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红楼(五十三)
商队一走, 夏安然就全心全意投入到了农桑之事和城郭修筑上头,去年冬日可能因为不算太冷,山民也没有下山,但是也从某种程度来说证明了防御设施是相对完善的。
农历四月末,闽南气候彻底转暖。
这里有句老话“未吃五月节粽,破裘不当放”意为端午节前, 这里的气候变化都比较大,如果冬衣太早收起, 容易着凉。
但是一旦过了端午节, 气候就会变得炎热起来。
端午节,他跑去了福州,同沈戚一起吃了粽子。
天气开始转热,福州的防御措施开始搭建, 沈戚也不像之前一般可以有空闲跑到永春来了, 夏安然自然毫不在意,不过是两日行程而已,如今时节正好, 走走权当踏青了。
起初沈戚还会有些担心他行走山路容易遇到土匪, 但是夏安然十分光棍, 他随身带着令牌,说如果遇到山匪了就将令牌拿给他们看。
山匪只为求财,一般也不会杀人, 更何况杀官, 古代杀官是大罪, 抢钱官府还可能置之不理,但是如果杀了官,是一定会被搜山讨伐通缉的。
夏安然带着夏多多,一人一鹅一马穿梭于福州府到永春州之间,居然从来没有遇到过山匪。
他起初有些疑惑,后来觉得是沈戚打过了招呼,也不曾多想。
实则他不知道,自年初以来,山匪数量已经大幅度下降了。
因为商队招收力士和护卫,加上如今福建驻军增加,没有战争的时候,驻军闲着没事就去周边山上寻找一番,逮住山匪就带回去兑了军功。
有正规路引和户籍的山匪纷纷下山去做工了,别说,这种人还挺多的。
而没有身份的山匪只能远离驻军所在地,逃到更偏的深山里头,或是去了别的州府。
至于被抓走的山匪,被驻军打了申请征用他们做了苦劳力,有人命官司的放一边,案底干净的放一边,二者的待遇自然是不同的,后者做完了工抵了罪就被放了,前者……也就是靠这份工多赚些银子留给家人罢了。
本朝对于人命案子还是非常看重的。
尤其这种为祸乡里的。
今年的福州南台港建了高大的土墙来防倭,自开了春福建总督也下令开始建造攻船器械,训练水军。
因为海禁的缘故,本朝水军孱弱,只能从头再来,主要以防守为主,等倭船靠近了或是登陆了,再予以攻击。
毕竟倭寇总是要登岛的,登陆之后大家都是陆军。
在没有火药的年代,他们这样的思维并不算错,只是行驶在海上的商船安全,就得不到保障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农历五月,永春县陷入了忙碌的收割中。
夏安然全程站在边上看着他们割稻、打谷、称量。
这是南方的第一季稻成熟之时,也是在梅雨季前的抢收。
“增了增了!”夏安然听到称量的农人欣喜大喊,这块田正是夏安然放养稻田鸭的所在,当然自从水稻开始灌浆,这些鸭子就被移去了别的地方,鸭子虽然不吃禾苗,但是会吃谷穗。
夏安然看着农人一个个将装有谷粒的篮子放上去称量,边上的县丞在那儿记录,等他算出了亩产之后立刻就有人欢呼了起来。
增产了四成有余。
在火粪、深耕、稻田鸭的共同努力下,这一亩地增产了近四成。
但是这不是最终答案,因为这是一块上等田,关键还要看总体的产量,一听到这儿增产,农户们收割起来更有精神劲了。
等将这一片收割完了,平均增产约三成,其中放养稻田鸭的这一块基本都达到了四成。
这证明稻田鸭养殖的确可行。
关键是,这种养殖方式,除了水稻外还能收获鸭子,鸭子卖了又是一笔小收入。
作为投入,农户仅在最初时候投喂了饲料,因为夏安然养殖面积较大,鸭子较少,所以基本靠着水田内的各种产出,就能养活这些鸭子了。
但是这也是巧合,今年并未爆发畜疫,如果发生了疫,这种养殖的鸭子就很麻烦,因为鸭子是一种无法控制排泄的生物,吃得多拉的也多,如果数量过多的话就比较污染环境了。
所以夏安然吩咐县丞一定要将控制养殖数量,这一条作为重点记录在县册里头。
有打谷机,这一片水田不过两三日就被收完,现在稻田被放水晒土,这个时候是小孩儿最欢快的时候,因为水田里面不可避免会出现各种伴生动物,今年虽然养了些鸭子,但是鸭子的捕食范围有限,它们被圈在了一块地里头,对于田垄中的动物它们是没有被圈住的,可以通过排水渠游到别的田里。
只是今年的孩子们多了些竞争对手,夏多多带着一群鸭子跑到了被解禁的田垄里,开怀大吃了起来,一时间孩子们的惊呼,鸭子和鹅子的喧闹声组成了一曲动人的初夏乐章。
