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夫人抬脚走到夜锦衣跟前,道:“展颜,听姨母的话,你断不能对卫卿笑动情。”
夜锦衣扶着卫卿笑站起来,看着落花夫人道:“你既怕他因为动情死了,又何苦给他下蛊。”
说罢,他朝着落花夫人伸手道:“我自是不会喜欢表哥,但蛊毒的解药,还请姨母给我。”
落花夫人摇头道:“我没有解药。”
见夜锦衣皱眉,她才道:“这蛊毒的解药只有姬家才有,十年前姬家被楚钟岳灭门,这解药······”
听到这句话,夜锦衣一滞,想起了还在长安的冷寻,可他并没有再往下想下去,只是看着落花夫人一字一句道:“那也请姨母不要再伤害卿笑,当年的仇恨本不该由他背负。”
说罢,他便扶着卫卿笑转身朝外走去,丝毫没有看到落花夫人此刻看向他二人的犹豫与担忧。
夜锦衣将卫卿笑带回他的房间,给他盖好被子,才坐在榻旁握住他的手给他输送内力,这蛊毒自是要特定的解药才解得了,此番他这般运功也只是能减轻些卫卿笑的痛苦,可即使他只能做到这些,如此得不偿失,他也很是愿意。
“原是我玉家对你不住,这些本不该你承受的。”
他看着卫卿笑终于开始消退的红色细丝,才微微松口气,正打算站起身给卫卿笑倒杯水,却在看到一旁笔墨纸砚时想到了什么。
这蛊毒只有姬家之人可解,虽然冷寻失忆不能解此蛊毒,却还有曾经守护姬家的二十八影宿,许是这蛊毒他们可解也说不准。
想及此处,他侧头看了昏迷的卫卿笑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之后便折起来放在自己腰带处。
夜锦衣坐在卫卿笑身旁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终是忍不住斜倚着床边的雕花木栏闭上眼睛小憩。
一夜之后,桌上的红烛燃烧殆尽,只剩下石壁上的灯火仍旧在闪烁。
卫卿笑醒来的时候便看到夜锦衣斜倚在床边,他眼睑的乌青明明白白地告诉卫卿笑这一晚夜锦衣一直在照顾他。
他正打算起身拿起披风盖在夜锦衣的身上,却蓦地想起自己昏倒之前看到的,脸色便冷了下来,又瞥见夜锦衣身上穿的是自己的一身红色袍子,便忍不住跳下床站在夜锦衣面前冷声道:“夜锦衣。”
夜锦衣本来一向浅眠,此时着实是疲累了,听到卫卿笑的声音才微微睁开眼睛,见到卫卿笑颇精神地站在自己面前,才抬手揉揉眉心疲惫道:“你醒了。”
卫卿笑见夜锦衣醒了,便毫不犹豫地拉起夜锦衣的手臂朝外面跑去,一路上遇见侍女行礼也未理,只是径直拉着夜锦衣一路跑出摽梅宫,等到跑到灵岩山的半山腰才停下脚步,站在靠近山崖的石头上安静地站着。
夜锦衣一路被卫卿笑拖出来,倒也清醒了许多,加上这清早半山腰的冷风呼呼地刮,让他觉得寒冷至极。
他习惯性地去抚自己左脸的面具,却直接触碰到自己的左脸,手停在自己脸上一顿,颇有些不习惯。
他抬头看着站在石头上一身不吭的卫卿笑,倒也没有走上前去,只是站在原处看着山下的景色。
此刻天色尚早,天地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到下面的山河。他那条白色的发带还系在卫卿笑的发上,是以,他的墨发是未束的,加上狂风的肆虐,他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不时有发丝擦过他的脸颊。
“我以为我母亲永远不会对人笑。”
突然,背对着他的卫卿笑突然开口,闻言,他抬头看着卫卿笑的后背,仍然沉默不语。
“可是你出现了,她待你那样好。”
“你说,为什么她待我······”
卫卿笑断断续续地开口,言语中似乎带着苦笑的意味,最后那句话只说了一半,没有再接下去。
夜锦衣一直皱着眉听着这一切,最终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抬手轻拍卫卿笑的肩膀。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卫卿笑解释这些,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落花夫人为什么会这样对卫卿笑。
这是从小被父母宠爱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他无法体会的。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可就在他失神这一瞬间,卫卿笑突然转过身来死死扼住他的脖颈,顺势将他往前一拉,他便背对着山崖站在那块凸出的石头上。
他没有躲开,因为他躲闪不开,也因为他反应不过来卫卿笑为什么会这样做,但卫卿笑此刻看向他的那种愤恨的眼神让他突然愣住了,连最起码的挣扎都忘记了。
