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月亭在疏影园以南, 东临澄心湖,四围古木苍天, 藤蔓枝连, 即便在盛夏, 也凉意袭人。昭熙找到的时候,谢云然已经在亭中,石案上摆了酪饮小食,设了坐具。四月仍忠心耿耿守在一旁。
昭熙忍不住冲她笑了一笑, 心里想, 这位谢娘子,可真是个周全人物。
只是目光触到酪饮,面上又有些发热,仿佛唇边幽香未散。装酪饮的是两只斗彩莲花瓷碗, 配套同色瓷缸, 倒也别致。
谢云然起身道:“世子坐。”
这是主人的姿态了。昭熙回了礼, 依言坐下。昭熙道:“早就听三娘说过谢娘子。”
嘉语说她,自然不吝赞美,谢云然微微一笑,欠身道:“是华阳公主厚爱。”
“三娘她……”昭熙微叹了口气,“三娘自小孤僻, 只有袖表妹一个玩伴, 如今袖表妹又……”
去年底三娘和他说, 她被于烈父子劫持, 是阿袖设局, 他虽然不怀疑三娘说谎,却也没有足够重视,否则就不会有三娘这次受伤。他言简意赅与谢云然解释宫里发生的事——他知道谢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定然不如当事人清楚,更何况谢云然如今人在宝光寺。
谢云然凝神只听,昭熙道:“……虽然我当时不在,但是袖表妹这样对三娘,三娘有多难过,可想而知。我一直怕她闷在心里闷出病来。如今看来倒还好,想是谢娘子着力开解的缘故……”
嘉语一向不擅交友,却难得和谢云然好,所以昭熙有这个推断。
谢云然却哪里敢居这个功,正要连声否认,忽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始平王妃这是个什么意思啊?”
一把温婉的女声回答她:“傻丫头,我家又要出一位王妃了。”
话音入耳,谢云然登时截住话头,往昭熙看去。昭熙不知所措,被四月狠狠剜了一眼:先前她还道他是个好的!——这两个少女话说得不多,意思却很明白,这个该死的始平王世子今儿来宝光寺是来相看的!
既如此,又何必招惹她家姑娘!
谢云然心道才说了流年不利果然流年不利,这都今年第二遭了——前儿才和三娘子被堵在宝石山上桃花林里,窥见郑笑薇与情郎私会。这次就更糟糕了……敢情她和他们兄妹还真有偷听缘。
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娇嗔少女道:“……可是六娘子像是不太喜欢我。”
“六娘子性情直率,并非不喜欢你。”又一个少女的声音,听来比前两位都稳重,“从前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见过,是吧九娘。”
等等!进宫给太后贺寿?谢云然心里一动,怪不得耳熟,可不正是李家姐妹,既然一个是九娘,那这个,想必是八娘了。李家姐妹性情都温婉,倒是那个娇嗔少女,声音略微尖,想是她们族妹?
九娘应道:“是。六娘子是王妃所生,与世子不同母,三娘子才与世子一母同胞。”
他的家事,这对姐妹倒打听得清楚,昭熙郁卒地想。
“那三娘子……怎么不见?”娇嗔少女问。
八娘道:“听说是病了,在养病,王妃不是说了吗,世子一进寺,先就去瞧她了。他们兄妹感情倒好。”说到这里,声音里不无艳羡,她的哥哥可没这么上紧她。
“听说是亲娘早没了,兄妹俩相依为命的,能不好吗。”九娘说。
“话不能这么说,”八娘却道,“世子打小跟着王爷在外,三娘子又一直养在平城,从前连洛阳都没来过,怕也是生疏的。”
“那三娘子人怎么样?”娇嗔少女问,“喜欢什么,性情可好,平日里都与什么人往来……”
这问得可够细,谢云然心里想,看来这位李娘子,对始平王世子妃是志在必得。不由自主往元昭熙看了一眼,恰元昭熙也在看她,四下里目光一对,不知怎的,各自都有些惊慌,忙忙移开了。
古木遮天,亭子里原本就幽静,又没有人说话,光听着林子里少女踩着落叶的声音,风沙沙地过去,吹得谢云然面上帷幕飘飘地。
可千万别往漏月亭这边过来,谢云然心里想。虽然她与这位始平王世子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眼下正与别家小娘子相看呢,却躲在这里与自己说话,怎么看都是件惹人遐思的事。
要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
就如那晚陆靖华说的,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哪里配得上至尊?
