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熙要的就是这句话。等十二郎出了口, 便说道:“要只你一个,我是不救的, 看在这些被你拉下水的儿郎的份上――”他低声交代了几句, 无非叫陈莫带了人回去, 不许声张,以后也不许再问。
陈莫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末了昭熙拍拍他的脸,说:“莫忘了去给我妹子赔罪。”这是……收他做自己人的意思?陈莫一愕之下方才反应过来, 又惊又喜, 连连应是。又给昭熙多磕了几个头,诚惶诚恐退了出去。
羽林郎如潮水撤去。
好手段!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不止李十二郎,还有周乐,然而这样的手段, 始平王世子使得出来, 他使不出来――只有长期上位的人, 才有这个底气和信心,收放自如,他如今……还差得远呢。
待羽林郎退尽,昭熙方才与李十二郎重新见礼:“方才事急,失礼了。”
李十二郎自然不能计较这个。
昭熙又道:“李郎君就不必与我回礼了, 快随我进屋去, 换过衣裳喝口酒, 暖暖身子罢。小周这里别的都还寻常, 酒却是难得的好。”
原来这个小郎君姓周, 李十二郎心里想。他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分辨酒好酒坏,又挂念垂危的八娘,身上的各种伤口也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也就不客气,拨转马头,跟着昭熙和周乐进了屋。
昭熙、周乐处理羽林郎冲击庄子这小会儿功夫,之先进屋的李家兄弟、侍从已经洗过热水澡,该包扎的包扎,该上药的上药,也都换了干净的衣物,在厅里等着。食案上堆满了食物,不过李家教养,虽然是饿得极了,主人不来,并无人擅自动筷,都坐得笔直,却眼巴巴看着门口。
待十二郎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齐齐松了口气,纷纷道:“十二郎君!”
“十二兄!”
十二郎扫了一眼厅中,弟弟们都在,两个忠心耿耿的部曲也在,却缺了八娘、九娘、十娘。八娘也就罢了,重伤需治,怕是起不来,九娘和十娘……一时变色:“九娘和十娘呢?”
周乐适时应道:“李公子勿急――公主不常来这里,庄上没有侍婢,想是仆妇粗手粗脚耽搁了。”
好娇气的李家娘子,昭熙心里想,他妹子从洛阳到信都千里迢迢,身边可除了萧阮,再没有别的人。
想到萧阮,心里又一点烦躁。
几人分主宾入座,过了盏茶功夫,李家九娘和十娘身着男装进来,垂着头道了个万福。
原来嘉语从未来过这里,庄子上何止没有近身侍婢,连女子衣物都没有。她们穿来的衣物又都被雨水淋了个湿透。没奈何只得上了男装。头发尚未干透,也不能梳髻,粗粗挽了个环而已。
发梢上的水滴落在衣襟上,微微晕染开来,九娘素雅,十娘艳丽,各擅半场。
昭熙在座,周乐是不敢多看,昭熙却在心里想,要谢娘子也作这般装扮,不知是什么模样。两个人各怀鬼胎,昭熙好歹身份尊贵,又是主人,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举杯道:“我先饮,各位随意。”
李十二郎虽然心里还记挂着八娘,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个小周郎君里里外外的周到,自然会安置好她。弟妹这两天都吃足了苦头,奔走,逃亡,好容易舒了口气,就让他们舒过这口气再说。闷闷用着饭食,心里盘算该如何与始平王世子交涉,忽然身子一歪,双箸落案,十三郎叫道:“哥哥!”
