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洞明
“玥滢!看看你当的好差!”
玥滢正没精打采扫着院子里的雪,昨夜这雪下的着实是有些大了,几个小宫女忙了一早上也只是将将扫清了外院的雪,内殿廊下的就由着几个二等宫女顺手清扫了。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容貌娇俏,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自内殿门口气势冲冲走来,脚下花盆底儿在刚清扫的青砖石板上,发出“砰砰”重响。手中正捧着一套华丽厚重的朝服,满面的怒色,那朝服上孔雀尾羽和金丝交缠织就的最华丽处,几个破洞好不显眼。
女子走到玥滢面前,将朝服兜头丢到她怀中,高声冷斥道:“这怎么回事?娘娘的朝服不是向来都由你收拾整理的么,怎么会有虫儿嗑出来的洞?””
旁边春和,晚晴几个宫女见那破洞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朝服是后宫妃嫔服饰中最重要的一件,一般是用于过年祭祀大殿、封禅大礼之类的场合穿着。
虽说内务府一般不会只送来一件,但这每一件也都是用料极为珍贵,需要十几位绣娘花费近一月时间才能宛城区,是需要细心保存的。朝服受损,这差事负责的人,可说是犯了大错了。
玥滢听得这话微一愣,差点没乐出声来。
心道,且不说那套朝服明显是去年娘娘未受封皇后时用的朝服,都不知压库房箱底多久了。就说去年她还是个洒扫外院的小丫鬟,这种内殿事务怎会过她的手,分明就是借事找茬儿。
不过玥滢却未想和纤云多做争辩,心念电转之间,她的膝盖就重重的跪在了冰凉的青砖上。
“虽说这朝服本不是奴婢收起来的,却是由奴婢负责保管清点,如今朝服有损,却是奴婢疏忽了差事,纤云姐姐责罚就是。”
站在一旁的春和听了,急得直向玥滢使着眼色,示意她赶快辩解一二,这纤云想抓玥滢的把柄错处已不是一天两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故意找茬,若就这样认了错,还不知要被她怎样磋磨呢。
而玥滢却是不管,直挺挺的跪着,神色还是一脸不忿傲气,气得纤云恨不得上去把她那张美艳的脸狠狠抓花,看她还怎么顶着这张脸在娘娘面前讨欢喜,在皇上那献媚。
“好好好,损坏朝服可是大罪,既然你已认了错,似你这般粗心大意不重规矩之人,也不适合留在这坤宁宫了,一会儿便吩咐内务府来领人吧。”
纤云的语气里暗含了几分喜意和畅快,似是终于泄了心中愤恨。她早就看狐媚子不顺眼了,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总在皇后娘娘和皇上面前晃荡。
本来这皇后娘娘若要学着贵妃佟佳氏送身边宫女给皇上博宠,最有希望的人就是她了。
作为坤宁宫中的掌事大宫女,她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了七年之久,经历了娘娘从庶妃到封为皇后。
论忠心她是一直追随从无二心,论能力她掌一宫事务多年未有过失,论起容貌她双十年华玲珑娇俏,身段风情哪是那刚刚进宫两年的小丫头可比?
可也不知这丫头给娘娘下了什么迷魂药,竟哄得娘娘要给她这宫中人人倾羡的机会。皇上来的几日连着让她值夜不说,今日早上起来,话里话外竟是有意过几日就要安排这丫头侍寝。
纤云心中实在委屈不忿,这才想着借着朝服之事狠狠发作这丫头一番。她心知这丫头诡道得很,这般小计难以除掉她,本也就只是想借此让她吃点苦头罢了,谁知她竟然就这样轻易认了罪。
这下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定然是要除了这丫头出坤宁宫去,绝了后患的。
“既然是奴婢的错,奴婢领罚就是,这就去收拾东西,绝不敢多碍了姐姐的眼。”
玥滢语气略带骄横的扔下这一句,就在院中一干人的目瞪口呆中消失在了殿旁廊道拐角。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干你们的活儿,也想像她一样被赶出坤宁宫去么?”
纤云呵斥了几句,就面带喜色的转身掀了厚门帘子,进内殿去禀告皇后娘娘了。
“你是说玥滢认了是她的过失,下午就要被退回内务府了?”