这话用在她和始平王世子身上也是使得的。
她不想再听一次。
不由有些埋怨始平王世子考虑不周:他就是要与自己说三娘子,什么时候不好,挑这时候!
也怪自己轻率,有话在疏影园说也好啊。
四月也急了起来——这附近没别的去处,几个小娘子走得累了,定然会进漏月亭来歇脚,到时候可怎么解释!
而脚步声,是越发近了。
林子里九娘的笑声:“……倒没留意三娘子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过小娘子么,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总是爱的,倒是六娘子喜欢骑射——和十娘你一个性子,原本我还当你们会一见如故呢。”
原来是李十娘,谢云然心里想。
“大约喜欢弈棋吧,”八娘道,“我们在宫里时候,不是瞧见过她和陛下对弈吗?”
三娘什么时候喜欢下棋了,还和皇帝下棋……昭熙心里嘀咕。他对皇帝的敬意,可比嘉语诚恳多了。
这思索间,猛地瞧见四月脸上发白,不止是白,还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
亭子里并不热。
再转头看谢云然,隔着帷幕,看不到她的表情,妙目盈盈,却还是镇定。
果然大家女子养气功夫了得,昭熙微微一笑。脚步声已经到了林子边缘,再几步就能看到漏月亭了。猛地长身而起,退了几步,他落脚极轻,几乎没什么声息。这一下动作突然,四月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来。
昭熙再退几步,已经退出漏月亭,略仰面。这亭子四面都是古木,笔直地,从脚下一直刺到苍穹,上头枝叶之繁密,就算是下雨,也未必透得进来。谢云然登时就知道了他的目的,心里一喜,想道:三娘这个哥哥倒是不笨。
一念未了,昭熙已经利落扎好袍子,手一长,也不知怎的,人就到了树上,然后蹬蹬蹬几步,树叶簌簌地,人却越来越上,越来越上……简直像是走在平地上,谢云然心里佩服:这可不是朝夕之功。
昭熙觉察到她在看他,偏头来,眨了眨眼。
谢云然:……
“谁赢了?”李十娘问。说话间已经看到漏月亭,看到亭中谢家主仆,不由“咦”了一声,刹住话头:“有人!”
谢云然起身致意。
八娘九娘也认了出来,纷纷叫道:“谢娘子!”心里却想,方才说话大声了,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听到多少,别的也就罢了,开头那句“我家又要出位王妃”可就有些不合适——事情还没定呢。
三个人六双眼睛只往谢云然脸上转,谢云然心里哂笑,口中只道:“八娘、九娘,还有这位——”
“这是我家十娘。”八娘说。
“十娘子。”谢云然微微颔首。
这就是王妃看中的世子妃人选了,果然好人才,同样的石榴裙,比两个姐姐都出众。
就容色而言,谢云然生平所见,大约也只有郑笑薇能比,郑笑薇娇媚,李十娘热烈,热烈就像仿佛她身上的石榴裙都是火星子,一不留神就能燃起来,烧成晚霞,轰轰烈烈,半边天都红了。
“谢娘子在这里做什么?”十娘好奇地问。
没等答话,已经看到石案上两碗酪饮,她可不比昭熙粗疏,登时就叫道:“谢娘子是与人相约在此吗?”
这话问得无礼,不过她神色天真,谢云然虽然尴尬,也不好着恼,只目光略略偏了偏。四月会意,接过话头道:“回十娘子的话,我家姑娘并未与人相约,只是在此赏玩,我陪她饮一碗罢了。”
“哦,”十娘笑嘻嘻看着四月,“这婢子倒是能说会道。”
“十娘子谬赞。”谢云然淡淡地说。她原本与八娘九娘有些交情,但是这个十娘子显然性情不同,也不知道树上那位消不消受得起。
树上那位目力甚强,知道下面说话的就是继母给挑的媳妇,细细看了一回,心里想:倒是个美人。
谢家这婢子的话,李十娘是不信的,主婢同饮——谢家这么没规矩?一时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笑道:“谢娘子也来宝光寺礼佛?”
