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 连着陪嫁嬷嬷一迭声的惊呼:“姑娘这是怎么了?姑爷他——”都恍若未闻。
她嫁了怎样一个人?要说容色, 容色无双;要说门第, 门第清贵;要说前程……年纪轻轻,如此身居高位的, 在洛阳找不到第二个, 便是她堂兄、始平王世子,说到权势,也颇有不如。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这样一个好夫婿,难不成洛阳人都瞎了眼睛, 放他单身至今?便小娘子瞎了眼睛,洛阳的丈母娘们还没瞎呢。
却原来……原来如此。
王妃是劝过她的。谢氏、三娘、六娘也都劝过。为什么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呢?说得更明白一点,直接告诉她,他是太后的禁脔,他是太后的面首, 他……不是她能染指的!
她不知道当时的自己能不能听进去,袁氏喜气洋洋的脸还在眼前,如今该怎样了, 如今该幸灾乐祸吗?
全洛阳都知道吧。
全洛阳都在背后笑话她吧。穿金戴银怎样,前呼后拥怎样,不过就是个笑话。怪不得新婚之夜连夜进宫, 怪不得不住大宅, 怪不得处处迁就, 那些表面功夫、那些颜面, 要来有什么用!
偏这一切,还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苦心经营,利用所有她能利用的,却得了这么个结果!
之后的许多时日,嘉颖都浑浑噩噩,一直到袁氏上门,丢出来,却是这么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李家没了。
心里方才好过一点。
即便如伯父、伯母这样千挑万选,华阳这样的天之骄女,也会碰上这样的意外——驸马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岂不比她难看?她比她幸运的也不过就是,尚未成礼。真真好运气呢。
“那三娘……”嘉颖问,“三娘如今还好么?”
“三娘倒好,”袁氏咂嘴说,“还收留了李家九娘子,也不怕宫里震怒。”
嘉颖笑道:“有王妃呢。嫂子还头一次上门,容我好生招待。”
与嘉颖的淡定相比,随遇安简直想哭给郑三看:“侍中雷霆手段,连我都被瞒过了。”
“兵贵神速。”郑忱说。
随遇安:……
以他的处变不惊,也有片刻的无力——不是他无能,实在主子太任性:“侍中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太后已经应了我,让宋王出兵。”郑忱笑吟吟道,“先生稍安,天塌不下来!”
随遇安:……
他怎么觉得天已经塌了呢?李家灭门,就是被推倒的第一张牌,接下来倒下的……会是谁?
郑忱到底想做什么!他原本是萧阮的人,在郑忱身边久了,倒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这人不擅实务,几乎将政事尽数委托与他,这样的信任,他从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也是绝无仅有。
然而——
然而他这样胡闹下去,迟早玩完。完蛋的还不止是他。
“如果有这一日……”郑忱低低地道,“如果有一日,我身死人手,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先生——相信以先生之能,定然能为我完成心愿。”
这时候太阳就要下去了,秋风渐起,一日凉过一日,天色碧青如水。
有雁南行。
宜书阁。
明月进宫以来,元祎炬还是头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来看她——从前他是直阁将军,之后是羽林卫统领,假公济私都很方便。但是这次北上出征,却隔了三月有余。兄妹重逢,明月道:“哥哥瘦了。”
元祎炬笑一笑:“阿月自个儿瘦了一圈才是真的。”
明月抽条,才多久不见,又往上蹿了一截子,依稀竟有了少女的曲线。想起从前又瘦又黑的模样——简直像梦一般。这时候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管盯住兄长,说道:“……哥哥为什么不安?”
元祎炬强笑道:“我哪里有不安?”