这种眼神他曾见过的,五年前,任啸决当着无境山庄众人宣布让他做少庄主之时,面对他站着的沈壑眸中便是这种愤恨莫名的神情,当日他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到两日,沈壑要置他于死地,原因很简单,他夜锦衣抢了本该属于沈壑的一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杀了沈壑,被罚在机杼城思过一年。
是以,此时他看到卫卿笑眸中是这个神情,只是觉得喉头一硬,心头隐隐作痛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只能杀了你。我不能让我母亲疼我,却可以让她不再疼其他人。”卫卿笑扼着他的力度又大了一些,让他眼角开始泛起血丝。
他的眼前模糊起来,隐隐中,他似乎看到五年前的沈壑手持冷剑站在他的面前,冷笑着说:“我没能让师父看重我,却可以让他上心的你永远消失。”
因爱生恨,这嫉妒果真是一种可怕的情感。
此时此景,真是与曾经沈壑要杀他时一模一样。他的头脑迷糊起来,模糊之间突然开始想当日他垂死之际是怎么侥幸从沈壑的剑下活了下来,他记得那天,他看到了他哥哥玉琅玕,是的,是玉琅玕突然出现,杀了沈壑。
那是他自十年前玉琅玕死后第一次又见到玉琅玕出现在他面前,是可以同他说话的,是可以触碰他的,而不是躺在冰棺里气息全无的。
从那之后,每次他遇到危险濒死之际,他总是能看到玉琅玕出现。
他沉浸在重见玉琅玕的兴奋里出不来,已忘记去思考一个死人怎么会又出现,他已经不在乎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什么魔障,他只是想再见到他哥哥。
是以,从那之后,他总是喜欢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为了减轻自己独活的愧疚,也因为想要见到玉琅玕。
所以此时,他被卫卿笑扼着脖子,已经快要无法呼吸,头脑已经近乎空白,他还是能带着笑意拼劲全力地沙哑地唤道:“哥。”
卫卿笑一直扼着夜锦衣的脖子,眼里的情绪除了恨便是滔天的怒气,他眼里的血丝很浓重,像是一头失控的野兽。
可夜锦衣这一声奋力的呢喃刚落进他的耳朵里,他的眸色就突然迷离起来,手上的力度明显松了些许。
他有些僵硬地抬头看了夜锦衣一眼,看到夜锦衣此时脸上暴起的青筋,和眼角的湿润,眸色突然清明起来。
方才的他,在做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正牢牢地锁着夜锦衣脖子的手,他身子猛地一颤,松开了对夜锦衣的桎梏。
而他才刚刚松开夜锦衣,几乎昏厥的夜锦衣便身子一软,朝着后面倒去,而此时夜锦衣的身后正是高耸的山崖。
卫卿笑见夜锦衣直腾腾地要从山崖上跌下去,眉心突然一紧,忙往前跨了一步拉住夜锦衣的手臂,好在他反应过来,夜锦衣还未完全坠下去,便被他拉住手扯回来,等夜锦衣被拉回他近前,他猛地伸手揽住夜锦衣的腰后退一步,从那石头上跳了下来。
他看着夜锦衣还未缓过来的通红的脸,突然觉得内疚不已,他甚少这样失控,可这样失控一次就差点要了夜锦衣的命。
他揽着夜锦衣正打算远离山崖,歪倒在他怀里的夜锦衣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正想开口问夜锦衣有没有事,却突然被醒来的夜锦衣扼住了脖子,径直按着他往后退去,直到他后背抵在山腰的石壁上。
他眼看着夜锦衣的左眼角突然多了一个黑色的焰形印记,那个印记泛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而夜锦衣的眸子也变成骇人的幽蓝色,散着阴森冷窒的冷光,看着卫卿笑的目光嗜血又陌生,似乎他并不认得面前的卫卿笑一般。
“你想杀她?”扼着他脖子的夜锦衣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卫卿笑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像是中了魔障似的夜锦衣,抬手握住他钳制自己的手,有些急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可夜锦衣却像是听不到他的话,只是看着他阴鸷冷笑道:“你们都想杀她。”
卫卿笑皱着眉看着夜锦衣这反常的模样,思及夜锦衣怕是练了什么武功走火入魔,正想先让夜锦衣冷静下来,却又见夜锦衣神色变得很痛苦,他的目光明明是在锁在卫卿笑身上,可卫卿笑却觉得夜锦衣此时像是透过卫卿笑看着什么人。
夜锦衣眼角的焰形印记慢慢消退,他突然流泪喃喃道:“哥,带我走。”
