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对玉旻介绍他:“这是明家的孩子, 殿下,您大约还不知道, 明家本来是伶官世家, 唱木偶戏的,可偏偏霍家大小姐瞧上了他们当家的, 霍老将军跟着提携了一把, 明家这才得以光耀门楣。富贵来得快去的也快,这孩子在殿前说错了一句话,被陛下寻了个由头满门抄斩。”
玉旻面无表情地道:“哪里送过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老太监赔笑道:“殿下,这个孩子没地方去, 若是您不要他,他就要被送过去当净军了, 长得这么漂亮,恐怕不出几年就要被人玩死。再说了, 您今年也已经十岁,该有个伴读伺候您,不然成何体统?
玉旻还想说话, 打发走这个看起来娇气兮兮的小娃娃。不等他开口, 明慎却抢在他前面出了声,紧赶慢赶地迈着小短腿过来, 抓住他的袖子:“哥哥, 旻哥哥, 我的名字叫明慎, 你可以叫我阿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哥哥,你的名字是万民拥君的民,还是岷峨群山,江山永寿的岷?”
这小马屁精到是挺会说。
玉旻低头看了他,小小的一个团子,吓得指尖都在发抖,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但就是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家伙,竟然还坚持着与他对视,抓着他衣角的手也没有放开。
玉旻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放在自己身边,而后告诉他:“是秋天的那个旻。”
明慎楞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去瞧他,居然看见了玉旻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
那梦中始终有金盏草的香气。明慎自个儿也还记得纳闷:这么多年来了,若来人真是玉旻,大约也已经换上了更名贵的香料用来当香囊。他所在的,大约仍然是两年前自己久居不醒的幻梦罢了。
*
明慎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方深红色的床上,床褥柔软深陷,无比温暖,连枕头都是他最喜欢的干绒花枕,软软的不硌人,而后他翻了个身——
与玉旻直接来了个脸贴脸。
明慎闭上眼,又睁开眼,眨巴了几下,神情逐渐惊恐。
他身边躺着的不是他等着的新娘子,而是他侍奉了十年的君主!
明慎自己被扒了个干净,身上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盘扣散开,基本也挡不了什么。他再抬头看了一眼,望见玉旻面朝他这边侧睡着,冬日里被子盖得严实,但也能从玉旻陷落在阴影中的锁骨判断出,玉旻也不着寸缕,或是仅仅穿了十分松散的里衣。
他们同吃同住了十年,十年里的每个冬天都是这样,彼此脱得只剩下薄薄的一件,而后相拥取暖,这事倒是不奇怪。只是两年后再见到这个场景,明慎还是觉得无比恍惚:玉旻为什么会挑了昨夜跑到他床上来?
他掀起一点床帘,轻手轻脚地越过玉旻的身体,撑起来往外看了看。大殿中是洞房花烛夜的布置,金银喜烛,大红喜字,还有散落一地的金箔与彩纸。他们二人的衣裳不知去了哪里,大约是被宫人收走了换洗。
这儿没有公主来过的痕迹。他凭着他昨夜微茫的记忆,也知道只有玉旻一人进出过这里,想到此,他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懵然地看着着玉旻。
玉旻很安稳地睡着。男人英挺俊俏的眉眼与他昨晚在屏风外见到的人影重合,比两年前更成熟稳重,眉宇添了几分他以前隐藏起来的阴戾与倨傲。
明慎乖乖地窝在被子里,睡是不敢睡了。窗户太远,室内又点着蜡烛,他看不清外边的天色,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便打算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慢地腾挪着,扭动着,悄悄地挪出了被子边缘,在昏暗的光里扣好里衣的扣子,想越过玉旻的身体爬下去。
爬了没一半,床上的人呼吸声变了变,紧跟着 ,明慎便感到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腰,直接以一种无法拒绝的力量将他拖了回去——塞回了被子中。
玉旻睁眼看他。
明慎:“……”
他小心翼翼地向他打了声招呼:“您好。”
玉旻看了他一眼,把被子带了带,翻身继续睡了——这一翻身,还带着明慎也翻了个身,被玉旻严严实实扣在了怀里。
明慎吓了一跳,轻声唤:“陛下。”
玉旻又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明慎小声问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睡在这里,微臣便不挤占您的位置,出去另寻地方住。”
“你就在这里睡。”玉旻道,“还不到卯时。”
明慎又道:“小公主她……”
“提她作甚?你睡你的。”玉旻看了他一眼,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床头燃着的喜烛,“睡到这蜡烛燃尽时。”
明慎无法,只能揣着满腹疑问,听他的话闭上眼。
片刻后,他感到玉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睡不着?”
明慎没敢吭声,假装自己已经睡了。玉旻也不再出声。
晨光熹微之时,明慎半梦半醒,知道玉旻起身下床了。君主醒了,他也没有再睡下去的理由,于是也跟着坐起身来,兔子似的飞快地穿好了衣裳。
玉旻却没动,仍坐在床边,正看着他。
他怔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这儿等着,正想要走过去要为他穿衣时,却被玉旻挡开了:“你去洗漱。”转头又叫宫人把老太监找过来。
明慎就乖乖走去另一边洗漱了。
玉旻一向厌恶下人接触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替他穿衣的这件事只有两个人做过,一个是老太监,一个是明慎。
明慎将手浸在盛着温水的银盆中,细细擦洗,偶尔往玉旻那边一瞥,却发现玉旻一直在看他。
明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隐约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被玉旻逮到偷偷回看他第三次时,他自暴自弃地偏过头去,干脆伸了个懒腰,四处看了起来。
明慎此时才发现,这个寝宫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处宫殿都要阔大敞亮,除了里间的床榻,镂空的金色雕龙的缝隙中透出外边青天白日的影子,有龙椅和书案,堂正富丽的华表。
这里似乎是……玉旻办事的正殿,他陡然警觉了起来。。
哪个驸马的洞房花烛夜会在帝王的正殿中举办?