八娘和九娘面上都有些尴尬,赏春宴上的事她们是知道的,谢云然在这宝光寺,有多少是礼佛,多少是避世,实在不好深究。
十娘是她们堂妹,深得祖父宠爱,前些年其父外放为刺史,带了她上任,回京才月余。这个妹妹年纪虽幼,主意却大,性情也要强,她们姐妹竟压制不住。因姐妹俩目光里都添了三分歉意。
谢云然含笑道:“是啊。”
“这里也没有外人,”十娘又奇道,“谢娘子为什么不摘了帷帽呢,不热吗?”
“十娘!”八娘、九娘几乎是同时叫出口。八娘致歉道:“谢娘子,十娘她——”
这话着实无礼,连天真这个借口都搪塞不过去。她再三挑衅,谢云然再好的涵养也有些动气,对八娘、九娘欠身道:“我歇够了,先行一步,几位慢玩。”也不再看十娘一眼,姗姗离去。
“我说错话了吗?”十娘眨巴着眼睛问,她眼睛大,眨起来如有湖水荡漾。
八娘和九娘都有些黑脸:这个堂妹素来爱用这一招,仗着自己年纪小,又生得可人,兄弟姐妹都让她三分。姐妹俩沉默良久,方才由八娘勉强答道:“谢娘子前儿遭遇不幸,十娘就不要再问了。”
“我又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十娘不高兴地说,“我只是瞧着她极美——”
那倒是真的,美人就是美人,不用看脸,风姿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昭熙心里暗忖。
他当然知道谢云然出了事——从前三娘要他帮忙弄冰——只他一向不理会这些家长里短,也就不知道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他见她两次,都戴着帷帽,并不难看,反倒平添三分翩翩。
不过这位十娘子也还是忒无礼了。
李十娘这个话,昭熙以为然,八娘九娘却不以为然:十娘自个儿生得美,看到美人,总少不了要挑点什么毛病出来,压上一压,她们姐妹是见得多了。不知道要哪个美人才治得住她。
十娘见两个姐姐都不说话,自知是闯了祸,娇滴滴地道:“我们也歇一歇吧,都走得累了,刚好坐具也有,不怕脏了裙子。”
其实这宝光寺里,每日都有人打扫,漏月亭虽然位置略偏,也是干净的,但是十娘说的坐具,却不是亭子原有,而是谢家主仆留的那两张。八娘九娘一瞧地上,不由啼笑皆非:只两张坐具,她占了一张,难不成她们姐妹中须得有一个站着?这里又没有谁是谁的婢子!
局面又僵了起来。
“八姐、九姐还恼呢!”十娘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说了还不成么。”
还是八娘开口道:“九娘,我们也歇会儿吧。”
却不去坐具,拣边上坐了。这两姐妹倒是颇为知礼和友爱,昭熙想,怎么王妃却给他挑了十娘呢?
十娘浑然不觉,兴致勃勃说道:“八姐、九姐,再与我说说三娘子吧。”
八娘和九娘虽然着恼她无事生非,但联姻终究是大事,两姐妹是得了家里叮嘱的,也不敢敷衍,细细说道:“三娘子从前在平城,亲娘早逝,就养在姨娘跟前……”
十娘奇道:“从来都只听说妾生子养在正室房里,充作嫡女,抬抬身价,怎么三娘子倒是反过来了,好端端的嫡长女,却养在姨娘跟前?”声音里大有遗憾。
“这里头有个缘故,”八娘道,“那个姨娘,原是三娘子和世子的姨母,他们亲娘过世之后,就一直留在家中照顾他们兄妹。”
她们打听得可真清楚。昭熙隐隐有些难过,母亲原留有话,要父亲以姨母为继室,结果却阴差阳错……若非如此,姨娘虽然性情懦弱,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肯给人作妾。
他们兄妹视宫姨娘为母,阿言虽然不以为然,至少保有基本的敬意,不知道他以后的妻子,能不能像对待正经婆母一样对待宫姨娘。世人视妾如婢,他是知道的,也隐隐觉得,这是个为难的事——不为难姨娘,就是为难他以后的妻子。
“这规矩可不好立!”果然,十娘道,“那府里上下当这姨娘,是亲戚呢,还是奴婢?”
