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斗,这个藏在阴暗旮旯里的行当,近些年倒是因为几本小说和影视作品成了颇为火热的谈资,可谓妇孺皆知。
闲来无事,我也上网寻摸了两篇瞧瞧,可大都不入味。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就是一个倒斗的,深谙此中门道,自知艺术与现实的差距。
当然,多数时候我不太喜欢这个称呼,毕竟不是什么光荣事儿,刨坟掘墓,惹人嫌不说,搞不好被公家逮住还得吃颗花生米,故而我一直以手艺人自居。
这一行我从十四岁就开始混了,一混就是七个年头,年纪不大,但行里都知道我叶小九。
我干这个没有那么多光鲜亮丽的由头,全赖一个字――穷。
我读初一那年我爹没了,靠我妈养活不起我们兄弟俩。
于是,我弟弟继续上学,我这个当老大的就辍学出来打工补贴家用了。
那个年纪想找个营生很难,老家晃悠了三个月没处去,最后经同乡介绍,我孤身一人跑去广州在黑砖窑干活儿。
在那里,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这一行的“手艺人”――三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干这行的大都这逼格,不是穷的没米下锅,没人会干这种缺德营生。
这哥仨跟我在一个砖窑里烧砖,和我住一个彩钢房,夜里他们合计去干一票,生拉硬拽让我听,我听了他们的计划,然后就跟着干了。
没辙,那哥仨那时候流露出了和他们相貌绝不相符的凶狠,我要不跟着干,准被他们摁死刨坑埋了。
就这样我踏上了贼船。
最初的时候,我也就给他们放放哨,事后能分点小钱花花,渐渐的尝了甜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各地务工,白天干活,晚上刨坑。
七年的光景,我见过这行各种各样的人。
有为了一个青花罐子能用榔头把亲弟弟脑袋砸成稀巴烂的狠角儿……
也有赚了钱以后被老婆药死,然后老婆卷了钱和姘头跑了的可怜虫……
还有被买家黑吃黑碎尸万段喂狗的倒霉鬼……
这样的事儿数不胜数,仿佛冥冥中真有报应,难得善终。
于是,我金盆洗手,回了老家,包了几亩地,趁着政策倾斜,当了农民,只想换个活法,但还是不敢回家,怕家人跟着我遭殃。
老家蛰伏一年,日子刚刚好过,眼巴巴的盼到了秋收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客人就上门了。
这是个漂亮女人,很年轻,二十来岁,我认识她,名字叫倪凰,挺骄傲的一个人,和她名字挺配,傲娇的就跟个小凤凰似得。
她进门,只说了一句话――一个月前,秦教授失踪了,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我们老家旁边的管涔山南边,让我看着办。
说完,她走了。
就这么简单。
但我坐不住了。
秦教授是一位考古学家,一个一辈子都为学术献身的人,我眼里的大人物,有文化,我很佩服。他一直在研究先秦之前的人类历史,做事不拘一格,不嫌弃我们这些刨坟挖坑的低贱,只要我们盗了东西不往海外卖,他也不举报我们,还时不时的会跟我们去“见识见识”。
用他的话说,盗墓的几千年都管不住,总会有穷的活不下去的铤而走险,靠他举报几个无济于事,还不如混入我们当中,有什么大墓他也能跟着下去,他记录文化痕迹,我们求财。
一个有正统身份的人为什么这么做,我这种大老粗理解不了,我就认钱,这东西实在。
他和我下过一次墓,打那以后渐渐相熟,他常劝我说人一辈子很长,不能就这么活。
该怎么活?我心里没谱,但我喜欢和他打交道。
他有耐心,教我学文化,带我见了很多有文化的人,对我而言,亦师亦友。
他失踪,我得做点什么。
我是贼不假,但心没烂。
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我进了南山,在那里,我发现了一座大墓,看样子应该没被盗过。
直觉告诉我,秦教授的失踪一定和这个地方有关。
他痴迷历史研究,有墓的地方,一定有他,他既然来过南山,而且这边就这一座墓,那么,他的失踪怎能和这墓没关系呢?
转悠一圈,没发现任何线索,我决定下墓。
下墓不是小事,得有准备,反正秦教授已经失踪一个月,不急在一时。
我很清楚,这种事儿靠我一个人做不了,于是招呼了一个朋友。
这个人叫肖红兵,我叫他大兵,是我的发小,和我一起长大,都是寒门子弟,不过他比我更惨,爹妈全凉了,就剩下一个妹子跟着他,早早去了南边打工,我进的黑砖窑就是他介绍的。后来我倒斗发了点小财,他眼红不已,干脆跟着我一起干了。
这么些年下来,我们两个出生入死,下坑我就信他。
如今我洗手不干,他也跟着我一起回来务农了,只不过暂时还没找到向外包的田,干脆就在我旁边找了座民房住下,和我做了邻居,天天找小姐。
他这人哪都好,就这一条不行,每到一地十里八乡的鸡窝楼凤就没他不清楚的,日子过的颓废,我看他隐隐又有出山的架势,我找上他,可谓是一拍即合。
第二天,我们又去踩点了。
哪知道,老家边缘一个叫南湾的村子里,也有三四个手艺人,和我一样盯上了那个地方。
这不,撞车了。
第二次踩点时我们碰面了,大家招子透亮,一看对方的架势就知道是干嘛的了,差点火并起来,最后又彼此顾忌太大,纷纷作罢。
我看那三四个手艺人也是狠人,硬碰没好下场,于是就放软了态度,打个商量,合计一块儿干,有东西三七开,我三,他们七。
我为找秦教授,再次出山,和其他人一起干,要说不分钱,人家不会信,还不如明码标价开条件,他们安心。
很贱是不是?
