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一下子回到正月初十。
一批军队闯入泰安王府,不由分说的亮了令牌后,就把她绑了起来。她前一天刚同高行止喝得八分醉,宿醉未醒,头痛欲裂,晕乎乎的被人拉着往外走,不知是个什么事情。裴衣巷在后院玩耍,陶志勇带着他在舞弄小刀剑,见状忙追了出来。裴衣巷觉得好玩,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奶声奶气的喊她:“吉吉,打仗!”
她刚想笑,绑着她的人却凶神恶煞的一脚将裴衣巷踹出去老远:“哪里来的狗东西,滚开!”
裴衣巷无端遭殃,先是蒙了一下,后就疼得撕心裂肺的大哭。
陶志勇连忙跑过去抱住了哇哇大哭的裴衣巷,柔声哄着,等裴衣巷不哭了,才抬起头来吼:“你做什么,对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手!”
士卒刷地抽出刀来:“老东西,再啰嗦我砍了你!”
一系列变故,将裴谢堂的酒意吓飞到九霄,她挣脱开捆绑,上前搂住裴衣巷:“放肆!”
陶志勇是当年裴拥俊身边的人,多年沙场征战,这位老人如何会畏惧这些士卒。见裴谢堂出声,他立即挺身而出:“这里是泰安王府,还容不得你们在这里撒野!”
“陛下有旨,押泰安郡主裴谢堂天牢候审,一应人等,全部暂押,反抗者,杀无赦!”领兵的人亮出手中的令牌,往陶志勇跟前一晃:“你敢抗旨?”
陶志勇瞪着他:“陛下不会下这样的旨意!”
裴谢堂却盯着那令牌看个不停,上前抢过,的的确确的调动禁。卫军的金令,她不由一愣,心中还未有多动作,身侧的人已一下上前将她扑到,压了个结结实实,连带着裴衣巷都险些遭殃。裴衣巷吓得大哭,却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扑打压着她的禁军。
那士卒大怒,立即抽了刀子,往裴衣巷身上挥去。
“滚!”
眼见着那刀子要落在裴衣巷的身上,裴谢堂已临近暴怒,挣扎着要甩开身上的人。但她终究落了先机,被七八个人压着,再是武功高强也来不及救护,不由睚眦欲裂。
陶志勇猛地扑了过来。
温热的鲜血喷溅,陶志勇抱着裴衣巷一个滚身,翻滚到禁军伤不到的位置,正靠在这拱门上。脱离了危险,他缓缓坐地,背后狰狞的伤口涌出如泉水般的血液,顺着拱门的墙壁流了下来,白墙立即变得红艳艳的。
裴谢堂终于挣脱禁军,同裴衣巷一左一右抱住了陶志勇。
陶志勇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挣扎着开口:“郡主,不要去……保护好……王爷的……血脉……”
话语未落,已是咽气。
裴谢堂叹了口气,她不听话,陶伯伯让她不要去天牢,她不听话,所以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她要是听了他的,带着裴衣巷闯出京城,或许今日还能用自己原本的面容活着。
她一辈子都不是很乖,让陶伯伯操碎了心,想不到临到死,他还在操心自己的事情。
裴谢堂摸着暗黑的血迹,眼中朦胧,一遍又一遍的低声说:“陶伯伯,你放心走吧,我以后都会听话。我会保护好乌子儿,绝不会让他重蹈覆辙。他是爹留下的血脉,我绝不会让裴家在我手里断了香火。”她擦了擦眼睛,笑起来:“哦,对了,你以后也不用操心我的婚事了,我要成亲了,对象是你曾经很看好的淮安王爷,你总放心了吧。”
“陶伯伯,我想你了。”
她低声说,终于挨不住滚滚的内疚和思念,伏在自己的手腕上细细的啜泣起来。
爹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子,裴家人不能轻易流泪。可她真的扛不住了,她一步步走来,好辛苦,今天,就在这荒草丛生的地方,且容她放肆一回!
