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空气里还有些微微的薄雾。

　　 姜星桥回台里打完卡后，立刻就接到一家饭店老板的采访任务。

　　 她拎了包要出门，在电梯前却遇见了郑组长。郑组长手里捧了个保温杯，冲她笑笑。

　　 “小姜，出去采访啊？”

　　 姜星桥按了电梯，匆匆点头，张嘴刚要说话，郑组长已经开口问了。

　　 “赵先生那边跟进得怎么样，有进展吗？”

　　 电梯正在逐渐上升，姜星桥想了想，还是诚实的回答道：“老实说我已经跟了他半个多月，被保安赶出来三次，进了一次派出所，中间还被路人当成痴汉罪犯……但赵先生的确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不愿意的事情，很难有人劝得动他。”

　　 郑组长点点头，并不意外似的。

　　 “你继续跟吧，尽量还是把这个大饼拿下。实在拿不下我也不会怪你，你尽力了。”

　　 姜星桥“嗯”了一声，就听电梯“叮”一声上来了。

　　 姜星桥走进去，电梯门关上之前，郑组长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

　　 “对了小姜，你的脚伤医疗费是可以报销工伤的，记得拿票据来找我报啊。”

　　 姜星桥心里一喜，赶紧用力点头。

　　 她下楼以后，算了算这个月的交通报销额度，见还剩不少，脚也刚好还痛着，就伸手打了个车。

　　 从电视台到要采访的饭店，二十多分钟的车程。

　　 姜星桥下了车，站在饭店门口，又稍微在心里拟了几个问题以后，才迈步进门。

　　 结果刚一进门，就看见柜台对着的地方坐着两张熟面孔。

　　 玩着手机的赵玄非，名叫程远晗的骨科医生，还有她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

　　 “我真的在努力的救死扶伤，没出去拈花惹草。不信你问赵玄非？”程远晗说道。

　　 赵玄非抬眼看他一眼，很给面子的“啊”了一声。

　　 中年女人却并不买账，摇摇头痛彻心扉道：“玄非，你不用给他打掩护的。这个不孝子，一年都不回家一次，一回家就是找他爸要上节目的名额，也不知道是帮哪个狐狸精要的。”

　　 程远晗正在喝水，听到最后一句话，直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赵玄非低嗤了一声。

　　 程远晗拿纸巾擦了擦衣服，才道：“你真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赵玄非都能成狐狸精了？你见过这么五大三粗的狐狸精吗？”

　　 “玄非？他会要这种名额？他恨不得把所有摄像机都给砸了。”

　　 赵玄非再次笑出声。

　　 程远晗拿脚踢了他好几下，他才正色澄清道：“蒋阿姨，程远晗这次没说谎，这名额真是我要的。”

　　 “真是你要的？”中年男人有些意外，“莫不是，你想出个道？”

　　 赵玄非摇头，道：“我要找个人，登报寻人，新闻寻人都试过了。就差上节目没试过了，所以我想……”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正和站在柜台边的姜星桥对视上了。

　　 她站得直直的，远远地看着他，明明看不清楚她的眼神，赵玄非却没有来由的觉得，她的眼眸里一定装满了对他无声的谴责。

　　 “大猪蹄子，明明很想上节目，却偏偏就是不答应我，你好坏。”

　　 估计她是这样想的吧……

　　 赵玄非自己脑补了一下，然后被自己的脑补激得背后一阵恶寒。

　　 有好几秒的时间里，他一度担心姜星桥会冲过来，缠着他上自己的节目，但她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就转头对柜台里的服务生说了句什么话。

　　 服务生冲她微笑，然后带着她往里间去了。

　　 “赵玄非，你看什么呢？”程远晗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赵玄非的注意力这才被拉了回来，他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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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星桥当然没有像赵玄非脑补的那样去想。

　　 她混迹职场几年，脑子虽然没变得聪慧伶俐，但空气阅读能力却强了不少。

　　 那个中年男人是她在一次年终酒会上见过的，橘子电视台的高层程傲胜，坐在他旁边的显然就是他的妻子，蒋树眉。

　　 难怪他无论如何也不对自己松口，除了本身就对上节目没兴趣以外，原来也有嫌弃海诚旅游频道收视率知名度和收视率不高的原因啊。

　　 姜星桥很想生气，但却又知道自己没有生气的理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做得不对，赵玄非面对她时流露出的排斥更是理所当然。

　　 姜星桥是难过的，这种难过使得她在面对饭店老板的时候状态都不太好。

　　 但她很快又想，那笔奖金既然指望不上了，她当然就更得把本职工作做好，否则连用来维持生活的工资都拿不到，才真的是惨绝人寰。

　　 这样一想，她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三下五除二做好了采访。

　　 一直到走出了饭店的门，姜星桥才重新任由心里的绝望和孤独漫上心底。

　　 这家饭店开在繁华的路边，老板为了让她写稿的时候能有东西可写，又上了两道川城传统菜。此刻姜星桥耳边又吵又闹，胃里还麻辣辣的，她没精打采走下店前的台阶，迈了刚两步，就听见前面路边传来“砰”的一声，一辆摩托车摔倒在地上。