八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始平王府里人事简单,除了王妃,就只有这位姨娘了。”
言下之意,是该好生对待的。
这个八娘子倒是个温厚人,昭熙心里想。
十娘又问:“始平王没有别的妾室吗?”
“没有。”八娘说。
这些原本应该在家里就交代给十娘。但是十娘生母已经不在,其父几次要续弦都不了了之。始平王世子择妃,母亲虽然带了她们三个来,私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中选,所以她们姐妹知道得多,十娘却不清楚——谁料王妃就看上十娘了。
当然她也承认,她们姐妹中十娘生得最美,她有心的时候,也确实是个极讨人喜欢的。
十娘笑道:“我知道了,王妃是太后的妹子,始平王也不敢得罪太后。”
昭熙:……
王妃要听到这句,能把她生生打死。
“话不能这么说,”八娘道,“多少公主还拦不住驸马纳妾呢。”
九娘也道:“我看过前人笔记,说前朝有个公主,妒性极重,也拦不住驸马偷腥,偷腥也就罢了,还珠胎暗结,教公主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公主命人剖开那美婢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往美婢腹里塞了一包草。”九娘心有余悸,“把驸马给吓得!”
对付爬床的贱人,可不就得这样治,十娘心里想,只是这样的话,终究惊世骇俗,她这两个姐姐,又最是温良恭俭让,她忍住叫好的冲动,说道:“那后来呢,驸马还偷腥吗?就算他敢,府中婢子也不敢了罢。”
“还偷呢,”九娘说,“驸马把公主给杀了,朝廷诛了驸马三族……全毁了。”
十娘:……
昭熙:……
好端端的小娘子,怎么说些这么血淋淋的事儿。一阵风过去,昭熙都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十娘叫道:“好瘆人!”又道:“我们还是说三娘子吧。”
这个十娘,对他妹子还真有兴趣,昭熙不由腹诽。他是不懂,女子出阁之后,常年在内宅,与婆母、姑姐、妯娌相处的时候比丈夫还多。特别他这种常年出征的人。所以对他的妻子来说,三娘的性情至关重要。
“三娘子去年来的洛阳。”八娘说。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一贯是不背后说人是非。只讪讪添了句,“如今该称华阳公主了。”
九娘接口道:“刚到洛阳的时候,闹腾过一阵子,风言风语也有,不过后来我们在宫里见到,倒不像传闻中那样。”
“传闻中怎样?”十娘问。
又来了!九娘心里起腻,便不答话,十娘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登时就道:“我不问清楚,一会儿又得罪人可怎么办?”
这话却是有理,得罪谢娘子也就罢了,拿刚回洛阳,年幼无知也能敷衍过去。要十娘当真嫁入始平王府,这三娘子可是要长长久久相处下去的——尤其始平王世子还对妹子这样着紧。
八娘道:“传闻都当不得真,只说三娘子克死生母,忤逆王妃,欺侮姐妹,又险些害了世子之类。”其实嘉语最为人非议的还是和宋王那一段,只是八娘厚道,隐下了不说。昭熙也就罢了,要让嘉语听到这句“传闻都当不得真”,真该百感交集:为这句话,她费了多少功夫啊。
“怎么就当不得真?”十娘问。
“三娘子和六娘子感情很好。”八娘说,“从前六娘子骑射也出众的,不过远没有如今出众,据说就是——”
八娘突然卡壳,十娘紧追着问:“就是什么?”
“就是去年三娘子遇险,六娘子懊悔自个儿骑射不行。”八娘含混道。
“遇险?”