明月也不急,慢斯条理说道:“哥哥与我相依为命,不想出了趟远门,回来就生分了。”
元祎炬:……
“这话从何说起。”
“哥哥回京都有几日了,”明月道,“要说见圣人须得沐浴更衣,明月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听说,哥哥已经见过太后了。”
元祎炬心里一沉。
“原来明月知道了……倒不是哥哥想瞒你,只是哥哥打了败仗……”
“胜败兵家常事。”明月小脸绷得紧紧的,晕着光,“想必圣人与太后,并不至于因此就降罪于哥哥。”
元祎炬词穷。原想着毕竟宫里不比外头,太后也不会允许外头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到几位公主耳朵里去。但是他这个妹子……元祎修微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道:“并非哥哥有意瞒你……”
明月哼了一声:“哥哥不妨直说。”
元祎炬实在对付不了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子,斟酌片刻,说道:“我在云州,发现李司空与贼首私下媾和……”他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又亲身经历,并不觉得自己据实上报朝廷,申诉冤屈,有哪里不对。
但是这雷霆一击……即便是李司空私下与叛军媾和,也绝不至于灭门。
有人在借题发挥。他和昭熙一样,第一时间想起去年秋李家兄妹在西山的遇袭,那次他几乎被冤死。这一次又……如今有太后压着,万马齐喑,到反弹起来,他固不免其罪,恐怕连明月也……
李家尚有门可灭,他家可是已经被灭过一次了,想到这里,元祎炬何止是不安。
明月眨了眨眼睛:“李司空……圣人降罪了吗?”
元祎炬点点头,忽问:“阿月在宫里,太后与圣人有什么打算?”
明月没有回答,小脸却皱了起来:“李司空……是不是三姐姐许的那家阿翁?”
元祎炬:……
她又知道了。
胡乱应了一声。
“李司空出事,十三兄有没有来找哥哥问话?”明月紧接着就问。
元祎炬再点了点头。他那日出宫……更准确地说,是尚未出宫,就被昭熙堵住了。他不太自然地摸了摸眼角——这里挨了一下。起初他不服气,待听到李家……他觉得这一下也不算太冤了。
昭熙气得脸色都变了。
他也知道华阳这门婚事,难得始平王府从上到下都满意,李御史他也见过,虽然没有深交,但是昭熙迎亲那日他也在场,是出了很大力,也算是一起拼过命……昭熙说他如今下落不明。
元祎炬心里很矛盾,他不想李十二郎死,但是想到李家可能复起的报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昭熙也这么说,他说:“九哥糊涂!这等事没有切实的证据,如何能上报!”
元祎炬这时候也隐隐后悔,但昭熙说他没有证据,却是大不服气,一把扯开衣襟,数给他看,伤口有的是已经结了痂,有的还新鲜着,略一大动就流血:“证据?十三弟要的证据,这不就是证据!”
他出兵平叛,李家人从背后捅他一刀还不算,后来如影附形一路追杀,他是九死一生,却换来兄弟一句“没有证据”!
他们这是灭口!
昭熙一惊之后也是沉默,再许久,方才说道:“我自然是信九哥的,我只怕……唉。”他叹了口气。
昭熙叹气的意思,他懂。
也是要到过后想起,才大觉蹊跷——然而这如何能怨到他!即便是有人构陷,他也是被骗,若无朝廷默许,三司会审,秋后勾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但是到这时候,说这些都太迟。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与明月听,平白无故,何必让她担这个心。便只笑道:“十三弟自然是问过的,单为他家三娘也该来问不是——问过也就罢了。”
明月却问:“那李司空与叛贼媾和的事,十三兄是信也不信?”
“自然是信的。”元祎炬道。
当然他信比不信好,只不过,元祎炬隐隐觉得,如果真有秋后算账一日,昭熙终究是事外之人。
明月盯住兄长的眼睛,确定他不会欺骗自己,也就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哥哥也不必太过不安。既是卸了职,趁这闲,给我找个嫂子吧。”
元祎炬:……
元祎炬干笑一声,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他从前……刚得了直阁将军的时候,倒是有过官媒上门,他那会儿想着再进一步,选择余地也大一点,虽然未必须得是五姓女……总要挑个如意。
如今却不好再提。羽林卫那个位置是回不去了,等着轮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选得上的。要没有李家这桩事,他倒是能通过昭熙去求求始平王妃——她在太后跟前说话是灵。但是如今这情形——
倒是明月,如果能趁早订了亲,也算是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他知道太后待明月不薄,养在宫里,各项待遇与两位公主齐平,但是到了选婿这当口,差别就会出来——能选的话,谁不选公主呢?