明慎深吸一口气。他只往外看了一眼,擦净手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直接往玉旻面前扑通一跪。
玉旻端着杯茶,见他跪下了,把茶往床头一放,安静地注视着他,幽幽问道:“爱卿,为何行此大礼?”
明慎背书似的乖乖检讨:“臣,臣有罪,与君阔别两年,非但不思进取,反而贪财重权,唯利是图,为您丢了颜面,这是一大罪;
“臣在江南时不务正业,成日嬉游玩闹,不查民情,未能为陛下分忧,这是第二大罪;
“臣身在江南心在京中,然身不能至,亦是于事无补,为第三大罪。从前您说,要我当您的贤臣,治世之能臣,然而臣未曾做到,这是最大的罪过。”
玉旻挑眉:“所以我听人说,你身为在朝官员去逛窑子,火烧了我的圣旨,惹公主大雪天不辞辛苦为你送药,这些事你打算蒙混过关?”
明慎硬着头皮,试图洗白自己:“我不是逛窑子,我是乔装打扮,替陛下您监督那些个违法乱纪的官员。”
玉旻问:“火烧圣旨呢?玟玟都看到了。”
明慎一紧张就开始胡说八道:“手指皮肤过于滑嫩细腻,导致您的圣旨不小心掉了出去,刚好就掉在了炭盆中。简言之,是微臣手滑。”
玉旻:“手滑是这个意思?”
明慎吓得手都在抖,可声音就是不由自主地飘了出来,让他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是的,陛下。肤如凝脂,您看凝脂滑不滑?”他还伸出手来晃了晃,力证他的手的确很滑。
玉旻:“……嗯。”
明慎又说:“至于公主……”
这点他还真没想好怎么解释,谁知道那样小的一个小丫头会跑过来给一个陌生人送药呢?
玉旻笑了笑,声音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你说得对,阿慎,你现在嘴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从前朕要你当能臣,现在此话不做事,从今以后你我也不必再称君臣。”
明慎呆呆地看着他很久,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玉旻说:“你是我的皇后了,阿慎。”
他已经发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呆了。
晨间玉旻亲上来时,那种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差点震得他抿不住唇,想要张开嘴呼吸,在他们的舌尖彼此触碰的前一瞬,玉旻起身走了,快步离去,只背对他挥了挥手。
而他在众人的注视中,直接石化。
他平生连女孩的手也没摸过,再放浪也是跟他那坐着轮椅的哥哥去窑子里喝花酒,看舞娘跳舞,不想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亲吻,却是和他的君主完成了。
他迅速的和自己的君主成了亲,又迅速地让许多人知道了这件事情,脸皮直接丢到底,连个迂回的余地都没有。
这他娘的到底要算什么事儿啊?
“回神了,阿慎,我遣人通报了陛下,陛下也同意你搬进来,我去挑了一块最好的牌匾过来,你来题字,这儿得有个名字。”
老太监乐呵呵的给他递了笔,要他往上面写上宫殿的名字,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阿慎,你也用不着这样,社稷坛测出来的结果是这样,你接受不了,陛下当初也接受不了,可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咱们陛下又不会把你吃了,不过是成个亲,还能少块肉不成?”
明慎垂着头没说话,他接过了毛笔,过会儿后才问道:“题什么字?”
他看着那块空牌匾,略一思索,想起自己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将这里命名为凌霄宝殿神仙居所,和玉旻玩过上朝游戏,不由得笑了笑,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了一点。
“陛下拟了‘见隐’二字。阿慎,你觉得怎么样呢?”老太监捧来一个银盘,上面用红纸写着这两个字,字迹龙飞凤舞。
“见隐殿?听着有些奇怪。”明慎正要凑过去看,突然听见老太监大喝一声,声如洪钟:“明慎接旨——”
他被惊得一跳,手里的笔差点飞出去,只能下意识地俯身跪拜,叩首接旨。便听见老太监道:“皇帝制曰:明氏独子,佑朕数年,劳苦功高。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是宜褒编,以彰潜德[1]。兹特赠尔:御史台监察。”
让他去御史台这事是玉旻打过招呼的。明慎道:“臣领旨。”
老太监道:“不急,还没念完。”他继续唱歌似的,悠悠念道:“另知爱卿少年失怙,字姓不全。赐卿‘见隐’二字为表字,赐卿不行跪礼之权,钦此。”
明慎:“……”
见隐殿里住见隐,玉旻的脑回路还是这样简单粗暴。
老太监颔首道:“阿慎,起来罢,那日陛下提起这件事,说表字总得有一个,于是为您想了这样一个字。”
明慎就爬起来,把圣旨接过来收着,他本想要习惯性地往炭盆里一丢,这回没敢。
“见隐就见隐罢,反正这个偏殿就像是看不见一样隐秘,十几年连只鬼都不来。”明慎说着,俯身将字题了上去,“住在这里的我,也一样见不得光罢了。”
*
玉旻直到傍晚时才过来。
他来的时候,明慎已经用过了晚饭,埋头在书案上写着什么。看到他进门,明慎像是兔子一样跳起来跟他行了礼:“微臣拜见陛下。”
玉旻把他拉起来:“皇后平身。你见朕不必再行此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