八娘招架不住,看了看妹妹,九娘解围道:“其实三娘子也没有别的忌讳,你只不要在她面前提宋王就可以了。”
“宋王?”十娘又发现了新鲜事儿,“我想起来,宋王不是已经订亲了么,定的就是、就是——”
“贺兰氏。”九娘说,“三娘子的表姐,始平王的外甥女,也就是我们前头提过的,那位姨娘的女儿。”
“我知道了!”十娘拍手道。
“知道什么?”八娘、九娘齐声问。
“知道三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呀。”十娘掰着指头数给她们听,“你们想想看,那些传闻:克死生母,是没法辩解,赤口白牙,怎么说都可以;欺侮姐妹,必然是没有,不然六娘子不会和她好;忤逆王妃,则可大可小——我瞧着王妃这样子,也不像是个能容人忤逆的。”
这几句,不仅昭熙暗中点头,连八娘、九娘也心服口服。
十娘继续说道:“其他,八姐不说,九姐不肯细说,就是都和宋王有关了。我早听说过宋王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想是三娘子对他起过淑女之思?”
这话自然不必等回答:“三娘子心仪宋王,宋王却和贺兰氏定了亲,这其间发生了什么?想那贺兰氏,连母亲都要与人做妾,可见父族不可恃,能到洛阳,全靠着始平王过日子。她是那个姨娘的女儿,想必与三娘子养在一起,却能夺去三娘子的心上人,可想而知,手段心机。”
这段分析何其精彩,昭熙忍不住想:怪不得王妃看中她,聪慧确实不同寻常。
八娘和九娘听到这里,却是悚然而惊,她们从未这样分析过那些谣言,只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谁料是有人作梗。
八娘辩解道:“不至于罢,我瞧着贺兰氏为人大方知礼,对三娘子尤其周全。”
“就在这周全上!”李十娘说得眉飞色舞,“她不周全,旁人如何觉察得到三娘子不妥当?她越是周全,旁人就越是觉得三娘子不妥当,好人全她当了,坏人谁当?三娘子不当谁当!我看,要不就是宫姨娘藏奸,要不就是贺兰氏天赋异禀,至于三娘子么……”她笑了起来。
“三娘子如何?”九娘忍不住问。
昭熙却不想听,他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像是预先知道她不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耳根子软,性情懦弱了些,没用了些。”十娘轻描淡写地说,“蠢货”两个字,在两个姐姐面前,还是少说为妙,但是她的口气和神态,都在表达这个意思:这样的出身,父亲能干,兄弟争气,姐妹友爱,连继母都没什么坏心眼,却争不过什么都没有的表姐,白瞎了一手好牌。
“不至于罢,”八娘仍喃喃道,“我瞧着……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贺兰氏不至于这样欺负她。”
十娘笑而不语,要连她这两个宅心仁厚的姐姐都能看得出来,贺兰氏哪里抢得到洛阳城里第一美男子,说起来她倒是佩服:能十年如一日地算计,这份韧劲和狠心,哪里是平常人做得到。也太可惜了,这等手段,竟然只抢到一个有名无实的宋王——她既然有机会进宫,怎么就没想到母仪天下呢。
如果贺兰袖知道她的这个想法,必然引为知己,然而她这时候,还困在城外雪梅庵。
雪梅庵离洛阳城两百里,如有马,一日一夜也就到了。但是仅凭双脚,贺兰袖清楚得很,她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回去:荒山野岭,她一个娇弱女子,莫说找不到路,就算是找到了,也防不住野兽和剪径劫道的强人。
雪梅庵庵前庵后都种了梅树数百株,如果不是在眼下的境地,她大约也有心去想雪地寻梅或者就着梅雪煎茶,但是这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放火,一把火把这里烧为平地,包括雪梅庵的姑子。
雪梅庵原有姑子三四人,俱容貌枯槁,穿的也就灰扑扑的僧衣——她也得了一件。姨父这次是真狠了心,王府都没让她回,也就没了机会让母亲去求情。
南烛也是当时就被拿下。瑞香应该也保不住。当然她还有法子笼络到别的人,但是丢了这两个心腹,实在可惜。
话说回来,连她自个儿都是九死一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能奢求这些。当时谁能想到——谁想得到姚佳怡会在最后关头突然闯进来!
