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老人乘坐的火车出发不久,她赴京上访的消息就传到了住建局局长关天浩耳朵里。关局长着了慌,因为苏书记多次交待要他严防拆迁户赴京上访的,这个刘家大院的事情本来就见不得阳光,要是被捅到北京,事情就难办了。关天浩也不敢把这个事情向苏荣汇报,而是在第一时间在电话中向副市长,指挥部主任孙名扬做了汇报。孙副市长严厉指示:不惜一切代价,去北京把刘荣截住!
关天浩放下电话,急得团团转,叫来了包清泉。包清泉说,咱不是有信访办吗?这回该派上用场了。关天浩说,你是说让信访办主任江风去截访?不等包清泉回答,关天浩就拿定了主意,说好吧,就让这小子跑一趟,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包局长,你赶紧通知江风,派车火速把他送到机场,争取在那个刁老太刚下火车就把她截住!
包清泉当过兵,习惯性地双腿一并,说,是!
赴京上访是中国社会的一大特色。这姑且看做是中国民主法法制的进步吧,它起码赋予了人民群众“告御状”的权利。在民族戏剧中,秦香莲、杨三姐、杨六郎等拦轿鸣冤而正义终得伸张,贪官人头落地的故事已经深深影响了一代人,于是无数含冤带雪的人们怀揣着打印的材料,偷偷摸摸、满怀希望地坐上火车,惴惴不安地踏上了赴京上访之路,期待能遇到像包青天、海瑞那样的清官,把世间的阴霾一下子荡涤干净,长空一碧,万里无云,从此时间再无不平事,尽享安居乐业,太平盛世。
然而戏剧终归是戏剧,像现在的网络小说一样,主观臆造的成分太大。殊不知生活中,更多的不是喜剧,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所以对于老百姓来说,上访之路,并不是阳光灿烂的希望之路,而是注定布满了荆棘,布满了艰辛和痛苦,布满了欺诈、暴力和更大的冤情。
从国家信访局发布的数据来看,近年来,我国赴京上访的人数持续减少,连年呈下滑态势,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啊!全民为之欢欣鼓舞。这是中国法制的进步,是社会发展的进步,是民主权利的进步。一方面,说明清官越来越多了,老百姓冤情少了,社会和谐进步了;另一方面,也说明申诉渠道多了,进京告御状已经不是老百姓的唯一选择。然而,与这些信息相对应的,是社会矛盾日趋尖锐,是社会不公而造成的越来越多的不稳定因素。国家信访局大门前的人群,从来都是有增无减。一切,都还在上演着。
赴京上访四个字,如四堆爬满蛆虫的牛粪,是地方政府最不愿意看到的。国家一再强调建设和谐社会,要把维稳工作放在重要位置,每个地区的赴京上访次数人数,就是衡量当政者政绩的重要指标之一。用时下很流行的说法就是,没有政绩就是最大的政绩;不管你能不能办事,只要不出事就OK。所以领导们听到本市群众赴京上访的消息那是非常恼火的。各局委也有指标,比如本系统年内如果发生赴京上访的,一次警告,二次主要领导诫勉谈话,三次就地免职什么的。还实行评先争优“一票否决”。所以说,赴京上访简直是某些官员们的噩梦。这些刁民们对他们来说就简直就是全民公敌,对待他们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残酷无情,否则会有更多的后来者,效仿者,光是应付他们就应付不过来,更别谈什么发展,什么经济崛起了。
赴京上访既然这么可恶,当然得采取措施。于是“截访”一词应运而生。开始是各地的驻京办承担此重任,派专人徘徊在信访局门前的那条街道上,眼睛猎鹰似的盯着那些乡下人打扮的人。这些驻京办的工作人员身经百战,早就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能在汹涌的人流里准确地分辨出谁是上访者。
他们总结上访者的特征是:两眼冷飕飕,手里一布兜。穿着平底鞋,走路靠边溜。一旦确定了目标,就把自己也打扮成上访群众,凑近到了北京两眼一抹黑的上访者,说,老乡,您也是来上访的吧?这时候上访者如果有了经验,闭紧了嘴巴不吭声,一直往里走,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一旦开了口,暴露了家乡口音,立即就会有操着同样口音的人上来,推推搡搡地拉上了车,拉到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管吃管住管买车票,就是不让你再踏进信访局一步。最后还亲自把你送到火车站,巴巴地看着你,眼看着火车开动都不愿意离开,就像电影里的恋人分手似的。驻京办取消后,部分地方政府又成立了“截访办”,抽调公安、民政、法院等系统的精兵强将,长年奋战在首都截访第一线,为维稳工作鞠躬尽瘁,默默做着奉献。
江风昨晚做了个好梦:自己因公出差,在飞机上遇到了一戴眼镜的美女。那美女是第一次坐飞机,想和江风换一下座位,因为江风的座位靠窗。江风很绅士地和她换了,那美女很感激,拿出一块巧克力和他分享。两人谈得投机,互留了电话号码,约定以后经常联系。江风怕忘,手机又按照空姐的要求关了机,所以把美女手机好号码写在了自己手掌里,一遍一遍地背诵,遂烂熟于心。正准备谈一些实质性的内容,飞机在高空中突然遇到强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那美女一声尖叫抓住了江风的胳膊。江风心里叫声哈哈!有戏!却恼怒地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赶紧闭上眼睛想继续刚才的美梦,肚里却被一大泡尿憋着,咣咣当当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怪自己昨晚喝水太多,一边抓紧时间回忆那美女的电话号码。哪知道明明在梦里记得烂熟的号码,这会却忘得干干净净,得了失忆症似的。失望之余,猛然想起自己手心里还记得有啊,赶紧伸开手掌去看。却见手里紧握的是自己的一根体毛,弯弯曲曲的,粗壮油亮。呆呆看了半天,呸了一声,扔了那东西,翻身起床。一边还不能释怀,心想这梦也捉弄人,这么完美的偶遇,怎么就不能给个完美的结局呢?