总是他的不是——当初就不该贪心,为了搏个王爵,丢了现成的底子。
他又不像别人,有家族,有亲戚,有兄弟、有长辈托底,他这一掉下去,往下看,眼见得就是悬崖万丈。
他就只有一个妹子。
他原该更谨慎一点。
忽然脸上微热,却是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来,碰碰他的面颊。元祎炬心里一热。从前他们在宗正寺里相依为命,受人欺负的时候,她就这样安慰他——那时候她还小。别的孩子小时候白白胖胖像颗肉丸子——至少他见过始平王府的三郎是这样——他妹子小时候像狗尾巴草,又黄又黑,风一吹就倒。
“哥哥!”明月道。
元祎炬笑道:“阿月这是怎么了?”
“哥哥也要娶五姓女吗?”明月问。
元祎炬再笑了一下。
“哥哥还记得陆皇后吗?”明月说,“我刚进宫的时候见过她。”
元祎炬吃了一惊。不知道明月如何会想到陆家——
自陆皇后死后陆家就一蹶不振,听说陆俨回了青州,然而青州无战事,要再起也不容易。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是侥幸立下战功,太后不喜,圣人不喜,至少二十年之内,没有太大的希望。
如今已经不是世祖时候,也不是高祖时候,全凭弓马说话的时代了。得两宫青眼,有军功自然青云直上;如两宫不喜,便是天大的功劳,那是打仗啊……打仗哪里有全无失误的。
要抹掉不过一句话。
他从前不过在京里练兵,并不懂得这些,觉得始平王诚然厉害,昭熙却不过如此,到真真临了战场,才知道不容易。
他这时候回想起来,战场留给他的,无非粘稠的鲜血,看不清模样的面孔,断手残脚,拖了一地的肚肠。手心里的汗。
慈不掌兵。
一个决定,一个命令,堆积如山的是人……人命。回到洛阳,进了皇城,他才有种他又活过来了的错觉。
陆家也是军功起家,世代将门,但要说到官场上的生存智慧,恐怕比自个儿强不到哪里去——没准还不如自己。
却听明月说道:“陆皇后也就罢了,陆皇后那个妹子,却有几分志气。”
元祎炬干干地应道:“你又见过?”
“陆皇后出事之后,她进过宫。”明月说。她并不觉得哥哥缺乏智慧,他最多不过是缺乏孤军奋战的勇气和坚持到底的决心。
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五姓女未必有这个勇气。反而陆家五娘子……她虽然不曾亲见,光听宫人描述,已经大是佩服。他们兄妹需要一个家族来依靠,一个经历过风雨,还能够坚守的家族。
更何况眼下两宫角力,退开一步,退到一个观望的位置上,蓄势待发,焉知非福?
一般人家,没有个妹子帮兄长相看的道理。只不过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她不帮她哥哥看着,谁来看?
却还是说道:“阿月不过这么一说,到底要不要,还是哥哥自个儿做主。”
和静喜孜孜来见广阳王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
她做梦也想不到,父亲这趟差事办得一塌糊涂,损兵折将,南阳王更是被撸了爵位闲置。到头来,她竟然还得了好——竟果真如五郎所言,封了,真的,正经皇帝的女儿都未必有这个福气。
她爹那个宜阳王,论尊贵论权势,可哪样都不沾边,朝廷说是嘉赏她父亲的苦劳,笑话!她父亲膝下又不是没有儿子,女儿也有十七八个,虽然她居长,但是已经出阁的女儿……照理是不受赏的。
——再说了,要说苦劳,南阳王难道就没有?