钮祜禄氏皇后抿着弄巧刚送上的六安瓜片,口中虽是疑问的语气,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讶异之色,仿佛就真的只是在好奇,一个犯了错的小宫女居然也没有辩解,就干脆认罪了。
“正是,那小蹄子也真是可恨,当差不用心毁了娘娘的朝服不说,奴婢问她话时,她还一脸不忿之色,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当然是做给本宫看的。”
皇后微笑了一下,她并不算是顶尖的美人,五官略显扁平,又常年带着几分病容,看着就有些寡淡了。
但她出身满族大姓,高门贵胄的自小教养,使得这个女人气势之盛甚至让人忽略了她那并不出色地容貌,只记住了这一身威仪。
纤云听了皇后的话,有些怔住,想了又想也没明白皇后的意思。
“你知道她为什么明知那朝服之事,是你给她下的套子,却还是要往里钻么?”
皇后的声音依旧平静,并不如何冷冽,但这话里的意味却让纤云忍不住白了脸,她没想到这整件事里她做的手脚,皇后都清楚的很。
“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皇上起来叫水,看到她的时候就动了心思,那丫头是个聪明的,反应也快的很,竟是让她想法子避开了。今天又这般由着你磋弄,想来是打定主意不想遂本宫的愿了。\"
说完见纤云立在一旁,白着一张脸儿,一副又惊又怕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伸出纤细手指虚点了她一点,赤金嵌红宝的尖利护指闪烁着艳丽的光。
“你呀,让本宫怎么说你呢,但凡你那心思能有玥滢那丫头一半的机敏,性子能有弄巧一半的沉稳,本宫也就能放心的让你将来帮衬宛若了。”
纤云被皇后这两句似训斥又似揶揄的话,弄得脸色青红交加,就连一直安静侍候在一旁的弄巧也不禁莞尔。
“你们莫要以为本宫想提拔那丫头是和那承乾宫的一个心思,本宫贵为后宫之主,不屑做那媚上邀宠之事,更不会搞借腹生子那一套。
只是本宫这身体也不知还能再撑多久,前些时候额娘还叫人递了话进来,说是等明年宛若满了十六,就送进来帮衬一二。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族里那帮子族叔族老看本宫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骨儿就快指望不上了么。
我只想着,玥滢那丫头是个灵性的,也正巧能入了皇上的眼,将来她若是能念得几分本宫的提携之恩,宛若在这宫里也能好过些。”
“娘娘!”
此言一出,纤云和弄巧皆是惊呼一声。
皇后却没有理睬她们,顾自叹着。
“既然她不愿,那便算了,强逼着结了仇反倒也不美。只是在这禁宫之中的,能看得这般透彻的又能有几人呢?
而且也未必就是坏事了。”
坤宁宫的差事,内务府向来是不敢耽搁。午时刚过,会计司的管事刘岩刘公公便领着一干小太监到了坤宁宫提人了
也不知为何,出面招呼的人竟然不是坤宁宫掌事公公张德友,也不是她以为会落井下石一番的纤云。
而是皇后娘娘最倚重,也从不离皇后身边的弄巧。
玥滢拿着自己的小包袱出来时,就见那刘公公一脸谄笑的正和弄巧说这话,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即使是在内务府的管事公公面前,也是极有体面的。
弄巧长着一张微圆脸儿,皮肤白皙,一双眸子黝黑明亮,嘴唇微丰,笑起来时温柔和善,不笑时是个持重端方。
若说美貌她是远比不上纤云的窈窕秀丽,不过却是极讨主子喜欢的面相,性子也比纤云稳重可靠许多。
这时刘管事和弄巧二人均已瞧见了她,刘管事一脸愤然神色,对她大声喝骂道:“好一个粗心大意的奴才,竟在皇后娘娘宫中犯下此等过错,合该将你打入辛者库中尝尝厉害。”
玥滢此时已经跪在地上,正值寒冬,坤宁宫地上的青石板渗着冰冷的凉意。
弄巧听着刘管事一番狠厉言辞,却是温和笑道:“公公不必如此,我们主子娘娘向来是个心软的,待下也向来宽和,这丫头虽说是犯了过错,但终究曾是近身服侍过娘娘的,好歹有些情分在。