夜锦衣流泪模样让卫卿笑心口一阵阵发疼,他正打算抬手拂去夜锦衣眼角的泪水,却被夜锦衣猛地回过神,一掌拍在他的胸口,那一掌极重,痛感席卷到四肢百骸,让他直接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别怕,哥哥替你杀了他。”夜锦衣又说出一句莫名的话。
卫卿笑捂着胸口抬起头看向夜锦衣,却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又冷厉阴鸷起来,那个焰形印记又越发清晰起来,像是要在夜锦衣的眼角燃烧起来。
他的身体里像是有两个人。
卫卿笑皱眉看着此时像是坠魔一般的夜锦衣,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
“夜锦衣,你醒醒。”他抬手扳在夜锦衣的肩膀上,像是想要叫醒夜锦衣,纵使他不清楚夜锦衣究竟是怎么了。
夜锦衣抬头看着卫卿笑,一瞬间他的神色又变的悲伤不已,只是看着卫卿笑喃喃道:“哥,别走。”
这句话刚刚落音,夜锦衣像是脱力一般径直跪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肩膀才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卫卿笑低头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半跪在地上,担忧道:“你,没事吧?”
夜锦衣没有抬头,依旧是颓然地跪在原地,声音沙哑干涩,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卫卿笑看着他,半晌才答:“你刚才完全变了一个样。”
闻言,夜锦衣抬起头来,卫卿笑这才看到夜锦衣脸上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
夜锦衣问:“什么样?”
卫卿笑一字一句道:“冷酷,阴鸷,嗜血。”
卫卿笑并不打算瞒着夜锦衣,因为夜锦衣方才那个模样分明就是走火入魔了,他想夜锦衣那令人惊叹的内力许就是练了什么邪门功夫得的,他必须让夜锦衣知道真相,否则他害怕夜锦衣总有一天失去心智,被魔障控制。
说罢,他又道:“你的眼角方才有一个焰形印记。”
闻言,夜锦衣的身子一顿,有些颤抖地看向卫卿笑,睁大眼睛像是要确认些什么,他苍白的嘴唇翕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焰形印记?我的眼角?”
卫卿笑看着他此时失魂落魄的模样,点点头。
看到卫卿笑点头,立马就有两滴清泪从夜锦衣眼角滑落下来,他越发颓废悲哀地伏在地上,许久之后才扶着石壁艰难地站起来,转身就朝山下走,边走边冷笑道:“我的眼角······我的眼角······”
见夜锦衣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卫卿笑慌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担忧道:“你怎么了?”
“我没死,我没死。”夜锦衣突然抓住卫卿笑的衣襟,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颇有些癫狂的意味,他有些激动地开口,“玉琅玕没死,玉琅玕没死,我是玉琅玕,我是玉琅玕······”
闻言,卫卿笑突然愣在原地,因为夜锦衣这番他是玉琅玕的话,也因为夜锦衣这般失神癫狂的模样。
此时的夜锦衣头发披散在身后,脸上带着未擦的泪渍,这样死死地抓住卫卿笑重复着这些话。
他像是吊在壁立千仞的绝崖之上,而卫卿笑是这千丈绝崖上他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所以卫卿笑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我知道。”
夜锦衣怅然抬头问道:“你知道?”
卫卿笑看着夜锦衣,突然觉得悲从中来,他红着眼睛点头道:“我知道。”
闻言,夜锦衣的手从卫卿笑无力地滑落下来,低着头许久之后,他才抬头又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这次他没有再跌跌撞撞,每一步走的很慢,却极为沉稳。
他的理智像是一瞬间回归原位,突然之间,他变得像他以前一般冷静稳重了。
卫卿笑站在原地,看他走的离自己原来越远,如同一朵绽放在山间雾气之中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