时近初冬,广阳王穿了深青色的袍子,一应绣色全无,屋子里布置得也简单,更兼了秋色萧索,越发清冷。和静忍不住说道:“……要那不识货的见了,还当五郎是哪家贫寒士子呢,哪里就俭省到这个地步了。”
广阳王笑笑不说话,他这个堂姐就是热闹,烟火气的热闹。
他幼时也曾厌恶过,嫌她泼辣俗气,心里又存不住事,也捉弄过她,后来盲了目,那时候父母还没有过世,人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触怒到他,反倒是这个堂姐和他掐起来,捋起袖子把他狠揍了一顿。
奇的是,他非但不怨恨,反而惦记上了。
隔三隔五地问,阿姐什么时候来,宜阳王心疼侄儿,索性让和静在广阳王府上住过一阵子,直到出阁。
这时候微微一笑,说道:“我又不是货,要什么人识货——还没恭喜阿姐晋升公主。”
和静——冯翊公主“噗嗤”笑了一声:“就你嘴甜……”又笑吟吟双手一拍道,“今儿阿姐就赏你嘴甜!”
门外走进来竟是二三十个美人,皆蜂腰长腿,艳色夺人,间杂竟还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因知广阳王目不能视,特选了音色娇美的,这时候不过略福一福身,行礼道:“王爷安康。”已经是莺莺呖呖,先声夺人。
广阳王:……
他这堂姐,是真真担心他府里太清净了。一时只摇头,挥挥手,自有婢子领美人下去,婢子也忍不住偷笑。广阳王笑道:“阿姐这会儿倒是有心思往我这里塞人了——姐夫找得怎么样了?”
冯翊公主越发笑得像花儿一样:“先前承你吉言,得了封赏,所以今儿特意来……还是想听五郎说几句好听的。”
广阳王:……
敢情是拿他当吉祥物了。
“是哪家郎君?”
真问上了,冯翊反而有片刻的羞涩,放软了声调问道:“五郎觉得……阿钊如何?”
广阳王其实不意外,却还做出个吃惊的表情来:“阿姐怎么就看上他了,我还听说,前儿他在街面上为个婢子与人大打出手……”
冯翊“嗯”了一声,语带埋怨:“我就说犯不上……偏他要强出头!”
“原来是为了阿姐!”广阳王继续“大吃一惊”。
“原是打小就认识,只那会儿小,”冯翊公主道,“去年秋,他夫人没了,他常去永宁寺,做个道场,点个灯什么的,一来二去撞上了……”
去年秋到这时候,时候也不短了。冯翊也不是没经事的小娘子,这你情我愿,也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只往来得久了,多少有些意动,想到底是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不比别人强?
但是这关头,穆钊偏又不吐口了。
一直到前儿……冯翊虽然少了些城府,隐隐也觉察到不对。虽则穆钊求娶在她得爵之前,但是穆家消息灵通,未必不是先得了信儿。
要说天下人无不如此,先挑门第,再挑家世,待一圈儿轮下来,两个眼睛才看得到人。然而人也总是如此,挑人的时候诸多要求,轮到自己,恨不得摒弃了所有,净身出户,还要人看出好来。
原本到冯翊这年岁,是已经知道势利难免。但是到自个儿头上,总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这个人想娶自己,并不因为她家财万贯,不因为她是公主,只因为她是她——只是说不出口。
说出口多可笑……光是想,都忍不住骇然冷笑。
广阳王并不能够清楚地体贴到这些细微和曲折的心思,他就只是单纯不看好穆钊。穆家公主多,眼界高,规矩大,人多是非也多,他这个堂姐不是人家对手。何况穆钊对她的用心,也有限得很。
他从前也见过穆钊,只是没有深交。是很典型的洛阳公子哥们,长袖善舞,精明能干,穆家这一代,数他最为出众。待日后皇帝亲政,重用穆家,必然是要上位的——如果皇帝当真重用穆家的话。
就是太精明了一点。倒不见得就看得上他堂姐那个公主头衔,而是看中宜阳王手面大方,交游广阔。真的,上至王侯,下到草莽,没有他这个叔叔交不到的朋友,这固然是他有意为之,然而也未尝不是本事。
穆家如今,形势并不明朗。
从来外戚荣宠最为悬殊,如冯家鼎盛之时,朝中谁不仰其鼻息,到周家上位,谁又还记得冯家。
最可笑的当然是——谁还记得于氏。谁记得于氏才是先帝发妻?她可是陪着先帝从皇子熬到太子,再从太子熬到皇帝,结果呢?接连丧儿,含恨而终。于家亦并不曾因为她得到多少好处。
而穆家,穆家如今还有什么。陆家失了陆皇后,又倒出底子赔了始平王府一堆部曲,然而子弟守边,尤有一战之力;反观穆家,如今除了一堆公主……太后倒是善待几位长公主,至于穆皇后,如今宫里得宠的是李贵嫔,玉贵人。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冯翊公主见广阳王迟迟不说话,心里忧色更重,仍强笑道:“五郎是不喜阿钊么?”