大人们顾不上理会他们,他们要忙着晒谷,还有准备秧苗,他们要赶在梅雨季到来前完成这些事,尤其是插秧,如果梅雨季来了秧苗还没能立住,就会导致秧苗被冲走或是淹死。
这可完全等不得。
等过了农历五月末,闽地就彻底进入了雨季。
去年夏安然到闽南的时候,已经是农历七月,只经历了大风大雨
他并没有经历梅雨季节。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这时候他就必须要庆幸永春县的主干道被铺了三合土做地,否则在这样的气候下,走几步鞋子就要湿透了。
现在用的鞋子还是千层底,在没有橡胶的时代,这里的鞋底都是用布料一层层叠起来的,耐穿,但是不防水,一不当心踩到了水坑里,鞋子很快就会报废,但是聪敏的闽南人在这个季节穿的都是草鞋,虽然也不防水,但是干得快啊。
夏安然很快也换上了草鞋和夏衣,只是这样的天气夏多多却很喜欢,这几日一直在外头捉着稻田里头的鱼加餐,他现在俨然成了小鸭子们的老大,它抢食时候,没有鸭子敢和它大声的。
当然夏多多也是很照顾小弟们的,它尝尝会从小弟们被圈住的地方外叼些吃食回来投喂它们。
梅雨带来了热量和降水,但是同时减少了光照。
这个时间段的秧苗容易徒长,且高温高湿的环境也容易是的秧苗生出细菌性疾病。
而且对于稻田来说,高水位并不利于水稻分蘖。
分蘖就是水稻多产的关键,理论来说,水稻的分蘖是无限分蘖,据说最高纪录是1粒水稻种子分出一百多个蘖,最后形成了一百多个稻穗。
于是夏安然发动农民们开田垄放水,只是这个时候放水势必会带走水中的营养成分,如果是现代的话就要补肥了,但是在高温环境下夏安然有些不太敢加重肥,就怕万一有肥料没有发酵完全,等到了地里又要二次发酵。
不过还好在于之前他嘱咐农人准备了些大骨。
骨头熬煮后碾碎所做的骨粉,含磷量高,虽然直接作用于作物不利于吸收,但是骨粉作用于酸性土壤的时候起效会加快。
而很巧合的是,永春县基本都是酸性土。
等到梅雨季快要过去的时候,夏安然索性让农人把田垄里的水全部排完,顶着雨就在泥地里挖出几排道子,每隔几步埋入一点骨粉。
磷肥可促进植物根系生长,而根系生长开,所能吸收到的营养成分增加,自然就能使稻穗增多。
今年的梅雨季断断续续持续了近半个月时间,直到六月初才算出梅,等太阳一出来,夏安然就赶紧组织农人引水洗苗。
有村人不解,刚刚过了雨季,稻田里的秧苗都吃饱了水,为何还要他们去浇水?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干的。
于是夏安然带着这些人跑到了稻田,指给他们看了叶子上的泥水点,这些泥水有的是因为水田水位上涨后碰到的,也有是溅上去的,无论哪一种,都不能留在叶子上。
泥水干透后会在叶子上遮挡气孔,有碍稻苗的呼吸,而且泥水中生物复杂,含有很有的病菌。
这里没有消毒杀菌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乘着稻苗还没有被影响到,干净用水冲洗干净。
这一套说法闻所未闻,老农听他讲了感觉有些道理,但是引水冲洗稻苗并不是一个小工程,如今雨刚停,水田里的水还十分浑浊,如果要冲洗就得去水井打水。
诸多农人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一有经验的老农啪嗒啪嗒抽了几口旱烟之后说道“县令大人所说的的确有道理,我仔细想了想,每次雨过了之后,都会有些苗被糟蹋。之前还觉得是闷坏了……现在想想,的确都是一些比较靠外的稻苗。”
他这样一说,就是要支持夏安然的意思了。
最后大家还是普遍决定冲一个试试,毕竟他们这水田不多,冲一冲也就是多扛几次水的事,现在有独轮车,有三合土路,运水过来还是比较方便的。
夏安然轻舒一口气,接着看着大家挖开田垄排水,又引水冲稻,又重新埋肥。
忙的满身大汗。
然后就在这时,他得到了消息,倭寇来犯了。
今年的倭寇可能是因为去年并未能讨得好,也可能是因为没能抢到能够过冬的粮草,或者亦是为了打闽军一个措手不及,居然提前来劫掠。
一开始闽军并未察觉,因为倭寇实行的政策是先在外海抢商船,然后再驾驶商船返航,还特地选了个较多船舶入港的时候,装模作样的排着队,并且还以各种理由谦让别的船家,以至于排在了较后的位置,等到快日落了才进港。