在洗手间怅然若失地蹲了一会,觉得肚里空落落的,很失落,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这时候放在卧室里的手机清脆地响了起来,阿桑略带忧郁地唱到: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江风大事没办完,也懒得去看是谁一大早就对自己示爱,还爱的这么安静。哪知道阿桑唱了一遍又一遍,很执著,大有不接受我的爱就和你没完的意思。只得草草了事,跑过去接了,竟然是委副局长包清泉的电话。
包清泉到了住建局后,除了和江风谈过一次话,交待他认真写了一份检查后,再也没搭理过他,在电梯里遇见也是哼一声,别说亲自给他打电话了。所以江风听到他的公鸭嗓,着实吃了一惊。包清泉声音很急促,说是江风吗?我是包清泉。
江风说是包局长啊,我是江风,包局长您有什么指示?
包清泉严肃地说,你现在赶紧收拾收拾洗漱用品,做好出差的准备。送你去机场的车已经出发了,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江风听得一头雾水,说出差?机场?去哪里出差?
包清泉说你不是咱们信访办主任吗?昨天夜里出大事了,刘家大院的老太婆刘荣坐凌晨2点10分的火车去北京上访了,局党委经过紧急研究,决定派你坐飞机去北京把她截回来!
江风以前只听说过截访,知道那是件非常紧张刺激的事情,反特电影似的,很好玩。没想到今天这事情轮到自己去做了,紧张地心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这光荣而神圣的任务。那边包清泉追问到,江风,有什么问题吗?江风说没,没问题。只是,我不认识刘荣啊!
江风想推掉这个任务,所以灵机一动撒了个谎,其实他是认识刘荣的。
包清泉说这不是问题。刘荣的特征很明显,六十多岁一老太,低,胖,有关节炎,走路一晃一晃的,很艰难,再加上是咱本地口音,很好辨认的,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她。记住,刘荣的火车今天下午4点45分到达北京西站,你坐上午9点的飞机,10点半就能赶到首都国际机场,然后马不停蹄赶到火车站,在出站口死等,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一定得把她截回来,不能让她踏进信访局半步!
江风心里没谱,不过看着阵势,不答应也不行,就说,好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边包清泉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说,什么尽力而为,马局长说了,这任务关系着我市的稳定大局,关系着我局的形象,做不好是要处理人的,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找不到刘荣,你就不要回云湖!
江风连北京都没去过,更别说要去偌大的北京城去准确地找到一个并无明显特征的老太太再把她哄回来了。听包清泉口气严厉,立刻赶到头皮一阵发紧,又想到去北京这花费不小啊,钱怎么说?就说包局长,经费的事……
包清泉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花多少钱你自己先垫上,回来如数报销,不会让你自己掏腰包的。只要任务完成了,花个三万两万都不成问题,我们住建局这点钱还是出的起的!