广阳王懒洋洋道:“我才见过穆侯爷几次,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我听说,如今宫里,却是李贵嫔得势……”
广阳王没有说穆钊不好,冯翊公主安心不少,却捂嘴笑道:“说到李贵嫔,五郎没有听说吗,李家出事了。”
广阳王“哦”了一声,仍是不太提得起劲:“不是李御史还是逃了么。”
“哪里逃得出去!”冯翊公主“哼”了一声,“事起仓促……我听说那天他还在始平王叔家,给华阳的笄礼捧场,事发急,九门都有他的画像,除非十三郎放水——大伙儿都盯着呢,谅他也不敢。”
广阳王但笑不语。
“五郎你猜猜,如今他人在哪里?”冯翊又神神秘秘地道。
广阳王还是那副“外头的事我一无所知”的冷漠样:“阿姐又来为难我了——我如何知道。”
“我和你说啊,”冯翊兴奋得脸都发红,真是许久没这样的热闹了,“都说是华阳藏了人在闺房……”
“谁说的?”广阳王笑了。
“大伙儿都这么说,”
“这话也就阿姐信了,”广阳王摇头道,“华阳藏个李九娘也就罢了,藏李御史,当王妃死了么?她还有妹子呢,先前……先前始平王府二娘子嫁得可不光彩,华阳又不傻,王妃忍她是有底线的。”
“那、那还有谁能藏李御史……”冯翊公主微微有些失望,喃喃道。
广阳王微仰了面孔,李十二郎如今人在哪里,是洛阳人都想知道。这风口浪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藏匿他的可不会太多,不是姻亲故旧,谁肯冒这个险——然而李家的姻亲故旧,朝中那位焉能不派人盯着。
已经过去半个月,毫无消息,也是不容易。
连华阳肯收留李九娘都是不容易的。
“五郎?”冯翊公主见他又不吭声了,忍不住问,“五郎今儿什么事,频频走神?”
广阳王笑道:“哪里走神,我不过是在想,如有那一日,这满京里人,却谁肯收留我……”
冯翊公主“吓”了一声:“净胡说,你身上又没个一官半职,也不能造反,清算到谁头上也都轮不到你。”
广阳王轻笑。他这个堂姐就是天真。
从来人与人之间,他所知道的,他所熟悉的,是利用,是投资,是交易,是买卖。那些传说中的美好品质,不过纸上空言。如果一个人不肯出卖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筹码不够,就是赏金不够。
无一例外。
人间污浊如此,他是早已深知。只不知道为什么,总还希冀有人例外——就如同李十二郎逃亡,有人肯冒险庇护他,有人肯伸出援手……虽然未必不是图谋将来,那也是好的。
“五郎?”
“如果呢?”广阳王淡淡地道。
“什么?”
“如果就轮到了我呢?”
“阿姐救你就是。”冯翊公主毫不犹豫地应道,又自失一笑,“你我姐弟,要连你都……我还能置身事外?”
这句话竟难得得到广阳王的认同:“阿姐说得是……今儿就为阿姐这句,浮一大白……如烟,上酒来!”
