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新女性11

　　 多半年过去，顾青的日子倒是过得自在，她的小说出版了，手里有了一笔钱，还常常能回娘家看看。只是弟弟方书同提起来想出国留学，父母不同意，有时候顾青回去，就看见弟弟在闹脾气。

　　 顾青就把弟弟叫出来说悄悄话，“等姐赚够了钱，咱俩一起出去留学去。”

　　 “姐，你写东西也不容易，你的钱自己留着吧。”目前为止，只有方书同知道姐姐的秘密，刚刚发现的时候，他震惊极了。他偶然看见姐姐从一个报社出来，一个文人模样的人客气地送她出来，“这次辛苦您了，亲自来送稿，没办法读者们催得太急了。”

　　 方书同惊讶极了，让看起来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从报社送出来，他姐干嘛了？

　　 后来等他问出来，原来自己同学买了来看的书是他姐写的。原来他姐早就是在很多报纸杂志上都发过文章，已经是很多编辑认可的自由撰稿人了。

　　 他当天回了家，还魂不守舍，小脚女人变成了文艺女青年，这个跨度有点大，以致于他吃饭的时候差点把筷子插到鼻孔里。父母问他怎么了，他真想和盘托出，但是答应姐姐要保密了，没办法，只能继续憋着。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起来，路上的行人也变多了。某些人的春天也来了，他来看望赵太太的时候小声说，“母亲，我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子，她是个新式女性，上过学，读过书，长得好，心地也好，也很有才学，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赵太太看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儿媳，她应该没听到。赵太太十分无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是还是要劝劝，“你再考虑清楚，现在的有些女子，成日里和男人混在一起，谁知道她有几个男朋友，说不定是交际花呢。你再了解一下。而且，你有什么打算，淑荷呢？她怎么办？”

　　 赵锦丰低声说，“您放心，就算我日后认定那个女子了，方淑荷也会在您身边照顾您的。我看她陪伴您，也没什么怨言，您也很满意。就这样吧。”

　　 “你要是问我意见，我不同意。”

　　 “我不是问您的意见，我是告诉您有这样一件事，有这样一个人。至于日后如何，再说吧。”赵锦丰说完，起身走了。

　　 赵太太既没有去送儿子，也没有让媳妇去送儿子，她一下子没了力气，话都不想说。自己当初一眼就看中了方家女，可是定下这门婚事，成了这样，真的没脸见方家，也对不起把自己当母亲照顾的儿媳。

　　 这一次顾青并不知情，但是不久她亲眼看见了，热恋中的赵锦丰和小女友浪漫地压马路。顾青稀奇了，“这俩人怎么还能走在一起啊？林安妮不是落榜了，没考上大学吗？”

　　 下午到了神父的英文班，看见又跑来的廖美凤，顾青就问起来，“你们以前提过一个高中同学林安妮，她好像没考上大学吧？”

　　 “是啊。”

　　 “可是我今天看见，她跟一个同德大学的老师走在一起，挺亲密的样子。”

　　 “噢~她是没考上，她家里人要给她安排亲事，两家都定亲了，她不干了，寻死觅活地，说是不要封建包办婚姻，还要重考大学。后来，她想看看大学什么样，就跟着我们混进去上了一节课，老师也没发现。再后来，曲晓兰妈妈病了，她老留在家里照顾她妈，又不想老请假，嫌麻烦，林安妮就替她上课去。”

　　 “还能替上课？”

　　 “一般不会这样，有的老师要点名，林安妮可以帮忙喊下到。”

　　 “老师发现怎么办？同学们不会笑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事儿，老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撵她的，觉得她想学习，同情她。尤其是那个教社会学的赵老师，对她可照顾了，明知道她是个冒名顶替的偷听生，也不说。有时候，还送她复习资料呢。还鼓励她重考一次，别放弃理想。”

　　 “这样啊……”

　　 命运的绳索还是把这俩人捆一起了，真行啊，顾青觉得，这俩人就该是一对儿。

　　 知道了这些，就足够了，赵锦丰这是迎来他的春天来，这个男人终于恋爱了，可喜可贺呀！

　　 顾青开始观察赵锦丰，有时候他过来，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发着呆，就突然开始微笑，这就是恋爱的表现，想起了他的亲爱的。

　　 而且母子俩有时候说悄悄话，赵太太还看厨房的方向，因为顾青一般在赵锦丰来了后就躲到厨房瞎忙活。赵太太张望，顾青就明白了，看来她也知道了。现在，只瞒着自己一个了。

　　 难怪赵太太最近给了她更多的零花钱，让她好好打扮打扮。还有时候愧疚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