李家兄妹、侍从齐齐惊起,昭熙探过十二郎的鼻息,又伸手摸他脉门,道:“是脱力了。”
李家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十娘道:“多谢……世子。”她和八娘、九娘是见过昭熙的,却不料重逢这样狼狈。
昭熙没有应声,朝周乐看了一眼。过了片刻,就有大夫过来,疏散了李家兄妹,几针下去,十二郎“嗳”一声醒过来,看见周遭弟妹关切的目光,要坐起,又被昭熙按住:“李兄且歇着,来日方长。”
十二郎心有不甘:他这一倒下,始平王世子要盘问的就是他这些弟妹了。他这几个弟弟都还年幼,九娘敦厚,又素不习说谎,也就十娘自小伶俐――他把目光投往十娘,十娘微微点了点头。
十二郎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这个美艳的李十娘,看起来不简单啊,全程观望的周乐心里想。
一顿饭,吃得多少有些沉闷,周乐知道八娘多半有不好,十二郎又说倒就倒,也不敢胡乱活跃气氛。李家兄妹食不甘味,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了反馈:食物进去,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昭熙先前喝过酒,也多少用了饭食,这时候并不饿,只出于礼貌,陪着用了几箸,到最小的二十一郎放下筷子,跟着也就放下了,略带了歉意说:“我今儿来三娘这庄子,也是临时起意,这会儿就倦了,只能烦劳周郎替我待客,诸位不要怪罪。”
他说困倦要休息,意味着李家兄妹获得了商量和缓冲的时间,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谈得上怪罪。
李十娘道:“此番叨扰,来日再报答世子。”
昭熙微微一笑,抽身去了。
周乐也不多话,只带他们去休息的房间。虽则知道这些贵公子、小娘子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歇一室,但是连日亡命的艰险,安置在一处,多少能安抚他们的情绪。又分派仆妇下人,供他们使唤。
他前脚才走,后脚李家兄妹就聚集到十三郎屋里来――除去十二郎,以他最为年长。十三郎道:“这个始平王世子,可信吗?”
“你说,李家那几个,如今在做什么?”昭熙靠在软榻上,笑吟吟问。他之前醉得厉害,被周乐使人一碗醒酒汤强行灌醒过来,这会儿真有些倦了。好在周乐从前就是他的亲兵,也无须他正襟危坐。
“无非是猜,殿下可不可靠,赶明儿醒来,殿下会问些什么话。”周乐道。
“没意思。”昭熙撇了撇嘴,“话都被你说完了――再猜猜,这些羽林郎受谁的指使。”
周乐:……
合着这位爷是要寻他开心?他怎么不去花楼啊,那里赔笑的小娘子多可人,何必来找他这么个糙老爷们,周乐心里怨念,却也不得不认真想了片刻:“能使得动小黄门的,总是两宫近人。”
“然后呢?”
周乐:……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周乐道,“我既不曾入朝为官,也没有在哪位贵人府上做过帮闲,如何知道两宫近人。”
“当真不知道?”昭熙笑了,“我瞧着你都喝上宜阳王的酒了,还当你什么都知道呢。”
周乐:……
他就不该拿他最好的酒来招待这只白眼狼!偏白眼狼还笑嘻嘻看着他,并不像是动了怒――如果真认定了他与宜阳王有苟且,怕是这笑里,会突然插出把刀来吧,周乐心里想。
却老老实实答道:“酒是我自宜阳王手里赢来的。宜阳王来西山打猎,过往频繁,有时候来讨口水喝,来得多了,就撞了个面熟。前儿和我打赌,就输了这些,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我原也不配喝――”
昭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得了,收起你这个嘴脸吧,我要真疑心你,你也没机会在这里好好说话了。”
周乐:……
他真觉得自己比先前那个倒霉催的羽林卫幢主还冤。
昭熙却叹了口气,推心置腹与他说道:“不是我要疑心你,你自个儿想想,换你是我,你自己说,你可不可疑?三娘说你是平城旧邻,就算我信了三娘,没差人回平城打探,可是你的口音里,但凡有半点平城味儿,我也不起这个疑了。”
“……要不是在信都你又救三娘一次,我原是要派人去摸你底细的,但是你又……好吧你家母羊真生完了吗?”
周乐:……
周乐叹了口气:“这话,世子已经问过一次了。”
“对对对,”昭熙也记起来,“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周乐:……
明明就是他想看他无言以对!
“我当时想,你回去就回去吧,没准你就是觉得家里母羊要紧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但是这才几个月,你又杀了回来。三娘还把……差不多整个家当都交给了你――她可真信得过你!”
“我觉得,”周乐慢吞吞地说,“我没什么让公主信不过的。”
昭熙:…….
这货还敢顶嘴!
