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悦说给他下面条,就当真是面条,一碗传说中的阳春面,清汤寡水,里面零零星星飘了几片野菜叶子,虽然看上去阳春白雪的十分好看,然而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没有什么滋味。
不过落魄至此,陆鹤州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挑剔的余地,人家小姑娘愿意救自己,给自己吃的,就已经是无以为报的大恩大德了,他可没有那么大脸嫌弃人家的饭。
陆鹤州不动声色地拿起碗,吃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是,这看上去清清淡淡的一碗面……居然还挺好吃,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入口的滋味,清而不淡,面条筋道顺滑。
他这辈子吃了这么多东西,能将这简简单单的面做出这般滋味的,不过寥寥几人。
岑悦给自己也端了碗面条,坐在他对面吃。
“我没有钱,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今天就先吃这个吧,明天我去县里买点东西回来,给你补补。”
人家毕竟给了那么多钱,总不能让一个伤患,天天跟她一起吃素。
专心吃饭的陆鹤州分神点了点头,竟还夸了一句,“你手艺很好。”
岑悦笑出一口小白牙,“我也觉得我手艺很好。”
陆鹤州闻言不语,只是拿筷子的手微微顿了顿,看着岑悦的眼神,也有点复杂。
他活了这许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自卖自夸,毫不谦虚的女子。
可是眼前这个姑娘,眼神澄澈,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有心机抑或是爱慕虚荣的人。
想来,只是生活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入眼皆是干净的山水,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格。
陆鹤州打量她一番,神情微动。一直没有注意,其实这个姑娘,生的当真好看。
肌肤胜雪,柳眉杏眼,眉眼之间自带千娇百媚的风情。
眼神纯洁而神情娇媚,这才是真正的绝代美人。
陆鹤州低下头,没有说话。
自古以来,真的国色天香的女子,都出自民间,譬如西子昭君,皆是平民女子,譬如当朝太后,出身更是低微。
这样的山水养出这样的姑娘,也算是平常了。
只是她生的这般样貌,且如此贫穷,尚且能够守住自身,安贫乐道,可见心智不俗。
吃完饭之后,天色便暗了下来,岑悦没有钱买煤油灯,向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可是在睡前,却有了一个巨大的烦恼。
她这间小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而且只有一套被褥。
如今已经是深秋,即将入冬,地上的寒气一阵阵往上窜,打地铺肯定行不通,那样会要命的。
可是他们一男一女,总不能一张床一个被窝睡觉。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女一起出行玩乐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同居一室,同被而眠,也是无法接受的。
陆鹤州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只见岑悦一脸纠结的站在那儿,他还疑惑的问,“怎么了?”
“我们怎么睡?”
陆鹤州一愣,转头看向那张破床,也认识到了这个令人头秃的问题。
他想了想,只得问道,“你家里还有被褥么,不若我睡地上好了?”
“没有!”岑悦眼都不眨一下的回答,还摊了摊手,表达自己的无奈。
“岑姑娘……”陆鹤州想了想,“如今情急之下,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委屈姑娘和我一起睡了,我发誓,绝不会占姑娘半分便宜,否则便天打雷劈。”
岑悦叹口气,如今也只得这样了。
她是不能去别人家睡的,村里的女人们个个都视她为妖精,不挤兑她的人也有,但都畏惧流言蜚语,不敢对她好,也顶多是明哲保身罢了。
而陆鹤州身上有伤,一向被人视为晦气,更不会有人收留他了。
陆鹤州一向睡的晚,往常这个时候,都还在处理公务或者是同人饮宴,鲜少早眠。
是以今日,虽觉得身体疲惫,精神头却还好,过了许久都没有睡着。
陆鹤州僵直了身体,久久不敢动,他睁着眼睛,将手举在了头顶。
许是夜里太凉,岑悦睡的又太沉了,便一直往他这边挤,这会儿整个身子都已经挨着他了。
他们睡的时候泾渭分明,岑悦一动其实他就知道了,可是发誓说不占人家姑娘半分便宜的,陆鹤州也不敢动手将人推出来,只能无奈任由她挪动。
终于,身边的姑娘微微一动,离他远了一分,陆鹤州尚未来得及松口气,结果岑悦翻了个身,一只腿搭在了他的腿上,连手臂都斜放在了他腰上。
陆鹤州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口气。
还有心情想,幸好他的伤口在另一条腿上,否则如今岂不是要被她给压崩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忙忙碌碌的,从没有近过女人的身,如今一个姑娘谁在身侧,且……身娇体软,柔软的身体挨着他的。
这是他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经历。
也是好几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想当初,遇上再难缠的对手,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一觉睡的,比打了个硬仗还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透过水盆,他看见自己眼底下,一片青黑。
且……昨日他被岑悦从山脚下拖回来,忘记了洗脸。
如今脸上,还带着脏污,看上去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陆鹤州内心复杂不已,他都想不明白,岑悦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才没有提醒他的,她自己看着就不会难受吗?
