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纳妃
皇城宫苑,金瓦红墙,古木参天,六兽镇守在各殿屋脊之上,威严又华贵。
沿着青石大道一路向皇城深处,穿过御花园,在当朝天子所居的承央殿南侧,有着一处格外简陋的宫苑,宫苑四周墙垣格外高耸,仅余下一道小门可供出入,声响被高墙阻隔,哪怕身在门外也听不到分毫。
此处不似其他宫苑那般有宫女太监伺候着,显得清清冷冷。皇城中人皆知此地不可擅闯,甚至连随意靠近也不被允许,仅那窄门之上,先皇御笔亲书“鸣影宫”三字,彰显它在皇城中的地位。
正午,一身绛紫色长袍的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迈入鸣影宫,几位在院中练武的影卫都认识他,因此并未多加阻拦。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身旁伺候的太监小安子,他一路小跑到了东苑一处僻静的寝房,抬手正欲叩门,里头却先一步传来清冷的嗓音:“什么事?”
小安子收回了手,有些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卓大人,严公公派小的来传话,问您今日能否早些到轩明殿当班?”
屋里没了动静,小安子不知该不该再说些什么,犹豫间面前的门已经被从里头打开。
男人带着银质半面,秀气的眉眼透过半面上的眼孔只能窥探分毫,长期习武造就的一身精实肌肉此时被隐藏在了墨色劲装之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修长。
“可是圣上出了什么事?”大内总管严青做事向来谨慎有分寸,是从圣上幼时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着的老人了,若无大事自然不会让人轻易来打扰了卓影休息。
小安子受他浑身散发出的凛冽之气所迫,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话,急着答道:“是......是圣上今日发了火,午膳也未用,轩明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严公公实在没了办法,才想到来请大人您。”
“我现在就随你过去。”卓影不再多言,转身关上房门便跟着小安子向外走。
按照冉郢国规矩,每位君主都会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影卫,这些影卫分布于皇宫各个角落,负责守卫君主的安全,而每一任的影卫统领,更是千挑万选。
影卫统领必须从太子时期就与之建立起深厚的信任,由太子亲自选拔任命,按照冉郢国的规矩,若君主亡于非命,影卫统领将会被五马分尸。
而若君主寿终正寝,影卫统领则需要同穴陪葬,在冥路上继续护送君主。
也正因为影卫统领为冉郢国君主亲信,为防奸人刻意模仿,历届统领皆不以面示人,在宫中行走需佩戴由专人特质的纯银面罩,仅君主本人能见其容。
而卓影便是这一任影卫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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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今日见了什么人?”小安子一路上战战兢兢地不敢开口,两人快行至轩明殿时,倒是卓影主动问道。
照理圣上行踪是万不得往外透露的,但一来,卓影所问并非秘事,轩明殿所有侍卫、女官都见着了,二来卓影身份特殊,凡是宫中有眼之人都知道他在圣上跟前的地位。
小安子犹豫了片刻后,如实道:“见了户部的陈大人,似乎是......选妃之事。”
卓影的脚步微微一顿,在小安子察觉前又很快恢复如常。
选妃......
冉郢男子十六便可成婚,邢辰牧年满十六时,先帝尚在,也曾动过选太子妃的心思,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劝阻,此事才不了了之。
邢辰牧登基之初,户部再次提及选妃一事,认为哪怕不成婚,后宫之中也当有侍寝之人,可邢辰牧却以“守孝”为由,否了选妃的折子。
如今三年孝期已满,邢辰牧也将及冠,若再拒纳妃,怕是不止百官,单太后那关便无法轻易迈过去。
卓影早有心理准备,可明白归明白,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依旧有些无所适从。
“嗯。”他应了声,此时不得不感谢所戴的面具,令他能够掩藏住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你就在这守着吧,我进去看看。”
将小安子留在殿外,卓影在敞开的殿门上轻叩了两声,不待里头回应便抬腿迈入。
“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朕吗?”