日落时刻,俗称逢魔之时。
虽有传言道那时候为阴门开阳门关的时候,更有现代黄昏时候发生的事故多为作证。
实则是因为人类遗传而来的,我们的祖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尤其是在还没有发明灯具的时候,更加没有夜生活,所以人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反射性得发困。
加上这时候视网膜所见由亮转暗,更会给了你一种可以睡觉的安心感,这种感觉哪怕点了灯也没用,依然会直觉性的发困,当然大部分人在最初的几分钟挺过去后就正常了。
而倭寇抓住的就是这几分钟的时间。
他们自刚刚靠泊的船上跃下,杀入了南台港。
南台港的军士在无所察觉又措手不及中,被伪装成正搬运货物的倭寇靠近,然后倭寇自货物内抽出了倭刀,军士猝不及防下自然无法反抗,在驻军到来之前,均都殉职。
他们的人以最快速度爬上了瞭望台,在守望人见势不妙要报警前先自背后刺入,并且还怕有意外,将那人的手定死在了地板上。
随后原本远远缀着的其余倭寇也登岸,将人钉在了地上,然后大笑着将并无察觉的港口军士屠杀殆尽。
这时正是官军交接之时,又是军营开饭的时候,本就防守较为空虚。加上日刚落,灯盏还未被点起,视线模糊,港口内的商户和役夫又都已离开,港区内竟仅有准备接完他们这艘船就下班的几个工人和刚刚换班的军士而已。
显然这些倭寇的打算是想要乘着夜色,同潜伏在商船上一样,装作若无其事,等军士们来换班时候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等到夜深时候潜福州府的。
在那之前他们打算先将港口堆积的货物搬走,这些货物都是今日卸下尚未运离的北方来的商品,虽然还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但是总归不会吃亏。
倭寇头头姓山下,他的兄长在去年就死在了这里,今年他便特地向上请6命,意为报仇。
他指挥着手下将尸体丢到海里,又打了好些水冲洗干净港中的血水,又点了几个火把,毕竟天色已暗,远处的福州城也能看到这里,不点火把定会把人吸引过来。
山下和他的手下们四处转悠,时不时破开几个货箱看看里头装的什么,看到有装酒的,他命令手下不允许喝酒,但是可以让他们将酒放到船上。
真奢侈呐。
他在心里想,我们的国家连粮食都吃不起,这里却能够用粮食来酿酒。
他和他的同伴们,已经有快两年没有闻到过酒香味了。
港区内并不会堆放粮食,而他们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粮食,为了白花花的,刚刚收获的稻谷。
山下已经找人问过了,今年的第一季稻谷还没有被收缴,他准备等到了夜里,直冲福州的的府库,虽然福州今年建了城墙,但是城郭之间可还没有,又是夜里,福州城外的野地也是有很多粮食,百姓家里头也会有粮仓。加上今天装船的那些货物,也算不亏。
他虽然在遐想,但是眼睛一直盯着福州城墙方向,军士每隔两个时辰会换班,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再有一会福州城那边就要来军士了。
这个时候也是福州城最松懈的时候,等一下他们把来人杀干净,换上军士的衣服,在城郭活动时候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山下的想法是抢完了福州再一路南下,之后还有兴化、泉州、漳州三府。
他听闻现在闽地出了一个叫三合土的东西……
能造墙,能建堤,也能铺路,得想办法找个会弄这东西的,回去献给大人,大人应当也会很高兴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和甲胄碰撞的声音。
他无暇去想为何换班的人比他所查到的更早,只以为是他的情报有所过时,这时外头的行进脚步声停在了一段距离以外,他听到一个大嗓门在那里喊了什么。
糟糕!
山下心中顿时闪过了一丝警觉,他没有估计到这一点。这些闽军,他们说得不是官话!