“也就五郎想得多!”冯翊公主道,“五郎既不参政,也不为官,见事就躲,还成天怕东怕西,瞧瞧人家,广怀王叔祖可不这样,我阿爷退了回来,人家顶上去两个孙子……一个也就罢了,他家一回压上两个,嫌九郎灰头土脸得不够么……”
广阳王静然笑道:“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便圣人太后要用我,我还顶不上呢。”
广怀王这回是下了重注在皇帝身上。都琢磨着太后这么胡闹,长久不了,大概洛阳有点眼光的人都这么看,他也不例外,只不过,除了不看好太后之外,他对于朝廷的这次出兵,也同样不看好。
要说谁会在这风口浪尖上冒着送命的风险搭救,莫说广阳王想不到,就是李十二郎自个儿,也没有想到。
他当时转身就逃。不敢走大路,转入到小巷子里,后头追兵的呼喝声逼了近来,李十二郎估算了下自己的战斗力——他虽然说不上文弱书生,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是懂的,忽然不知道哪扇门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把他拉了进去。
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那人却说自己不过奉命而为。李十二郎心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一些熟悉的名字,然而也想不起来,到底谁有这样的神机妙算,知道今儿李家要出事,知道他会逃入此间——世间当真有这等未卜先知之人吗?
要问主人家是谁,仆役却只管摇头,说:“到时候郎君就知道了。”
待主人现身,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李十二郎提心吊胆了十天,连睡觉都不敢睡太实,可恨身边并无武器,战战整日整夜,食物摆到面前,也要再三思虑过方才下箸。仆役道:“我家主人要是想谋害郎君,我出去喊一嗓子就行了,何必费这个劲?”
李十二郎道:“兴许你家主人想着奇货可居。”
“……倒叫李兄猜中了。”话音才落,有人推门而进,逆着光,李十二郎看清楚来人,不由“啊”了一声。
他想过几十个名字,没有想到他。
祖家子祖望之在他的交际圈里,不是个多起眼的人物,诚然他学识渊博,机变有趣,然而门第这道槛,并不那么好跨越。他很清楚祖家子巴结他,取悦他,为的什么,他不吝于提携,但是那也不等于他有多看重他。
祖望之说:“李兄也知道我是个商人,从来商人逐利,我救李兄并不是白救,图的是日后李兄报答。”
日后……李十二郎微微一笑,他知道这话不过是教他心里好过一点罢了,他还有没有以后,他还回不回得来洛阳——更准确地说,他出不出得了洛阳,都是个未可知。
祖望之在他对面坐下:“迟来几日,李兄莫怪。”
李十二郎笑道:“二郎大恩,我会铭记于心。”
“我等着李兄回报呢。”祖望之随口道,却往下说:“想来李兄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这几日奔走打听——得了这份邸报。”
李十二郎心里一热:这小子果然周到。
接过邸报来看,看到祖父名讳,眼眶就是一红。他不同于李九娘,他是宗子,祖父对他寄予厚望,家族事务,朝里动向,自然知道得比九娘、十娘都要多得多。譬如……与郑家的恩怨。
李十二郎很难形容自己知道郑氏时候的心情,如果是别人家的事,兴许他会脱口就骂“禽兽!”然而轮到自己身上,犹如晋明帝听到司马宣王起家一段过往,只能伏床掩面,痛哭晋祚不久。
他知道是郑忱在背后捣鬼,包括去年的西山遇袭,祖父也知道,只秘而不宣——不然能怎样?能逼得太后杀了郑忱?不不,不会的,如果要在郑忱与他们李家之间选一个,太后定然不会选他们李家。
这不过是一个证明。便纵然这年余,祖父致力于与郑家修好,把九娘许给崔家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都没有用。郑忱是恨毒了李家。到如今……已经是不死不休。
他心里恨的,怎么会不恨。即便他的叔伯祖父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他的兄弟、姊妹、子侄何辜!