怒斥声由里间传来,卓影充耳未闻,踩着一地碎瓷走进内室。
“大胆!你――”对于擅闯者,邢辰牧显然十分愤怒,正要责问,抬眼见到来人,后头要说的话霎时咽了回去,只余下一声叹息,“你怎么来了。”
“参见圣上。”
卓影欲行礼,刚掀起衣摆还不待跪下,主位上的男人已经起身几步走到跟前扶住他:“地上全是碎片,不知危险吗?还要往下跪。”
“圣上既知碎片危险,何不早些差人来打扫了,若真伤了龙体,底下人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担责的。”卓影语气平平,但不知怎的,邢辰牧就是在其中听出了几分不快。
“真该让户部给你开双份饷银。”邢辰牧松开手,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卓影,你也是来劝朕纳妃的?”
卓影低头,从大局出发,他是该劝圣上纳妃,只是此刻面对邢辰牧,他实在说不出那样违心的话语,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属下不是,属下是怕您气坏了身子。”
邢辰牧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唤人来清理地上碎片。
待宫人重新退出去,邢辰牧自嘲地笑了笑:“世人总以为登上了这权利的巅峰便可以为所欲为,谁又明白,真正坐上这位子才是身不由己,举步维艰。”
“想为所欲为不难,可圣上是明君,所以才顾全大局委屈了自己。”
“明君......卓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哄人的话语。”邢辰牧轻笑了一声,伸手抬起卓影的脑袋,看着他的双眼道,“朕可以在众臣面前顾全大局,也愿意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牺牲一些东西,可至少在你这里,朕能不能少一些顾虑,做自己想做的事。”
卓影一愣,下颌干燥温暖的触感,以及这过分亲昵的话语,就像一颗石子坠在他心湖上,顿时激起阵阵涟漪。
他担心邢辰牧会因着皮肤的接触感知到自己过快的心跳,慌乱后退了一步,又像是怕对方误会,急道:“在属下面前,圣上自然不必有顾忌。”
邢辰牧看着他虽极力克制依旧泛红的耳尖,心情终于转好了不少:“是吗?那你陪着朕一道用午膳吧。”
“圣上,这不......”影卫虽是圣上亲信,但说到底终归也只是侍卫,尊卑有别,侍卫是不被允许与圣上一道进食的,可卓影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刚刚才应下的话,讪讪闭了口。
果然邢辰牧一挑眉:“卓大人刚刚才说朕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转眼就要来跟朕说规矩了?”
“属下不敢。”卓影没了办法,只得应道:“属下这就去传膳。”
卓影自幼在宫中长大,跟着前影卫统领学习武艺以及宫中规矩,连一板一眼的处事风格也学得十成相似。
但这并非是卓影第一次与邢辰牧一道用膳,不论他如何推拒,邢辰牧似乎总有办法让他妥协。
知道卓影用饭不习惯有人在旁盯着,几名小太监将饭菜端上后邢辰牧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卓影拿银筷细心地替邢辰牧布菜,因着邢辰牧在他面前从来不加掩饰,比起近身伺候用膳的太监,其实他反倒更了解邢辰牧的口味及喜好。
邢辰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了一会儿,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笑道:“是让你和朕一道用膳,可不是让你来伺候朕用膳的,还不坐下?”