娘娘说了,便不叫这丫头受那贱役之苦,只管替她寻处清净所在老实熬着放出宫罢。就她这粗手笨脚的样子,若是再做些精细活计,出了岔子,没得丢了一条性命。”
这话一出,玥滢和那刘管事具是一惊,二人都没有料到皇后娘娘竟有这般宽和,非但不追究她的过失,还嘱咐替她寻个好去处,想来已是洞察了她的小心思了。
玥滢心里轻叹了一口气,难怪没叫纤云来,皇后这一番细密心思端得是厉害,却又是真真的仁善。
她心里泛出几许酸涩来,这位皇后娘娘真的算是个好人了,难以想象在这清朝古代的森严后宫中,竟还这样一位心思灵巧剔透,却又手段温和的妇人。
“你和皇后娘娘主仆一场,也与我等姐妹一场,念着这几分情分,以后便老实当差,也望你能有平安放出宫的一日了。”
弄巧神情温和,眼神却意味不明,似乎是欣慰又似乎有不解,看着她缓声道着。
随后便不再多说,由着春和等人送她了。
春和肿着两只桃子般的眼睛,死死拽着玥滢的衣角,满脸的不舍担忧。
她实在想不通,早上那一出儿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不对劲,玥滢平素是个极好脾性的,从不会和宫里的管事大宫女顶嘴,都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半点怨言也无。
今日怎么像突然换了个人一般,竟两句话的功夫就要被赶出坤宁宫去了?
要知道,各宫犯了错事被退回内务府的宫人,重回内务府可都是要被扒掉一层皮的。
而且这样的宫人是再没可能再被分派到各宫主子那侍候了,一般都会被发送到庆丰司、奉宸苑之类的地方做些杂役,基本再无出头之日,只等年龄大了恩赏出宫。更有甚者会被发落到辛者库那等糟践人的地方,能平安熬得过十年的都寥寥无几。
所以这宫中的宫女太监哪怕是留在后宫主子院中,做些个洒扫粗活,也强过去那个没有主子清冷地方百倍。
看着这姑娘是真心的在替她担心难过,玥滢心里泛起暖意。春和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为数不多的放在心上的人。
这个女孩子善良耿直,天生的一副热心肠,却又十分懂得把握与人相处的分寸,是个粗中有细的聪明人。即使是在冰冷深宫中,人人都只会明哲保身地方,依旧没坏了这样好的心性,怎能不值得珍惜。
微笑着帮春和擦了擦眼泪,又轻轻抱了抱她瘦弱的身子。
“放心,你还不知道我,在哪都能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以后千万要小心,在坤宁宫中要谨言慎行,眼下娘娘刚封后不久,阖宫上下都盯着坤宁宫呢。也千万不要与外宫的人多接触,一切都要小心为上。”
轻声叮嘱了两句,内务府的人就开始催促了。
玥滢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心思格外复杂难言,脑海中涌出千般念头却又让她统统压了下去。她朝坤宁宫方向叩首,心里却头一次没有像平日那般吐槽这古代不把人当人看磕头规矩。
她心里清楚,从始至终皇后都没有露面,其实就是有放她一马之意。
此时心中对这个女人是敬佩感激的,就为这份仁善,即便看透了她所思所想,也没有逼迫与她。
当初她初初穿越过来时,这个身体也正是高热不退,本该被挪出去免得过了病气,没想也是却是在同屋春和的照顾下熬了过来。
后来春和和她解释道,那时还并未封后的钮祜禄氏是这阖宫里最厚道的主子了,换了别宫的主子娘娘,早叫挪出去自生自灭了,哪里还会让人帮着照看着呢。
那时她便心里暗叹过,这么位和善厚道的女人是怎么在这阴云诡谲的后宫中生存下来,并且还能斗争成功成为中宫皇后的呢?
如今看来,便是有着一颗玲珑心思却又兼之一副柔软肚肠了。一个如此品性的女人,可惜没有出生在现代,而是生在这封建礼教森严的古代。
想来即使是贵为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也必是有着种种无奈吧,不然又怎会想着给自己夫君的塌上送女人呢。若是生在现代,必定是个生活的潇洒自在,圆融练达的女子,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