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黄昏的时候任子钰来了子期苑,彼时,夜锦衣正在给姬陵手臂上的伤口换药,他抬眸扫了任子钰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放在冷寻的伤上面。
任子钰见状,站在一旁道:“我听说大哥回来了,便来看看,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回山庄,伯父和宁姨都很挂念大哥。”
“大哥今天才回来,还未收拾妥当,如此去见义父不大好,明日再去吧。”夜锦衣答道,手里的动作仍是未停。
任子钰点头:“大哥想的周到。”
说罢,他又看向坐在夜锦衣身旁的姬陵,笑道:“这位公子那天来找大哥,我怕生些什么事端,便请他先来子期苑等大哥。”
夜锦衣道:“你做的很好。”
任子钰问:“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大哥的?”
夜锦衣道:“义弟。”
任子钰道:“原来是大哥的义弟,怪不得大哥如此细心周到。”
闻言,夜锦衣这才抬头看向任子钰,见他面上带着浅笑,道:“听晋卿说,你将山庄的生意做的不错,我很满意。”
事实上,不需要王诜告诉他,夜锦衣也会知道任子钰会做的很好,因为他这弟弟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但这样不曾让人失望过的弟弟却可能是他身边最大的隐患。
闻言,任子钰脸色一僵,低头道:“子钰初涉庄中事务,与大哥比还差得远。”
夜锦衣手指轻轻击打在桌面上,气定神闲道:“初涉庄中事务便做得如此,已非常人所及了。”
任子钰干笑两声:“大哥取笑子钰了。”
夜锦衣道:“听闻子钰近些日子经常向集贤殿大学士陈升之大人请教学识。”
那位陈升之大人已近花甲之年,此时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如今又与当朝宰相一同施行变法,算的上朝中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
而如今的皇上颇看中宰相,更是全力支持变法,新政一派此时算的上是顺风顺水。
任子钰身子一顿道:“是。”
夜锦笑道:“看来无境山庄以后要出一位士大夫了。”
任子钰忙抬头道:“子钰对入仕并无意。”
夜锦衣走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道:“入不入仕都没有多大干系,不过子钰审时度势这一点倒是有了些长进。”
任子钰猛地拱手道:“子钰不敢。”
可夜锦衣很清楚,有时候敢与不敢,和做与不做是两码子事。
夜锦衣笑了笑,又坐回姬陵身旁道:“怎么对大哥如此客套?”
任子钰道:“长兄如父,子钰心里很敬重大哥。”
夜锦衣笑道:“这句话若让二叔听见了,岂不是骂我连你也抢了。”
任子钰为难道:“大哥哪里话。”
夜锦衣又低头给姬陵包扎伤口,微微侧头看了任子钰一眼:“天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明日我便回庄。”
任子钰点头道:“是,子钰告退。”
说罢,他便匆忙走出子期苑,并没有像平日那般打算多逗留一段时间。
等到任子钰离开,一直沉默不语的姬陵才道:“阿姐觉得任公子有异心?”
夜锦衣摇头:“异心?我也看不分明我这位弟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姬陵担忧道:“可是阿姐方才说的陈升之是新政一派,与阿姐的朋友苏先生和欧阳先生是政敌。”
夜锦衣道:“子钰是儒生,朝堂这些事他看的清楚,支持哪一方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总归不能强求他因为这些关系就改变政见。况且,如今新政一派风头正劲,若他真的与苏先生他们站在一边,我反而不安。”
姬陵叹口气道:“希望他能明白阿姐的苦心。”
夜锦衣收起桌上的药箱,站起身道:“入夜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姬陵问:“谁?”
夜锦衣道:“宫酌独。”
姬陵猛地站起来:“他没死?”