“是。”卓影这才坐下,端起自己的饭碗开始进食。
用饭时两人都未再开口,卓影吃东西很快,但不会令人觉得狼吞虎咽,是一种十分专注的吃法,比起在享受美食,倒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而邢辰牧不同,身为天子,用膳自有一套礼仪规矩,哪怕无人在旁伺候着,依旧吃得讲究。
卓影很快用完,又自觉起身伺候邢辰牧,邢辰牧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饭后不多时便有下人来通报,说是太后有请,邢辰牧也知道此事必然要惊动母后,并不意外,让人回话只说自己一会儿便摆驾正泉宫。
传话的人离开,邢辰牧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些什么,半晌后回头冲卓影道:“安排一下,你陪朕去母后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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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乃是邢辰牧亲母,母子俩总是有些体己话要说,是以邢辰牧去正泉宫时向来不爱带太多人。
卓影提前与负责贴身保护邢辰牧的影卫交班,让对方早些回去休息,又安排了沿路护卫的人手,自己则跟着圣驾一路到了正泉宫。
太后请邢辰牧来正是为了纳妃一事,没聊几句便屏退了左右,目光落到站在邢辰牧身后不远处卓影那里。
“母后不需避讳卓卿。”邢辰牧上前拉住太后的手,显出几分外人在时无法表露的亲昵来。
“行吧,牧儿信任卓影哀家是知道的。”太后笑了笑,在邢辰牧的搀扶下坐回主位的椅子上,“之前听下人们说你连午膳也未用,哀家还担心来着,结果再让人去打听就听说已经传膳了,哀家还想啊,谁那么大本事,能劝动我们牧儿,这么看,便只有卓大人了。”
“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这倒是小事,只是哀家也想知道,牧儿为何迟迟不愿纳妃?”太后戴了镂空纯金护指的手搭在邢辰牧手背上,看起来也不过只是母子间的闲谈,并无逼迫之意。
太后娘娘十六岁认识了微服出宫的先皇,十七入宫封了妃,同年便诞下邢辰牧,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七,因为保养得宜,一颦一笑皆是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风情。
邢辰牧长相上随了母亲的温婉精致,气质也不似先皇那般张扬不羁,朝臣总当他温和有余,锐气不足,卓影却明白他掩藏在锋芒之下的运筹帷幄,凡是他做下的决定,很少再受旁人影响,哪怕是他的生母也不例外。
卓影站在邢辰牧的斜后方,对着他的后脑出神,果然不多时他便开口道:“还不是时候。”
“牧儿,四年前你父王要替你选太子妃,你求到哀家这里,说自己早有中意之人,哀家便帮你推脱了,当时哀家也告诉过你,不论那人身份高低,只要你喜欢便早日成婚。”太后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可如今多年过去,你尚未成婚,哀家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到底是真有那么个意中人,还是当年不过你随意编了个借口来诓骗哀家?”
邢辰牧很快起身在太后跟前跪下,只听他沉声道:“儿臣哪敢诓骗母后,儿臣心中一直有属意之人,只是朝堂未稳,若此时立他为后,难免被用来当作某些不轨之徒出兵皇城的借口,儿臣不愿他无端背上骂名,只得再等上一等。”
“当真?”太后凝眉,起身扶起邢辰牧,对他所说却还是将信将疑,“此人若真有如此大争议,圣上就能肯定待事情过去便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更何况,‘那些人’若一日不来,你便多等一日,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与其这样,不如先纳妃,从王公大臣的女儿中选一位中意的,既堵住众人之口,又可借此收服人心,稳定朝堂。”
自古帝王后宫,不仅只是男女之情那般简单,更多是起到平衡朝堂之用,也是圣上快速拉拢朝臣的一种手段。
这些邢辰牧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垂眸想了想,很快对太后道:“母后,儿臣犹记得幼时听您说起外祖父与外祖母的感情,外祖父一生只有外祖母一人,并未纳妾,儿臣知道,母后也曾渴望这样一世一双人的情感。”
“后宫生活,除去衣食无忧这点,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光鲜,一生困于这皇城之中,遵守着繁复的礼仪,时时刻刻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出不得半分差错,若还要费心提防他人迫害,与其他妃嫔争宠,其中滋味您该最是清楚。”邢辰牧顿了顿,目光莫名柔和了几分,“朕心上那人不贪图荣华富贵,权势于他也并无用处,朕能给予他的实在不多。唯望大婚之时,能许他一个清静无纷争的后宫,以及一世珍宠。”
太后怔了许久,轻声道:“牧儿像哀家,用情至深,只是不知这对于一位天子,到底好还是不好。”
邢辰牧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便关心起了太后的生活,卓影却已经无暇再去分辨两人说了些什么。
他脑中只反复回荡着一个想法――“圣上他......有意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