挂了电话,江风赶紧刷牙洗脸刮胡子,知道北京比较冷,带了几件厚衣服,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充电器什么的一一检查了,翻出个杨柳的拉杆箱,把东西一样样装好,楼下的汽车喇叭也响起来了,提了箱子急急下楼。
下楼一看,来接他的竟然是包清泉的本田雅阁。关天浩来住建局,把自己的座驾奥迪和司机都带来了,包清泉也和他一样,带来了他的本田和司机。原来郑爽在任的时候,坐的才是本田雅阁,副局长坐的都是低一个档次的现代,所以关天浩和包清泉的座驾,显然都是超标的。不过这也让住建局上了一个档次,到哪里看上去比较风光。
包清泉的司机小吴,不苟言笑,脸上整天都在下雨。看见江风下楼过来,也不喝他打招呼,眼睛看着前面。江风上了车,坐到后排,小吴就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车子,上了路。
半个小时候后,车上了高速。江风觉得车内的空气沉闷,就说小吴,两个小时能赶到机场吧?小吴说,能。江风又说,上午有飞往北京的航班吧?小吴说,有。说完就紧闭了嘴巴,两眼直视前方,没有了下文。
江风心想这个小吴还真是块做司机的料,嘴巴紧的很,不像某些领导的司机,嘴巴松的老婆裤裆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给领导开车,领导在车上说点工作上的事情或有点什么隐私,马上就在机关传的风一股雨一股的。看小吴这会比市领导都深沉,干脆也不和他说话了,开始专心地想自己的事情。
江风对刘家大院并不陌生。还在和杨柳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就多次去过那里,拍了不少照片。那时候刘家大院已经被命名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原来租住在这里的小商小贩都搬离了,院子里花木扶疏,天井楼台,倒也十分清静。给江风印象最深的,是东院大门上的一副对联:人莫心高自由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须巧用机关。这幅对联的寓意虽然有些消极,但也说明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所说: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又想到,为什么现在的政府机构都叫做“机关”呢?机关二字在古代来说,并不是褒义啊。不过又觉得把单位叫做机关,也是最贴切不过了,机关本身就是一个玩弄心机,尔虞我诈,危机四伏之地。
其实江风对刘荣老人也是有印象的。刚结婚不久,有个周末他和杨柳又去刘家大院,看到院子里一位老太在扶着一位老先生走路。那老先生显然是得过脑梗塞什么的,有点半身不遂了,左脚提不起来,颤颤巍巍迈不开步。老太就用一布条绑在他脚上,抓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提着,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蹒跚地走来走去。老先生个头大,半个身子倒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腿疼,勉强坚持着。
江风看了,也没觉得有什么,杨柳站着看了一阵,哭了,走上去搀扶住了老先生的右臂。老先生扭头看着杨柳,笑了。江风也感动了,赶紧拿起相机,拍下了那无比温馨的一幕。这张照片直到现在,还在家里的影集里夹着,老先生那会心的一笑,深深印在了江风的脑海。那个上午,杨柳没有了再参观游览的兴致,和老太太一起帮老先生散完步,又去到他们住的厢房里帮老太太做家务。那时候新年刚过,天气还比较寒冷。江风只记得,那房子的顶特别高,屋子里特别冷,杨柳择菜的手冻的通红。老太太喜欢杨柳喜欢的不行,不住点拿眼看她,说真俊,真俊,真是个好闺女。柜子里拿出一盘年糕,请江风和杨柳吃。江风可怜老两口,说什么也不吃,杨柳说,江风,你吃吧,吃了刘姨才高兴呢。江风吃了一块后,忍不住又吃了一块。老太太看他们吃的香,高兴地脸上深深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江风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咂了咂嘴,仿佛那年糕醇香的滋味还留在口齿之间。
江风最后一次去刘家大院,最后一次见到刘荣老人,是去年春节前。和他一起去的人已经不再是杨柳,而是叶芷了。江风发现,刘家大院的门楼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有些坍塌了,刘荣老人更老了,已经认不得江风了。她的老伴,那位半身不遂的老先生已经彻底不能再走路了,每天都在床上躺着,生活不能自理。
江风故地重游,勾起了很多回忆,心情很沉重。叶芷却兴致很高,在刘家大院里面到处看了,又拉着江风跑到外面,从各个方向远远地打量着那片建筑。江风奇怪地问她这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叶芷痴痴地说,多么好的一块地皮呀,如果开发成商品房,能产生多少利润!江风说你还真是在商言商,脑子里都是地皮,你可看清楚了,刘家大院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立着牌子呢,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叶芷眼神很坚定,说,只要努力,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江风觉得她是在做白日梦,根本没往心里去。哪知道他待岗一个月后刚到班上,就听说了市里要拆掉刘家大院的消息,着实吃了一惊。想到那次叶芷参观完刘家大院后说的话,忍不住给叶芷打了电话,说,你真的要拆掉刘家大院吗?叶芷在那边咯咯地笑,说我早说过了,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再说请你搞明白了,不是我叶芷要拆它,而是市政府要进行旧城改造,我们银河公司是要替政府分忧,为市民做好事的。
挂了叶芷的电话,江风感叹了好久。想起刘荣老人和老伴在院子里相依为命的一幕,想起她分文不要地把祖上流传下来的宝贝献给政府,想起刘家大院里那副淡薄处世的对联,他的心情好几天都不能平静。刘荣老人是善良的,但为什么这个社会要和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过去不呢?难道是这个社会,已经不再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