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与卫卿笑之间的私事,就不劳驸马费心了。”王诜正欲推开厉奴,却听到这么一句客套的话语,霎时愣住了。
他缓缓侧头,瞧见了夜锦衣带着微笑的脸。
那微笑,溢满了疏离。
厉奴前一刻还拦着王诜,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即变了脸色,转身怒视着夜锦衣道:“夜锦衣,你未免太过分了。你欺骗我家将军这许多年,将军未曾计较,好,就当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便不提了。可今日,我家将军见你受辱替你出头,你不但未有一个谢字,还这般态度,实在是过分至极。”
“厉奴,住口!”王诜面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他缓缓神色,面向夜锦衣,正要道歉,“是我唐突了……”
王诜话还没说完,夜锦衣便又笑着开口了,却是对着厉奴说的:“厉奴将军此言差矣,我夜锦衣可有请二位出手相助?再者,二位何时见我受了辱?”
她还是在微笑,话语依旧温和,可是说出的字眼却越来越戳人。
王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没办法往外吐出半个字。他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怀疑此时的夜锦衣并不是真正的夜锦衣,又有些怀疑曾经他与知己好友夜锦衣度过的那些时光都是不值一提的梦境。
厉奴面色已涨红了,最终,他怒极反笑道:“是啊,是我们多管闲事了。将军,既然这两位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也不必在这里做这被狗咬的吕洞宾,还是离开的好。”
说罢,厉奴便转过身,朝向伯牙居的方向,扬手,弯腰。
厉奴话音刚落,夜锦衣也拱手恭敬道:“恭送驸马都尉。”
王诜滞住了,他顿了许久,终于沙哑开口道:“告辞。”
说罢,他缓慢地转过身,抬脚快步离开了。厉奴也立即直起腰,回头瞪了夜锦衣一眼,而后立马跟上了王诜的脚步。
夜锦衣这才转过身来,看向未曾从地上站起的卫卿笑,缓步走到他的跟前,对上他溢满失望与怀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朝卫卿笑伸出了手。
卫卿笑的目光落在夜锦衣的手上,他亦是犹豫了许久,许久之后,他垂下眸子,兀自站起身来,站起来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夜锦衣嘴角的弧度不着痕迹的一滞,她笑了笑,将自己顿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
“夜锦衣,你知道昨夜我听到你那些话后有多开心吗?我开心地快要发疯。”卫卿笑抬眸,看向夜锦衣,“可是为什么偏偏有个词叫乐极生悲。”
大概是他开心地昏了头,现实才会给他这么一记重锤,好让他清醒一点。
夜锦衣没有接话,她垂下眸子,转身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觉得很累了。
她本是带着报复的心理回来的,带着报复命运的心理拼命跑回来的,她觉得若是命运注定让她不能得到幸福,那她就偏要幸福给命运看,所以她拼了命的回来,回来要嫁给卫卿笑。
因为她认为只要她和卫卿笑成亲,她就是幸福的了。
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还是说,她越是想要证明,就越是说明她不幸福呢。
是啊,幸福的人都忙着幸福,哪有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幸福呢。
但到底是什么让她不幸福呢?她想了很久,发觉除了十一年前那场非自己可以控制的惨祸外,导致她得不到幸福的人,正是她自己,是那个瞻前顾后、反复无常、过分克制、过分悲观的自己。
那个讨厌的自己,在蒙蔽她的双眼,在断送她的幸福。
而这样的她,只能消耗另一个人的幸福感,从而让另一个人也不幸福。
“卫卿笑,要是我们从没遇见就好了。”
这句话实在老套至极,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她除了这句话,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字眼能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卫卿笑心头的余火因着这句话彻底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悲凉与惶恐,他觉得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
他再没方才或愤怒或嘲讽的情绪,反而有些失措道:“你后悔了?”