闯进来也就罢了,三娘当时嚷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却不是胡话,而是字字都针对自己——她是一早就知道姚佳怡会来,或者说,姚佳怡和皇帝能在当时赶来,恐怕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划?
有姚佳怡和皇帝这样有力的目击证人,她能脱身实在侥幸。都怪陆靖华没用,她早一点弄死三娘,何至于此。
她那些日子日思夜想,只盼着三娘重伤不治,结果还是天不从人愿。
她何尝不想反咬一口,奈何当时被看得太死,没有机会串口供;要不是她手里攥着郑忱的秘密,恐怕这时候坟头都能长草了。姨父固然念旧,但是他念的更多她的母亲和姨母,而不是对她。
姨父比三娘心硬多了,手段也狠。
也是她天真。既然知道三娘也是死而复生,就该料到她有防备——不对,她是想到了她的防备,但是没料到她会反击。
这次倒是学了个乖,她想,幸而她与萧阮的婚约早已定下,姨父再怎么着,也只能关她三个月,到中秋之后,萧阮出孝,她就能回洛阳待嫁了。再怎么着,姨父也要脸,不至于让她光着身子出阁。
她憧憬了一会儿出阁之后的良辰美景,终有一日,她会一把火烧了这里,一把火烧了洛阳,她要看这些欺凌她的人跪在脚底下哭泣,求饶——当然她是不会饶恕他们的。
“贺兰娘子,”一个天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父让我过来问,柴火几时好?”
“就快了。”贺兰袖有气无力地回答。
“等劈好了我们就烧饭。”小尼子并无半分不满,欢欢喜喜地说,还唱了个喏才离去。
贺兰袖想哭,前世今生两辈子,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柴火,还有砍刀——她是恨不得回头一刀砍死这个小尼子,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砍了她,她还是没饭吃。
你以为烧火煮饭不用技术吗?
贺兰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再呼出来,这样,能让她稍稍平静。
她并不知道,有白米饭吃,已经是始平王格外开恩了。洛阳城里升斗小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因为有她住在这里,始平王才有此施舍,白米,瓜果,蔬菜,雪梅庵的姑子不知道有多欢喜。
刚被送来的时候,贺兰袖是抗拒过的。她逃过。不过没逃太远天就黑了,满山满谷都是野兽的叫声,她躲在树下瑟瑟发抖了整晚:她算得到人心,可算不出这些畜生的心。
好容易熬到天明,路早就走丢了,饿得奄奄一息,要不是小尼子发现了她……她回到庵里,住持和几个小尼子明显松了口气,说还好小娘子你回来了,不然,再过几天,就须得往城里报信了。
“报什么信?”她心中暗喜。
“当然是死信。”住持说,“没人领路,这里是走不出去的。小娘子又没带干粮,过上两天没回来,多半就是被山里大虫给吃了。要多拖得几天,连遗物都找不到。”
住持还说,附近山里有贼匪,看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绝不会跟她客气。
她以为住持吓唬她。
但是住持叹息说:“从前我有个徒儿就被他们抢了去,连骨头都没剩下。你倒不必信我,不过我瞧着,小娘子也是个贵人,何必把命送在这里呢。我那小徒儿贱命一条,我还觉得可惜呢。”
这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她是要做皇后的,她的命,金贵着呢。
后来住持安排她劈柴挑水,都是始平王吩咐过的,“不劳不得食。”始平王这样说。住持虽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高贵得不得了的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但是始平王的这个话,她很赞同。
只苦了贺兰袖。
起初她不肯,不肯砍柴,更不肯挑水。住持说:“小娘子,你不挑水,就不要指水缸里有现成的供你梳洗;不砍柴,就没有柴可以生火,没有火煮不熟饭,就没有饭吃。”
“那你们呢?”贺兰袖冷笑,“难不成我不砍柴挑水,你们也不吃不洗?”
