜年代久远,已经很难辨识,即便还能认清楚,陈乔山也是识不得的,他对篆字一窍不通。
“没想到老爷子把这幅字给了你。”刘伟颇有点唏嘘的意思。
陈乔山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忙腆着脸问道:“师兄,这幅字是谁的?”
刘伟看了他一眼,虽然有些可惜,不过还是解释道:“这是民国时期,北大教授马叙伦先生送给赵迺抟先生的。”
“赵先生西洋时期赴美攻读经济学,通晓英文和法文,在当时,还没有制度经济学一说,这个术语就是赵先生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论文中首次提出的,最终被经济学界普遍采用……”
说起这些历史掌故,刘伟是如数家珍,陈乔山估摸着,严教授应该是讲过这段历史。
“老爷子是赵先生的学生,赵先生在北大教书逾五十载,我当初在北大学习,还有幸见过他老人家,这份手书,当年被送给了老师,你可能不知道,赵先生那篇哥大的毕业论文原稿,现在就在光华的李股份手里。”
刘伟的语气有些遗憾,也有些耐人寻味。
对于这些历史,陈乔山是一无所知,都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除了当事人之外,他也无从知晓,不过见到这幅字,他还是颇为喜欢的。
经邦济世,敦品励行。
可谓一语道尽了经济学人的使命与责任,尤其是诞生在民国那个混乱的年代,尤其难得。
“既然这幅字给了你,仔细收着吧,回去好好想想,不要辜负了老爷子的一番用心。”刘伟似是看开了,又严肃地叮嘱了几句。
陈乔山连连点头,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不过看着落款,终是忍不住问道:“这个马叙伦很有名吗,难道也是位经济学家?这幅字是1924年写的?”
“他是北大哲学系教授,也是解放后第一任教育部部长,这算是有名吗?”刘伟的语气有些不善,又说道:“廿四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连这都不懂?你这个豫省状元怎么得来的?”
大师兄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陈乔山很能理解他的心思,赶忙收起那幅字,打了个招呼便准备溜之大吉,再待下去,他怕某人会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