“如果重来一次。”夜锦衣抬眸,望向卫卿笑的眼睛。
卫卿笑心头骤然一紧,似是连心跳都停滞了。
可是夜锦衣再没往下说半个字,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如果再来一次,她又会做何选择呢。
更不要提,这样的假设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夜锦衣低下头,笑了笑,转了话题,道:“今日我既不能一走了之让无境山庄的这门亲事成为笑话,也不能嫁给你让你……”
夜锦衣顿了顿,似是觉得这样说甚是不妥,改口道:“我此前以为以我的内力,再不济也可撑到孩子出世,可如今看来最多也不过苟延残喘几日,我不想让你才成亲就没了妻子。所以,你问我这亲还要不要成,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锦衣面色平静,话语也毫无波澜。
“夜锦衣!”卫卿笑皱住了眉头,他实在很讨厌夜锦衣讲这样的气话,讨厌极了。
殊不知,这并非气话,而是夜锦衣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无比纠结,难以取舍。
他终于是没有绷住,猛地半跪在夜锦衣的身前,抱住夜锦衣,冷声道:“闭嘴!你不会死,我绝不可能让你死。”
“卫卿笑,你知道吗?有很多事情,我本可以选择置之不理,可以不顾后果地任性,可是又觉得对别人不起,怕别人难过,做不到袖手旁观。所以,我时常觉得我的人生总在负重前行,疲惫不堪。是以,回首看去,我活这二十八年,除了最开始的十六年,其余的十二年着实都过得一团糟。我有时也觉得我是无病呻吟,因为这世界上铁定有很多比我难过却一声不吭的人,可我没能遇到,也没能像他们一样勇敢。”夜锦衣将头埋在卫卿笑的肩窝,轻声道,“我其实,很想任性一回,把选择丢给别人来做。或者说,我想做一次懦夫,逃避问题的选择,也逃避后果的承担。”
“做什么说这些?有我在,你今后可以任性地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后果,都有我承担,相信我好不好?”夜锦衣突如其来的自白让卫卿笑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将夜锦衣抱的更紧了,“对不起,我今天太冲动了,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们不要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山庄去,我们成亲,我们不再管别人的事情了。”
“我真的可以任性地做我想做的事情吗?”夜锦衣双眼含泪,皱眉问道。
卫卿笑抬手揉揉夜锦衣的头,柔声道:“可以,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卫卿笑,喜服不是我烧的,姨母不是我杀的,我是真心想嫁给你的。”夜锦衣突然抬头,盯着卫卿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刚说完,她就哭了,像极了一个被误解而委屈不已的小孩儿,一边哭,一边重复着,“卫卿笑,我相信你,可我不想离开你,我害怕……”
她哭的太厉害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气,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面色苍白地瘫倒在卫卿笑的怀里,不停地抽噎着。
只有她的手,还紧紧握着卫卿笑的衣袖,好似下一秒,卫卿笑就要离她而去一样。
“我不离开。”卫卿笑轻轻拍着夜锦衣的后背,柔声哄着,眼里心里都是对夜锦衣的心疼。他觉得很后悔,后悔自己对夜锦衣的怀疑,后悔自己对夜锦衣那样可恶的态度。
他发誓,从今以后,决不再怀疑夜锦衣,决不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夜锦衣的抽噎声渐渐弱了下来,她将头靠在卫卿笑的胸口,费力道:“卫卿笑,我想对你说五件事情。”
“好。”
此刻,他们似乎已经将成亲这件事情抛在脑后,不,应该说,夜锦衣的话让卫卿笑没有功夫去想成亲这件事情。
他心里很明白,这许多年里,夜锦衣一直处于这样左右为难的重压与痛苦之中,这并非是他卫卿笑一个拥抱、一个吻、一句“我爱你”就能轻易消除掉的。
甚至说,后面兴许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夜锦衣都不能从此前的痛苦中真正走出来,但是他卫卿笑不怕,他坚信只要他好好爱夜锦衣,好好照顾夜锦衣,总有一天,夜锦衣会重新找到为她自己而活的意义,总有一天,夜锦衣会重拾快乐,就像十四年前,他在绝崖山庄见到的小琳琅那样。
可是,有些时候的某些情感,兴许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付出,就像是逼一个怕苦的病危老人喝药汤子一样。
你觉得只要你按时给他煎药喂药,他就能很快好起来,殊不知,他宁愿死,也不想来喝这苦到肝颤的汤药。
因为比起死,他可能更怕苦。
“第一件事,房间里那把黑色的剑是陆念的泣血剑。”
“第二件事,姨母是闻人落雪杀的。”
“第三件事,楚修翳练了忘川吟。”
“第四件事,别伤害楚云棠。”
“第五件事,替我向义父和宁姨说声对不起。”
夜锦衣声音微弱,每说上一句话都要停顿上很久,好像是在组织语言。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但每说上一句,卫卿笑的面色就难看一分。
她说完第五件事情,卫卿笑的面色便苍白如纸。
因为这些话合在一起,像极了一个人临终前的遗言。
“别说这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我不伤害楚云棠,为什么要跟爹娘说对不起,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夜儿,我们都冷静一下好不好,你不想今天成亲,那我们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你想,哪天都可以。”卫卿笑因为夜锦衣的话心里发慌,他忙站起身来,朝夜锦衣伸出手,急切道,“来,我们回去,你好好睡一觉,一觉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夜锦衣将视线从卫卿笑的眸子上移到他的手上,犹疑了许久,抬起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