　　 顾青就开始从容地搬东西了，当然不能明着搬，她今天带几本书出去，说是借给朋友；明天包着手稿出门，说是旧报纸送人。但其实，这些最后都搬回了娘家，藏在了弟弟的房间里。

　　 慢慢地，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不过几件换洗衣服而已。赵太太只是看到堆积的书和报纸变少了，还以为儿媳看完了，不想让这些书报占地方，就送人了，也没多想。实在是，她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媳妇，内心毫无留恋，只有对她这个寡妇的同情。

　　 搬东西这件事情，也是瞒着方家夫妻的，怕他们极力挽回这桩婚事。而知情的弟弟捋起袖子放过豪言，“姐，我揍死那姓赵的。”

　　 “不用，报复一个瞧不起你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你比他过得更好。打他都多余，显得我们好像多气似的，我们越不在乎他，他才越没脸面。我非但不打他骂他，我还要好好谢他，谢他让我脱离了封建包办婚姻，给了我自由。”

　　 离婚计划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赵锦丰终于和他的爱人林安妮结婚了，在公园里接受了朋友们的祝福。其实，大家大概知道赵锦丰有个封建包办婚姻的妻子，是个小脚女人，没有文化，配不上当大学教授的赵大才子。所以，赵锦丰找了漂亮、热情、会交际的林安妮，身边的人多数乐见其成。

　　 因为赵锦丰曾提起过，包办婚姻，让他娶了个旧式女性，没有共同语言，生活很不幸。朋友们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但是见过一般的小脚女人，所以他们也同情赵锦丰。

　　 方书同早就留心赵锦丰的事情，还拜托了考入同德大学的高中同窗帮他留心，当他得知赵锦丰公开举行婚礼，立刻就去找姐姐。

　　 赵太太听儿媳的弟弟说儿子又结婚了，她还不相信，“锦丰怎么可能结婚呢？连我都不知道。不可能的。”

　　 方书同坐下不走，打算作为娘家人，好好跟姓赵的说说。

　　 赵太太奇怪的是，儿媳好像既不悲痛，也不气愤，和弟弟品茶，又说起最近哪本新书流行。最后，还指点起弟弟的功课来，而且说得头头是道，活像个大学老师似的。

　　 而且，赵太太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今天的儿媳变了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感觉不对。

　　 晚上，新婚夫妻来了，赵锦丰意气风发，林安妮娇羞可人，相拥着进来。顾青和弟弟都没起身，继续喝茶，倒是赵太太连忙站起来，看着进来的俩人的神色，就知道出事情了。

　　 等那俩人坐下了，男的一身西装，风流潇洒，女的一身洋装，婀娜多姿。顾青一脸戏谑的表情，方书同翻个白眼。

　　 赵锦丰本来等大家来问，可是好像没一个人有问的意思，最后，他做好了准备，拉住了林安妮的手，对赵太太说，“母亲，我跟安妮情投意合，我们今天已经结婚，朋友们都到场祝福，我希望您也祝福我。”

　　 方书同忍不住想说什么，被顾青按住，“喝茶，现在，没有什么比你喝茶更重要的事情。喝茶吧。”

　　 林安妮笑着说，“不给我倒杯茶吗？”

　　 顾青不语，微笑看她，旁边的方书同冷笑，“你谁啊？要是小妾，可没资格喝正妻倒的茶。”

　　 顾青顺着这话说，“这位是准备给我磕头敬茶，拜见我吗？”

　　 林安妮变了脸，她最恨别人说她娘是妾室，所以她跟赵锦丰说得清楚，自己绝不做妾。赵锦丰也答应过，自己真正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看到妻子第一次做出傲慢的样子，赵锦丰的愧疚之心一点都没了，“安妮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妾室，不用你摆什么大妇架子！果然是旧式女人，放了脚，剪了头发，也还是旧式女人，满脑子封建礼教！”

　　 顾青立刻反唇相讥，“果然是旧式男人，穿上西装，剪了辫子，也还是旧式男人，满脑子封建礼教！丈夫对妻子的压迫，要求妻子惟命是从，那就是三从四德的旧式思想。你如果真信奉新道德，你就应该尊重妻子，家庭中的事情，事事与我商量，我不同意，你就不能做！这才叫新思想，才叫新文化。你不是总在《新青年日报》发表关于新文化的文章，我本来还拜读了一下，觉得有些道理，现在看来，哼，说一套做一套。请问这是否君子所为？”

　　 顾青目光如剑，盯着赵锦丰。在场的几人全惊着了，这还是那个温和柔顺的方淑荷吗？

　　 过了一阵还是林安妮回了神，她惊讶地看着赵锦丰，“你不是……说……她是个旧式女性，唯唯诺诺，没有主见，怎么，她这么厉害！”

　　 其实林安妮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你的妻子看起来并不像个旧式女人，没有小脚，没有盘头，还有点时髦，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