夜锦衣道:“他没死。”
宫酌独本为亦览山庄庄主,是江湖几大有名的山庄之一,也是当年谋害玉家的帮凶之一。
亦览山庄在金陵,而天音阁在苏州,那天得知神剑门与寒月山庄皆是被无极门血洗之后,夜锦衣选择先去天音阁,而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亦览山庄也被灭门。
当日白华去天音阁见温九凤所打的幌子便是宫家覆灭,请温家小心行事。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楚家执掌的绝崖山庄,宫家的亦览山庄都被血洗,而天音阁主温琼琚也被人谋害,且凶手都被指向无极门。
况且,那一天楚钟岳在天音阁扬言要除掉无极门为江湖正道,更是得到了不少门派的声援,打算联合楚家将无极门一网打尽。
其中,不乏武林的大门派,譬如峨眉派、华山派、武当派等。
可是人数最多的丐帮和最有威望的少林却始终没有出面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第一山庄御剑山庄也头一次选择置身事外不理此事,倒是让人大失所望。
听闻这些,夜锦衣并不以为意,因为现在几乎没人能查的出无极门的底细,也没人知道无极门的老巢在哪。要将无极门一网打尽,那些门派怕是要费些力气。
然而,也许所有的人都没想到,那位传闻已经葬身火海的宫酌独庄主,还好好地活着,而且此时就在这繁华的东京。
明亮的月亮被隐于黑云之后,夜锦衣打开房门,便同候在房门口的鬼宿和姬陵二人一同跃入伯牙居中。
伯牙居虽是王诜的别苑,但大多时候用作吟诗作对,赏舞品乐之用。王诜虽为都尉,但更是一个喜好舞文弄墨的雅士,最怕兵刃等物什坏了这风雅之趣。因此,伯牙居里守卫极少,三人很快便行至伯牙居的后花园。
伯牙居的后花园中有一处假山,而这假山偏偏又被潭水包围,平日里根本没有人可以上的了,加上这潭水颇深,假山边上又遍布滑腻的青苔,更是无人敢往这边靠近。
三个人均使轻功跃上这假山,鬼宿便将手里未点燃的灯笼递给夜锦衣,隐于假山的隐秘之处了。
夜锦衣与姬陵一同往这假山的深处走了一走,便按动隐在杂草中的机关,有一大块石头慢慢向一旁移动,一个洞口便出现在二人面前。
“走。”夜锦衣提醒身后的姬陵,等他们二人走进去,这石头便又归于原处,夜锦衣这才将手里的灯笼点燃。
姬陵见这密道一直往下,才明白这一密道是隐藏在潭水之下的。
“为什么将这密道设在伯牙居?”姬陵问走在他前面的夜锦衣。
夜锦衣道:“若有一日我身份败露,子期苑便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晋卿是驸马,没有人会猜到这里会有我设的密道。”
姬陵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了地牢的门口,地牢里静悄悄的,却点着无数盏灯,反倒觉得瘆人。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柳宿便从里面走过来,打开了锁。
姬陵见到柳宿,才知道为何自己来了子期苑这么久,常见鬼宿和星宿,却很少看见柳宿,原是在这地牢里看管宫酌独。
看到夜锦衣与姬陵,柳宿朝着地牢的一条路扬手道:“主人,少掌门,宫酌独就在里面。”
夜锦衣点头道:“他如今情况如何?”
柳宿道:“受的伤已无大碍,已听主子的吩咐,每日的汤药里加了迷药,此时他还在昏迷。”
夜锦衣抬脚往里面走,道:“好。”
夜锦衣与姬陵走到一处牢房前面,便看到里面的宫酌独,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子禁锢着,此时还处在昏迷之中。
姬陵见到他,眸里的情绪便有些不对,拳头在袖子中握地紧紧的,他问道:“他便是宫酌独?”
夜锦衣点头:“他便是宫酌独。”
说罢,他抬头看向姬陵道:“阿陵,行大事者必须要沉得住气,切不可为了一时之快断送后路,懂吗?”
姬陵这才缓和神色道:“是。”
听到姬陵的回答,夜锦衣这才打开地牢的门走进去,姬陵亦跟在他的身后。
夜锦衣见宫酌独穿着沾满血污的锦袍倒在地上昏睡,便从指间弹出一枚银针刺中宫酌独的胸口。
地上的宫酌独因着银针上的药力慢慢咳出声来,手指轻轻动了动,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而夜锦衣冷眼看着他的动静,不动声色。
宫酌独因着之前突破体力极限的打斗几乎内力全无,又喝了几天的迷药,即使被夜锦衣那一枚银针刺激,也还是用了许久才努力地睁开眼睛恢复意识,然而在他脑海里就只剩下冲天的火光和最后宫繁羽被白华一刀劈开的血腥画面。
“女儿,女儿。”宫酌独挣扎起来,沾满血污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抓着什么,然而这却只是让他的手指划过粗糙的地面划出一道道伤口。
“宫繁羽已经死了。”夜锦衣居高临下地看着宫酌独,像是在看一个极为可怜的东西。
宫酌独刚刚醒过来,眩晕感并未完全褪去,抬起头只看到一身白衫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而之前白华在他面前手刃宫繁羽的画面太过清晰残忍,他眼前只剩下了白华嘴角残忍的冷笑。
“白华,我杀了你。”宫酌独挣扎着,拼死扑向夜锦衣,几近疯癫的状态,似乎必要杀掉站在面前的人。
“白华?”