昭熙觉得自己很应该再喝杯酒压压惊。
到底还是有正经话要说,且按下不提,只道:“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个灵省人,这回见面,像是又长进了。我问你,你凭什么认定陈莫拿不出谕旨?”――若非有这个判断,他的应对又该不一样。
周乐道:“如果李家有罪,自有大理寺、御史台判定,他们却选择了野外伏击,说明李家兄妹无罪。无罪杀人,便是两宫,也不肯轻易承担这个污名,何况那位藏头露尾的神秘贵人。留下谕旨,就是把柄。”
没有人敢留这样的把柄。
“那要万一,这个神秘贵人就是两宫呢?”昭熙追问。
“不会。”周乐肯定地说,“李家兄弟年纪都轻,两宫知不知道他们都成问题,怎么会要他们性命?就更别提李家这几位小娘子了,都尚未出阁。”
“说得好。”虽然也不是没有破绽,但是以周乐的身份,他能得到的消息,能分析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难能可贵,所以昭熙还是表示了赞赏。末了话锋一转,却道,“还有一个问题。”
“世子请讲。”
“既然你家母羊已经生产完了,你人也回了洛阳,还回来做我的亲兵怎么样?”
周乐:……
说得母羊像是他家家属一样,周乐幽怨地想,早知道这位这么小心眼,当初就该捏一个保家卫国、报效圣上的借口来搪塞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只反问:“殿下是不愿意我为公主效力吗?”
昭熙“啊”了一声,很有些尴尬,显然并没有想到这茬――也就周乐这种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由自主往这个方向想――三娘的人不就是他的人吗。说起来他家三娘还是挺能得人心的。
一时干笑道:“唔,留在三娘这里也好,她这些部曲,也须得有人管着。”
周乐道:“……都操练得差不多了。”
“嗯?”
“到秋后,我就回边镇。”
昭熙:……
“你家母羊又要生羊羔了吗?”
周乐:……
周乐道:“今年夏天酷热,冬天必然极冷,时间也长。柔然人过不了冬,是肯定会过来抢劫的,边境上有得仗打――”
“你想打仗?”如今肯打仗的年轻人可不多了,或者说,洛阳的贵族少年,还有血气与勇武的,已然不多。
周乐点头。
“你想……凭着弓马立功?”昭熙再问了一句。
――打仗是会死人的,为什么放弃始平王世子亲兵的机会去冒这个险?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换句话说,这小子有野心。
也对,好汉子就该一刀一枪拼功劳。靠着给妇孺守门,守得再严实又有什么好夸耀了。更别说这洛阳城里,贵人之间的鸡毛蒜皮,勾心斗角。那个瞬间,他几乎是羡慕他――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迟早会从一刀一枪,走到勾心斗角。
“那这些部曲,你打算交给谁?”昭熙又问。
周乐道:“这里人尽皆知,公主才是他们的主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冲昭熙笑了一笑,“连世子殿下都不能曲逆其意。”
昭熙:……
昭熙决定不和这小子一般见识:“我明儿一早回城。李家兄妹,就都交给你了。”
周乐怔了片刻:“世子知道是谁了吗?”
昭熙微微一笑,周乐是自己人――虽然他也不知道三娘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死心塌地――所以,也不介意透露给他:“陛下如今尚未亲政,便是有人想要狐假虎威,也借不来一张虎皮。”
太后只想维持局面不出乱子;皇帝更是需要拉拢世家大族,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逆,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一锅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所以这么干的,只能是没脑子的人。
三岁小儿手持权柄,要没个节制,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偏这人与自己还多少有渊源,想到这里,昭熙也不是不叹气的。
周乐眨了一下眼睛:“是太后的……亲信?”
“下去歇着吧,”昭熙道,“明儿要应付李家兄妹,也未必就是个容易的事,李家那位八娘子……是没了吧。”
周乐:……
周乐起身给昭熙行过礼,走到门口,忽回头笑道:“殿下可有察觉,李家十娘子对殿下多有留意?”