老尼姑安详地回答她:“我和徒儿是习惯去水边梳洗的,缸里有没有水都不要紧。至于煮饭,”老尼姑有点不好意思,长满皱纹的脸上一丝儿羞涩,“小娘子来之前,其实我们也不是日日都有饭吃。”
贺兰袖:……
姨父到底打哪里找出来这么个地方,打哪里找到这么些活见鬼的人!
“那,事情都我做了,你们做什么?”。
“生火煮饭都是我们的事。”老尼姑和颜悦色地说,“不是我们为难你,小娘子,这些活我不让你做,是为你好,不然,糟蹋了东西,回头王爷减少米蔬的供应,不仅我们吃不饱,小娘子你也……”
老尼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动手。
到晚上,饿得整个胃都痉挛了。贺兰袖算是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前心贴后背,前心为什么能贴到后背?因为抽筋!不仅饿,还渴,好心的小姑子告诉她,小娘子可以到后山去饮水,后山的水很干净。
贺兰袖:……
最后她拿起了砍刀,一刀、两刀、三刀……她恨这个世界!
为什么她要吃这样的苦!陆靖华这个没用的东西!枉费了她将门出身,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娘都掐不死!三娘怎么能这么狡猾!姨父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还有表哥!他们说拿她当亲女儿亲妹妹的,他们肯这样对待三娘吗!他们舍得吗!母亲为什么还不来救她——她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她知道。姨父和表哥不会让她知道,大约是会和她说,她被留在宫里,没准还会告诉她,太后很喜欢她。
她想哭,但是饿得实在太厉害了,连哭都没有力气。总有一天,她恨恨地想,她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三个月……只要熬过这三个月——可是这三个月何其漫长。
要知道,这世上虽然确实有美人餐风露宿也能惊艳众生,就像这世上有布衣荆钗倾倒王侯,但是并不太多。大多数美人都是靠着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金珠玉石滋养出来的。贺兰袖有自知之明,她算是天生丽质,但绝非天赋异禀。
如今不过半月,软嫩如凝脂的双手就已经长满血泡,血泡破灭之后钻心地疼,握住砍刀疼,举起砍刀更疼,落下去的时候她几乎要疼得叫出声来——而那之后,她知道,血泡破灭的地方会生茧。
俏丽如春笋的指尖会粗起来。
然而最让她担心的还是脸。没有镜子,她根本不敢去想脸上和颈上肌肤经这风吹日晒,还能保持住几分美貌。
那些该死的……所有的人都该死!
贺兰袖自怨自艾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找她:陆俨已经打听到了,贺兰氏没有回始平王府。她去了哪里?她能去哪里呢?不管她去了哪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不能让四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
宝光寺,漏月亭。
八娘努力回想,却并不能把华阳公主和堂妹口中那个耳根子软、懦弱、无用的人联系起来,但是传闻确实是这样,她确实没有和宋王订亲。她也确实无法反驳。如果是真的,那贺兰氏太可怕了,她想。
九娘说:“三娘子倒不难相处。”
“那是自然!”十娘笑了,“作恶也是有门槛的,八姐、九姐以为谁都能作恶吗?”
话音方落,就听得头顶簌簌。响动之大,八娘、九娘也听到了。姐妹几个一齐抬头,头顶是茂盛的绿荫,枝叶纠缠,简直像是一张浓绿色的网,那绿意里竟透露出森森寒凉,阴郁横生。
“是风。”八娘说。
“风这样大,倒像是树上藏了人似的。”十娘说,她心里有些不安。
“十娘快别说了,被你吓死!”九娘道,“横竖咱们也歇得够了,回去罢,免得她们找不到人,又急起来。”
十娘说了一句和昭熙差不多的话:“宝光寺里能有多大,还怕咱们走丢不成!”
但是这时候九娘已经走到亭子边缘,只觉得颈后一凉:“下雨了?”
八娘伸手出凉亭:“哪里有雨……”这当口九娘回手摸了一把,鲜红,不由尖叫起来:“血、血!”
她仰头张望,只觉天旋地转……忽地身子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