姬陵听到宫酌独的话,疑惑起来,难道血洗亦览山庄的并非是无极门,而是楚家,可是,理由是什么?
夜锦衣看着宫酌独疯了般朝自己冲过来,却被手脚上的锁链困住,只得在原地疯狂的挣扎着,却无法前行半步。
“看来你也体会到挚亲逝去的痛苦了。”夜锦衣冷冷地看着宫酌独,往前走到宫酌独面前,手中一柄长剑毫不留情地划过宫酌独的脸,给他的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口中的话语如同结了冰一般,“宫酌独,你看清楚,我不是白华。”
宫酌独因为那重重的一剑差点跌倒在地上,却也因为这重重的一剑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他将头无力地抬起,看到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站在自己面前,男子手里的剑尖滴着鲜血,那是自己脸上的血。
宫酌独用手捂着自己被剑划破的脸,狠狠盯着夜锦衣:“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谁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好像是,你亦览山庄半个月前成了一片火海,宫家上下都葬身在那片火海之中,而你的女儿被白华取命,连个全尸都没有。”
夜锦衣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宫酌独,看着宫酌独有些浑浊的眼睛留着泪水,眼眶发红,似是想到了昏迷前的种种。
“而这一切,都是你宫酌独自找的。”夜锦衣握剑的力道又大了一分,只是他的理智没有再次将手里的剑刺向宫酌独。
“半个月······半个月······”宫酌独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似是不相信此时距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夜锦衣道:“在这半个月里,温琼琚掌门也已经遇害。”
“什么?不可能。”闻言,宫酌独突然有激动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拼命地摇着头,“他们连温兄都没有放过?”
夜锦衣冷声道:“他们?他们是谁?”
“你,你是谁?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宫酌独毕竟算是老成,没有回答夜锦衣的话,思维倒是慢慢回到了正轨,他记得那晚上是几个穿斗篷的黑衣人救了自己。
当时虽然情势危急,但他却认的,那几个黑衣人使的是邪神殿星蕴剑阵中的炎天阵法。
“邪神殿!你是邪神殿的人!”他看着夜锦衣突然叫道,他笃定,面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人一定与邪神殿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姬陵猛地看向夜锦衣,眸中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只知道邪神殿是与无极门齐名的邪派,却不知道夜锦衣何时与那邪神殿有了牵扯。
夜锦衣道:“听说宫庄主对各门各派的武功最为了解,看来不假。那为何宫庄主只认得那是邪神殿的炎天阵法,却认不出那是崆峒墓的炎天阵法。”
闻言,姬陵更是愣在原地,作为崆峒墓后人,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星蕴剑阵。
当初他父亲从他祖父手里接任崆峒墓掌门之位时,他的祖父便特地为他父亲训练出了二十八影宿卫。
这二十八卫各自代表了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分为苍龙、玄武、白虎、朱雀四支卫,再细分便可分作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颢天、朱天、炎天、阳天九支卫。其中每一支卫都有各自一套剑阵,合起来便是星蕴剑阵。
而如今待在子期苑的鬼宿、柳宿和星宿便正是这二十八影宿中的炎天三卫。
姬陵刚与这炎天三卫相认时,便问过其余的二十五影卫在何处,他们只说长安未央楼的晴马、月鹿、水引和火舍四位老板便是朱雀卫中的井宿、张宿、翼宿与轸宿,至于苍龙卫、玄武卫和白虎卫的那二十一影卫他们只道有要事在身,未多加提及。
如今,他才明了,邪神殿的二十八位大护法便是当年崆峒墓的二十八影宿卫,那面前的夜锦衣是······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锦衣,一个答案出现在他的脑海。
邪神。
那个挑战武林高手整整五年未曾败过的邪神大人。
“崆峒墓?!你,你究竟是谁人?与崆峒墓是何关系,又与邪神殿是何关系?”宫酌独睁大眼睛看着夜锦衣,因为夜锦衣的话无法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