“滚!”昭熙一个字就打发了他。
周乐灰溜溜滚了下去。
昭熙却还愣生生发了一刻钟的呆。这小子别的上头也还有限,对于人和人的关系,直觉惊人。李十娘确实就如三娘所说,貌美如花,聪慧过人。要是再多一分秀雅就好了,就像是、就像是……
昭熙并没有想明白这个“就像是”具体是像什么。只那晚做了个梦,梦见不知道在谁家书阁,翰墨书香盈室,有个淡青色的影子,轻盈,秀雅,就在不太远的地方,看得见,只是够不着。
她戴了帷帽,长长的幕垂下来,浅灰色的风,吹得影子飘飘的,像是里头藏了什么鸟儿洁白的翅膀。他看不到她的脸,只是觉得,如果能看到,那定然是好的。就像、就像他一直以来希望的那么好。
出了昭熙的屋子,周乐就收了笑,虽然今儿意外多,营房还是要走一趟的。
虽然庄子上大夫竭尽全力,但是八娘生机已绝,人尽皆知,人尽不忍出口。所以方才晚膳不提,也是顾虑李家兄妹这一路辛苦,何况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徒增悲戚罢了。
都明儿再说吧,到了明儿,精神和力气都恢复了,接受起来也没那么困难。周乐想着,巡过军营,也自回房歇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昭熙就回了洛阳城。
昭熙是羽林卫统领,他进出宫城,一向是不惹人注意。他求见太后,太后虽然意外,也绝不会不见。
“……臣失察,请太后降罪。”昭熙说。
太后铁青着脸,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没有罪,你有功,琥珀,赏!”
昭熙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磕头谢了恩,退了下去。
离开皇城的时候,一行人正匆匆过来。当头一身绯袍金绣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他高昂着头,似是目无余子,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与昭熙对了个眼神。他收到了,而且看懂了,昭熙心里松了口气。
郑忱进入德阳殿,琥珀不在,就只有赤珠,其余侍从婢子尽数被遣走。太后垂着眼帘坐于堂上。
他像是没有看到太后的脸色,笑吟吟道:“昨儿晚上雨下了整夜,陛下睡得可安稳?”
太后不答,只道:“你过来。”
郑忱知道这一过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他素怕疼,这会儿却堆了满脸的笑,走到太后跟前,尚未站稳,脸上就挨了一下。太后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虽然尽了全力,也没有留下印子,只长长的指甲刮过去,一滴血挂在艳如蔻丹的指甲上,倒像是缀了颗红宝石。
太后恨声道:“你做的好事!”
郑忱直挺挺跪下去。
竟是一言不发,连个借口都不给她!太后心里怒火更炽,喝骂道:“郑三郎你也是个男人,怎地生了这么软的膝盖!”抬手又要打。
赤珠叫道:“侍中还不自辩!”
郑忱垂头却道:“我……没什么可辩的。”
太后气得发抖,顺手捡起案上玉如意当头砸过去。郑忱咬牙,硬生生受了,玉如意击在额上,登时血流如注。
德阳殿里寂静如死。
郑忱伏身于地,磕头道:“殿下凤体要紧,郑三不值得陛下如此……总是郑三负了陛下,郑三愿伏法认罪,郑三会在地下为殿下诵经祈福,愿我燕朝万年,殿下福寿安康。”
他说一句,磕一个头,血流得满地都是,太后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疼,目中已经流下泪来。
赤珠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这两个冤家会闹成这么样子!一面劝道:“陛下莫急,问明白了再急不迟。”一面对郑忱说:“郑侍中这么敢作敢当,怎么就不敢解释,为什么要杀李家兄妹?”
郑忱当然不是真想死,他等这句下台阶的话等得心都焦了,得了机会,脱口便道:“他们害死了我姑姑!”
太后一怔,连眼泪都顾不上拭了:要是别的事,她不知道也就罢了,郑念儿的死,是她亲□□代下去,怎么……倒成了李家的罪状?
一时呆呆地,却是赤珠替她问道:“你姑姑?”
郑忱又磕了个头,话都是假的,心里怨恨却是真的:“我姑姑原是李家妇,姑父早逝,姑姑在李家受尽了欺侮,最后是丧父才得以归宁,奈何婶婶不喜。我客居洛阳,多得姑姑照拂,后来承蒙陛下青眼,得以置业,就想要报答姑姑,在桐花巷里置了宅子,把姑姑接过去,谁知道――”
赤珠问:“李夫人――”
“都怪我,”郑忱的声音低下去,这忏悔也是真的,“从前姑姑在家里,李家忌惮我荥阳郑氏,并不敢胡来,但是我、我孤身一人在洛阳,他们却是不怕的,前儿我进宫,到回家,姑姑就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