当然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李十二郎掩卷,抬头看住祖望之。
祖望之说:“我带回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李兄要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坏消息是,”祖望之说道,“如今全城都在搜捕李兄,九门都挂了李兄画像,李兄要出城不容易。”
李十二郎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斩草必除根。
“那好消息呢?”——他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到这份上,他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是,李贵嫔有孕,九娘子也得到了华阳公主的庇护,如今无恙。”祖望之微笑道。
这个消息果然令李十二郎精神一振——十娘也就罢了,他信她有自保之能,九娘能够得到华阳的庇护,却说得上是意外之喜。虽则华阳曾遣婢子给他通风报信,但那时候,她很有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知道发生了什么,兴许会后悔与他的婚约。
却不料——
祖望之也笑道:“我也没有料到华阳公主,长情如此。”
“却不是这个缘故,二郎慎言!”李十二郎即刻否认,“华阳公主初到洛阳时候,与我家八娘、九娘颇有交情。”他也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和嘉语的婚约定然是不能再作数,自然不能让她背这个名声。
——她以后的夫婿,定然不想知道她与他之前有多“长情”。
祖望之唇边一抹笑:“还有第三个消息。”
“哦?”李十二郎心里一紧。
祖望之却小饮了一口酒,方才措辞说道:“城中风声是越来越紧,起初查的是李家姻亲故旧,到如今,范围渐渐缩小来……已经上门过几次,虽然都被我敷衍过去,然而如果进一步彻查,恐怕是瞒不过。”
祖望之进一步解释道:“我当时也送娘子去始平王府观礼,却比李兄早一步听说变故……应是无人防我的缘故。我想着李兄要脱身,恐怕不容易,所以稍作布置,指望能派上用场,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洛阳城有多大,当时李十二郎逃窜的路径有多少,便纵是以祖望之对李十二郎的了解,以及胸中丘壑,也布下了十余处人手。那些人固然是他祖家世仆,然而天威慑人,财帛动心,祖望之并没有十全的把握不被泄露。
李十二郎点点头。
祖望之取了城中布防图给李十二郎看,李十二郎只扫了一眼,心里就是一沉,这天罗地网,要出城可不容易。留在城里,以祖家的财势,恐怕不能庇护他太久……即便加上姚家也不能。
何况姚家未必肯——也多半不知道祖家子胆大包天,敢藏了他在此。
这细细思量,眉目中并无慌乱颜色,祖望之也是服气。他素日其实并不太服气这些高门子弟,他们门第虽高,才能、见识却未必达得到门第的高度,空有风度、谈吐……能有什么用。偏还目中无人。
当然李十二郎的确佼佼不凡,这也是为什么,如果一定要找个高门来攀附,他会找上李十二郎的原因。
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可见朝廷真真气数将尽。
祖望之心中唏嘘。
又与李十二郎细细说来,他准备的人手、物资,从哪些门出,又布置了哪些疑兵,面对可以料想到的意外所准备的应对。
李十二郎频频点头,忽听祖望之说道:“……除此之外,我还遣人私下报知了华阳公主。”
李十二郎:……
“我夫人……”祖望之笑道,“大约是城中屈指可数几个,上始平王府不会被怀疑的人了。”
姚家与始平王府往来一向频繁,李家这样的变故,作为表姐,姚佳怡上门探望嘉语,是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
李十二郎沉吟道:“如何能让夫人冒这样的险!”
祖望之道:“她不知道。”
李十二郎这才“哦”了一声,仍踌躇:“却让公主为难了。”
祖望之只管笑,那笑容里未免多了一味狡黠——他知道华阳公主无法拒绝。
嘉语也知道。祖家子会通过姚佳怡的贴身婢子来与她报信,让她颇有些哭笑不得。这才成亲几日!姚佳怡也是心大,贴身婢子被人笼络了去都不知道——真真什么时候被卖了都还能给人数钱。
祖家子是个厉害角色,时机,人选,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怎么就知道不去找卢家,不去找崔家,单单找上她。
是吃定了她不能拒绝。
何况他提出的要求亦不算过分,不过是求她布一路疑兵罢了。调虎离山……用她来调虎离山,亏他说得出口,然而细想却是极妙,人人都知道她与李十二郎的关系,也人人都知道她收留了李九娘。
如今是所有眼睛都盯住她,猜想她会不会对李十二郎伸出援手,这个手,不伸是明哲保身,伸是有情有义。
他就等着看,这个好名声,她是赚呢,还是不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