他当即召集了手下人,握紧了倭刀,准备等闽军进入港口时候一拥而上。
港口驻军一队不过二十人,他们现在待命的就有三百余人,还有些人正在搬运货物,只要听到动静,他们就会立刻赶来支援。
即便福州派出驻军,赶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也能安全离开,了不起就去下一个城市再抢,他们最大的收获就是一艘商船,只要有商船在,这个方法汉人就防不胜防。
他没有等到深入的敌军,却迎来了天降的箭矢。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能确定里面的不是自己人?
这种箭阵,就是一个活口都不留的意思!
他自然不知道,那个操着闽南话的汉子,喊得正是【可是我家弟兄】,他没有得到答复,自然知道了结果。
山下等人第一时间躲入了掩体下,虽然他的动作够快,但是肩胛骨处仍是扎进来了一支箭。
现在天色漆黑,就算点着火把,但是并不能使他们看见天上落下的箭矢,外头的官军其实也看不见里面,但是他们只需要对空放矢即可。
简直可谓……关门打狗。
山下不知道自己的人还剩下多少,他一直听着乒乒乓乓箭矢穿透笼箱的声音、穿过肉体的声音,手下们的惨叫。
他不敢动,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恰巧是一个死角,没有箭矢落下。
可他不动不代表汉军不动。
箭矢的频率有所下降,正当山下心中窃喜以为对方箭支用完,就听到了军靴踏地之声。
闽军竟然进来了,莫非是他们以为我们都死了?还活着的倭寇纷纷握住了自己的武器,他们至今都认为外面这些人只有二十来个,最后他们看到的是手持火把、盾牌步入的军队,虽然看不见来了多少人,却能感觉到队伍浩浩荡荡,足足有四五百人。是一个旅的编制!
这怎么可能!
能有这样的编制必定出动了驻军,但是福州驻军是怎么知道南台港有敌袭的?
明明瞭望台的人被他们一上来就干掉了!
那人还是山下的心腹去弄死的,他们也一直听着,并不曾听到瞭望台发出警钟之声啊。
想不明白的山下猛地一个回头,看向了瞭望台,就见到上头有一点火光,火把的灯光明明灭灭,格外的飘忽,一只手握着火把露在了外头。
不可能!
那个人一定死了!
山下听到他的心腹不可置信得说道“而且我还将他钉死在了地上,就算他那个时候活着,也不可能移动!“
山下怒急攻心,一个巴掌打在了心腹的脸上“蠢货,那么你告诉我上面拿着火把的人是谁?”
计划被完全打乱的倭寇惶惶不已,他们一步步退后,试图借着夜色乘着闽军还没有看清楚他们的方位,先逃到客船上,这个时候能逃一个就逃一个,但是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当他们到岸边的时候就看到自己人驾驶着客船正缓缓离开码头。
他们被抛弃了!
倭寇们纷纷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怎么敢!山下大人还在这里呢!他们居然敢逃走?
闽军举着火把和盾牌,将港区内的火把一一点亮。
等火光都亮起的时候,这些倭寇们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他们到岸时候,因为天光已暗,又专心于诛杀守军,并没有意识到南台港的竟然富庶到每隔几个身位就布置了一个灯盏,当所有的灯全部点亮的时候,港区内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而他们只注意到了插着的火把,并且自作聪明得以为那就是全部了。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除了极少数的人,并没有办法看到夜晚时候的南台港。之前派来探路的人自然也没注意这一点。
面对一身甲胄,又有人数压制的闽军,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投,我投降!不要杀我!!”
一个会说汉话的倭寇大声喊道“我投降,我的,我的母亲是汉人!我身上有一半汉族人的血!不要杀我!”
他曾经以这一半的血统为耻辱,他的母亲是个被掳回的汉人,被他的父亲用两斤米买了回去,那个女人一直不曾露出微笑,在他有记忆的时候,几乎没有见过母亲对父亲说话,就连他也不愿意看。
直到等他长大了些,她开始教他汉文,但是没过多久,她就死在了一场疫病当中,直到死前才露出了笑。
他虽然不耻于这不纯的血统,但是后来出于生计,他通过后来的自学,还有母亲偶尔对他说起的汉地的风土人情,他偶尔能装作汉人混入当地探听些消息,这就是他能被山下接纳的原因,
在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会汉文,但是他还没能等到闽军的回复,就被人割喉了。
冷光自背后而来,他挣扎着扭头,看到的一双怨毒又嫉妒的眼睛。
沈戚手持军刀立在最前方,他看着这一幕窝里斗,神色却毫无波动,就见他缓缓对天竖起军刀,在明黄色的灯光中刀锋落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