可惜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岑悦一大早就去山脚下捡回了自己的小背篓,背着进城去了。
县城离这个村子,有一个时辰的路程,等买完东西回来,估计也要晚上了。
吃了早饭,陆鹤州拄着岑悦给做的简易小拐棍儿,走到院子里。
他坐在院子里的小石头上,耳边却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这就是那个狐媚子住的地方吧,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天岑悦从外面拉了个男人回来。”
“不是吧,竟然……竟然这么忍不住,就找了人……”
“我就说她是个狐狸精,被岑举人退婚了,立马就迫不及待找了别的男人。”
下一句话,从语气里就能听出得意来,“你们猜猜看,这个男人,过几天会不要她?”
“岑悦长得好,我估计这野男人,怎么也要玩个十天半个月的吧。”
接下来就是一阵哄笑。
陆鹤州的脸色沉了沉,冷的像是这深秋清晨的风。
他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啪一声推开了门,冷冷看着门口几个人。
这些闲着没事爱磕牙的女人,就是故意站在这里,说话给里面的人听的,大概是想气一气岑悦,估计是不知道岑悦不在。
陆鹤州这辈子见识过的高明手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几个女人拙劣的伎俩,一眼便能看穿。
只不知道,岑悦被这样说过多少次,她自己又听见过多少次。
陆鹤州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神色阴冷地看着那几个嚼舌根的女人。
那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嘲讽道:“诶哟,这野男人还是个瘸子,岑悦也太不挑剔了,什么样的男人都要。”
“小伙子,我看你年纪轻轻的,长得还俊俏,为什么要跟个狐狸精搅和在一起呢?”一个穿着花布棉衣的年轻少妇捂住嘴笑,“你虽然是个瘸子,也没有必要找个破烂货。”
“小伙子,你快离她远一点吧,你别看她长得好看,其实心黑着呢。”
陆鹤州不言语,只是冷冷环顾四周,记下这群人的脸。
随后便啪一声关上了门,将她们拍在了大门外。
如今虎落平原,他又受伤,没有本事为岑悦报仇。
但陆鹤州从来不是任人欺负却不还手的性格,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在他耳边诋毁救命恩人的这群人,一个都别想跑。
陆鹤州深吸一口气,想起岑悦瘦弱的手臂,竟觉得有些许心疼。
这样一个小姑娘,不过因为生的容貌好看了些许,竟然被人如此诋毁。
昨日见了岑悦,他便能看出来,对方不过是个心思单纯的姑娘,那些人,堪称是恶毒了。
人心之恶,并不仅仅存在于朝堂,原来这看似淳朴的山野间,竟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难为岑悦可以忍下来。
换了一个心智不坚定的,现在恐怕的真的已经沦落风尘,或者是活不下去了。
陆鹤州看着这间破旧却整洁的屋子,心里微微一软。
这个小姑娘,肯定是一个很坚强,很勇敢的人。
比全天下很多很多人都厉害。
岑悦回来的时候,陆鹤州什么都没有跟她说,只是将一切都埋在了心底里。
进城回来的岑悦,看上去十分高兴,这种不好的事情,就不要破坏她的心情了。
可是岑悦却问:“今天有没有人来过?”
陆鹤州面不改色地扯谎:“没有人来。”
岑悦狐疑地看着他。
陆鹤州回以无辜而纯洁的眼神,让人几乎不得不相信他。
岑悦正打算相信,结果外面的院子门却被敲响了。
陆鹤州心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