但这行的人就这样,这是犯法的事儿,只要有丝毫不对劲,他们敢杀人。
就这样,事情定下了,我眼巴巴的掰着指头算日子。
那个坑,我再没去踩过,在家死等南湾那边的人来找我,我也不担心他们自己先去把坑刨了。
业内的规矩,见者有份。
他们今儿个敢单干,明儿个我就敢去局子里点了他们,到时候,我看他们去里头喝茶还能不能这么欢实。
甭跟我提江湖道义,现在这年头,谁还不会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个儿了?业内见者有份的规矩说到底还不都是在防着这个,我在行内沉浮八年,这点门道自然懂,南湾那帮人,也懂。
所以,我不急。
果不其然,八月十五刚过,十七那天黄昏时,一辆五菱面包子停在了我的门口,
车里跳出一个人,五大三粗,脸膛黝黑,看起来特朴实,脸上都是皱纹,典型的农民伯伯形象,头上歪歪斜斜带着前进帽,身上穿着一身绿色发黄的旧军装,脚上登着胶鞋,咧嘴对着我笑,朝着我招手,相貌极具欺骗性。
但我知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南湾那几个都听他的,名字叫军哥,是个狠茬子,第一回踩点碰上我和大兵的时候,怀里揣着一把西瓜刀跟了我们十几里地,要不是大兵也露了点身手,指不定找个没人的地方他就给我俩砍了。
见此,我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
“小九哥,好久不见。”
军哥掏出一盒软中华,从里头抽了根烟递给我,又给我上了个火。
烟着了,我深深吸了一口,口鼻中喷出浓浓的烟雾,烟雾笼罩了我的脸,让军哥一时看不清,然后我瞟了车上一眼――还有两个。
一个裹着棉大氅,满脸络腮胡子加横肉,看面相就不好相与,正坐在副驾驶抽烟,看这穿着,显然是做好准备了,山里冷,用得上棉衣。
这人叫胡子,打过照面。
另一个蓬头垢面,穿的破衣烂衫,身上看着都油光锃亮的,与大街上的乞丐有的一拼,坐在后座正冲我傻笑。
这人叫小二,也见过。
但,还差一个。
于是,我就问军哥:“阎王呢?”
“嘿,在坑那儿呢。”
军哥笑眯眯的说:“我都让他盯了有一阵子了。”
我点了点头:“成,军哥你车上先候着,我去喊我兄弟。”
说完,我转身就去隔壁把大兵从女人肚皮上拽了下来,顺带着抄了家伙。
那是一把五连发,民间叫土枪,很早以前我就用暖气管锯下来做好了,不过我这人不喜欢沾人命,所以里面不倒铁豆子,倒得是莜麦,那是山西这头的一种作物,麦粒儿上带着一根绒毛,伴着火药喷出去,一喷一大片,莜麦打到身上会自个儿往肉里钻,痛苦不已。
大前年在长沙,大兵和那边一土夫子撕在一块,我照着那孙子屁股上就来了一发,然后我俩才跑路,后来听人说,那孙子蛋上全是莜麦,去了医院护士拿镊子捏了仨小时才捏出来。
这回,这玩意我也带上了,防的是万一,南湾这几个人不是善茬儿,得防着。
拾掇好了,我和大兵出门,拉开车门就要上车。
“哎,等等!”
哪知,军哥这时一把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了军哥一眼,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怎么着军哥?别告诉我你反悔了,今儿个是来知会我你要单玩的。”
“规矩,我懂,但是……”
军哥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小九哥,有个事儿我得提前和你说明白了,免得到时候出什么问题你赖我。”
我蹙眉道:“您说。”
军哥黑着一张脸,憋了半天才闷声说:“那个坑,似乎是个阴坑……”
我乐了。
阴坑,这是行话,就是有不干净东西盘踞的坑。
行内确实有这么个说法。
比如什么粽子、黑驴蹄子,类似的传说很多,也确实是那么个叫法,那些小说作者也不是空穴来风,这是有过考究的,至少认真听过我们这样的人讲故事。
但,也仅仅是个说法而已。
下墓嘛,和死人打交道,难免会有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流传出来,被说的玄之又玄,什么遇到阴坑必死无疑云云。
可惜,这么多年下来,我下过的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从没见过不干净的东西,死在坑里的盗墓贼确实很多,但十有八九都是被同伙弄死的。
这说辞,我不信。
“小九哥,这事儿虽然玄乎,可你真别笑。”
军哥道:“知道我为啥让阎王盯了那么久不?”
我没回应,军哥又自顾自的说:“不仅咱们两拨人盯上了那坑,宁武那边也有一茬盯上了,而且他们下手很利索,没怎么踩点,早早就动了,留了一盗洞。”
“军哥,不地道了。”
我有点听不下去了:“兄弟我也是在这行混了些年头的,拿我当傻子可不好,该不是您自个儿掏了那坑,反过来拿这些鬼神说法糊弄我吧?”
“这话可不能乱讲,我们是讲规矩的,而且,那盗洞没掏进去!”
军哥道:“后来我去找过那拨人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掏我盯了那么久的坑,没这规矩,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仨全死了,当场烧死一个,跑回去那俩没过多久全死了!”
我笑眯眯的说道:“既然都这样了,那军哥你为啥还要去?”
“我去,自然有我不得不去的道理!”
军哥急了,一摆手说道:“跟你说这些,是想把事情摆在明面儿上,你小九哥还要去,规矩不变,我仍旧欢迎,但有一条,真出什么事儿,你他娘别赖我!”
说完,军哥上车,重重关上了车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