　　 伴随而来的是孩子的嚎啕大哭。

　　 姜星桥也没空难过了，几步跨过去，看见一辆摩托车倒在路边，大人摔得呆呆的坐着，小孩的脚卡进摩托车轮里，青白色的骨头几乎扎穿皮肤，汩汩的流了一大滩血。

　　 她被那滩红色刺得眼前一晃，赶紧掏出了手机来打了120。

　　 收起手机以后，小孩还在呜哇呜哇的大哭，一边哭一边叫着疼，姜星桥也不敢随便移动他，只能从包里掏出刚洗过的手帕来，替他擦干净手上的血。

　　 “姐姐，我脚疼！”

　　 孩子喊着，姜星桥只能一边回应，一边重新低下头去安慰小孩，直到救护车开过来，将两个人抬上去，又开走了两人以后，才松下一口气来。

　　 这场事故实在发生得措手不及，姜星桥整个人都有些懵。

　　 拿在手上的手帕浸透了鲜血，告诉她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了。她看了眼手帕，知道这手帕无论怎么洗都没法再用了，只能往回走了几步，将手帕扔进了垃圾桶里。

　　 “真难得啊。”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低沉嗓音，“这可以算得上是个小新闻了吧，你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立刻冲上去拍摄。”

　　 姜星桥怔了怔，抬头。

　　 赵玄非就站在垃圾桶旁边，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烟头按灭在了垃圾桶上自带的烟灰缸里。

　　 她反应过来，赵玄非又在讽刺她的职业，却一点愤怒的感觉也没有。

　　 姜星桥冲赵玄非笑了笑。

　　 “你还没走？”

　　 赵玄非略微意外的挑眉。

　　 “不用敬语，不叫赵先生了？”

　　 姜星桥摸了摸鼻子：“说得就跟我用敬语你就会答应我一样。”

　　 “不错，你长大了，也懂事了。”

　　 姜星桥：“……”

　　 她想了一下，对赵玄非认真道：“对不起，我不该溜进你家公司，不该每天跟踪你上下班，不该在你吃饭的时候缠着你，更不该强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

　　 赵玄非本来有很多嘲讽的话想说，但他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些音节就都融化在喉咙里，再也倒不出来了。

　　 “其实我知道这些事是不对的。”

　　 末了，姜星桥又补充了一句。

　　 “可惜我太贪这笔奖金，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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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玄非是在姜星桥已经走了以后，才看到摩托车摔倒的地方还留着张纸条。

　　 他本来已经又掏了一支烟出来，还是走了过去，捡起了那张纸条。

　　 门诊费用明细清单？

　　 医师签字的落款位置，签着一个可能连护士都看不懂的名字。赵玄非一眼看出那是程远晗的字迹。

　　 姜星桥还真是在程远晗手上看的脚。

　　 他用指腹摩挲着这张薄薄的，沾了几滴血迹的纸，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离开之前，脸上露出的让人有些动容的笑。

　　 关他什么事呢，几百块而已，不报销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她难道还真穷到需要这几百块钱的地步？

　　 赵玄非这样想着，回到了饭店里，和程傲胜夫妇吃完了这一顿饭。

　　 但想是这样想，第二天下班以后，赵玄非却还是开了车，来到了海城电视台，一边找地方停车一边骂自己多管闲事。

　　 赵玄非本来是打算将这张清单交到前台就离开的，结果刚停车却正看见姜星桥从电视台里走出来，一瘸一拐的脚步格外引人瞩目。

　　 她正和人打着电话，聊得出神，连摇下了车窗的他都没注意到。

　　 赵玄非下了车，跟着她走了两步。

　　 “你多吃蔬菜……锻炼……”

　　 “工作忙，近期没时间……看望……”

　　 她说话的声音从断断续续到逐渐清晰，都传进他的耳朵里。

　　 “胡说八道些什么，谁跟你说医药费贵的？你得的又不是什么重病，按时吃药就不会有事的。”

　　 “你在担心些什么，我工资一个月有一万多呢，还付不起你的药费和住院费？你再说这种话，我可真的懒得来看你了。”

　　 “够用呀……我每天都吃香喝辣，和陈音柔出去瞎买东西。”

　　 “同事对我很好，采访对象也对我很好啊。当然，我现在这么漂亮，大家都会喜欢我啊……我最近接了个采访任务，只要采访到一个帅哥，就有六万块的奖金，生活水平完全不是问题，你真的别瞎担心。”

　　 “当然拿到了，采访对象人很好的。”

　　 “我精神上还是个大胖子，辛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好好养病，别杞人忧天。”

　　 “放心吧，爸。”

　　 姜星桥漫步在高层建筑下，如同一只微小的蚂蚁，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和身形完全相反的气壮山河。

　　 “这个世界只要给我留口气，即使是燃烧自己的脂肪，我也会好好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