从拱门走出,便是她长大的地方。
左边的长廊下栽着常青藤,她闲下来的时候,最喜欢带着乌子儿在这里捉迷藏。小孩子天性好动,见她从各种地方冒出来,总是被逗弄得咯咯笑个不停。
那笑声,好像还飘在屋顶。
右边的假山下,她上回带着乌子儿玩耍的时候,悄悄的将乌子儿的滚球藏在了这里。伸手一摸,立即摸到圆圆的球体,那东西还在。
往前走,就是书房。
仍旧是一屋子的破碎,纸张到处都是,柜子横七竖八,这屋子里就没一个地方能看。她踏着尘土走进去,捡起地上的书籍,是她写了一半的奏章。一贯的大白话,懒得修饰的形容,是上书请罪的内容。裴谢堂读了几句,便苦笑着将书本丢得老远。
然后,就是一幅画好的丹青,掩映在灰尘里,看不清上面的人。
裴谢堂瞥了一眼,心头一阵疼,晃过了眼睛。
她不想看。
捡了地上的椅子,在满是灰尘的地方坐下来,裴谢堂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家已不是家,留给她的美好回忆都像是刀子,一刀刀凌迟她的心。裴谢堂闭上眼睛,似乎能听见侍卫们在王府穿梭,陶志勇哈哈大笑着指挥他们,或是带了怒火的呵斥。然后一转头,便是娇惯着的呼喊乌子儿的名字,追着乌子儿到处跑的老迈步伐。
裴谢堂捂住心口,那种酸胀的感觉挥之不去。
“老谢。”
坐到腿脚都木然了,身后传来一阵恍惚不真切的呼唤,裴谢堂缓缓回头,瞧见日光中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
他走过来,衣带飘飘,姿势煞是好看,但不知为何,地上的影子很是沉重。
他在裴谢堂身边坐下来,俊俏容颜写满了担忧:“你不该来这里。”
“我想家了。”裴谢堂扯开嘴角:“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笑得比哭还难看!
高行止蹙起眉头,闷闷的看着她发红的眼窝,看着她强做坚强的容颜,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在了怀里:“你突然跑了出去,篮子很担心,就跑倒泼墨凌芳来找我。我找遍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见到你的人,我就来了这里。”他压低了声音:“老谢,你不要这样,要是让王爷看见了,一定很心疼。”
“我其实不难受。”裴谢堂咧开嘴:“就是这里,空的好厉害。”
她抬手,直直的指着左胸。
高行止握住她的手:“不要去想,明天出嫁,总得高高兴兴的。”
“正因为要出嫁,总得告诉他们一声,免得九泉之下我爹知道了,又要说我不孝。”裴谢堂低声说:“他活着的时候想看我上花轿,我总不肯收敛,搞得没人愿意娶我,结果,我爹死的时候,眼睛都差点闭不上。”
“都过去了。”高行止安慰:“老王爷更想让你幸福。”
裴谢堂嗯了一声,没说话。
高行止拉她起身:“既然都来了,总得去小祠堂上柱香吧?走走走,我陪你去,让老王爷看看他未来的女婿还满意不!”
“滚!”裴谢堂翻了个白眼。
被他插科打诨一阵,心头悬着的巨石反而松了些。她甩开高行止站起身来,当先往另一侧的小祠堂走去。
小祠堂早已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尘。裴家祖先的灵位落在地上,有几块还碎了,她上前一一捡起,小心的擦拭了灰尘,放回原来的位置上。高行止帮着她将灵台打理好,裴谢堂捧着裴拥俊的灵位小心的放了上去。蒲团上也全部都是灰尘,高行止不嫌脏,裴谢堂更不嫌,两人双双在蒲团上跪下,没有香烛,便恭敬的磕了三个头。
“我拜我爹,关你什么事?”裴谢堂起身时,瞧见高行止神色肃穆,不由稀奇的咦了一声。
高行止挑眉笑:“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我得负责,不然我老丈人会提刀剁了我的。”
“光是嘴。巴贫,是娶不到媳妇的。”裴谢堂原本还觉得不好意思,待见他说话间露出胆怯的样子,又觉得好笑。
高行止有两个怕的人。
在京城,他怕谢遗江,逮到就是对他好一顿教训。
在西北,他怕裴拥俊,看见就是打着切磋的名义给他一通好打。
这是阴影了。
高行止见她如此幸灾乐祸不当一回事,恶向胆边生,哪壶不开就爱提哪壶:“你要感谢我,要不是我这人良心发现,你昨天就是我的了。”
“良心,你有这东西?”裴谢堂反问。
高行止率先起身,顺手扶了扶她,便道:“你没有这东西,不代表别人也没有。老谢,你要承认,我其实是个好人。”
“奸商。”裴谢堂反驳。
高行止点头:“好人里的奸商。”
“是奸商就不是好人。”裴谢堂提醒他。
高行止挥扇很是潇洒的一笑:“那就是奸商里的好人。”
“……”这有区别?
裴谢堂觉得很雾!
高行止率先出门,回头示意她跟上,带着她沿着原路翻墙回到临水河。两人一路拌着嘴走开,裴谢堂的低落缓缓就过去了。临水河边袅袅烟霞,处处都是岁月静好,好像时光从未摧毁过这里美好的一切东西。
两人都没看到,一艘画舫从临水河上飘过,船头的人僵直的站在那里,直愣愣的盯着裴谢堂远去的影子,露出了异样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