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大叔在后厨看我往外窥视着,便有些好奇地问我,也学着我的样子从后厨与餐厅间隔的布帘缝隙中向外窥探着。看了几秒钟后,她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继续以好奇的口吻问我到底在看些什么。
“那个人以前是不是来过咱们这里?“我指着外面的一位梳着十多年前很流行的半板寸的男性食客问大叔。
大叔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这一次牙似乎有些不确定:“他一直低着头,我也看不清楚长相。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你不是一般对食客的身份不感兴趣么?”大叔歪着头看着门帘外吃饭的男子有些诧异地问我。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餐厅内那位无论是打扮还是长相都显得十分朴素的食客有如此之大的好奇心。其实这食客的长相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来吃饭的时间不算是很早,他来到店里的时候大部分食客都已经匆匆吃完饭去干今天的末班车。但是他却不疾不徐地挑了个地方做下来,让我帮他打一份今天的饭菜出来。
如此面生的客人却意外的熟知饭摊内每日定食的规矩这一点着实让我有些惊讶,所以不由的就住一起了在我看来有些奇怪的细节。我想可能这位客人曾在我打工之前来过这家店里,所以才特别问了大叔是否记得这位客人,但是大叔却对此人的印象模糊不清。
也许是很久以前来过的客人吧,所以大叔对他没有太多的记忆,我这样想着,本打算对于那位食客的好奇就此打住的时候,大叔突然走了出去,和食客寒暄起来。秋冬季节,过了末班车发车时间的饭摊和打烊没有区别,冷冷清清的反倒如空旷的山谷一般,让饭厅内两人的对话声音放大了几分。
“今天的烧茄子怎么样?”大叔问着食客的评价,“还要再来一些么?”
食客摇摇头,不过倒是称赞了这里饭菜的味道:“你们这里的肉给的很足啊,奴才的红烧肉你们可是真敢放好五花肉,吃着真香。”
被这样夸奖着,大叔得意地笑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当然,当然,我们这里每天只做这一道菜,所以也就没理由做不好了。”这样的客套话。
可就在食客挺大大叔这样说了之后,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每天只做这一顿饭么?”与刚才所表现出来的对店里定食供应的规矩的熟知不同,男人现在疑惑的样子几乎与那些第一次来饭摊这里吃饭的食客们没有任何差异。这种反常让我不免对饭厅里这位看似熟知饭摊规矩,实际上连饭摊营业时间都一无所知的时刻感到好奇。
大叔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猜他现在心里一定同我一样困惑。
果然大叔直接问了男人以前是不是来这里吃过饭:“你知道我们每天只供应一荤一素,是不是曾经来我们这里吃过饭啊?”
男人听完却要着头笑了笑,这笑声听起来颇有些无奈与苍凉。他停了一会儿,问大叔这里有没有酒喝。
大叔点点头,走到没有插电的冷柜前拿了一瓶啤酒要递给食客。但食客摇了摇头问大叔有没有白酒:“这种日子喝啤酒可是没有意思的。“他咕哝了一句我们没有听懂的话,自顾自地拿了大叔放在桌子上平常喝的味道很一般的白酒,”老板,这个是可以喝的吧?“
大叔点点头提醒他这个味道有点辣:“我是平常喝着解闷儿的,估计你会嫌弃它的味道。“
食客此时却表现得毫不在意,拿了个纸杯给自己倒上了一些,一口闷干净了。喝完撇了撇嘴,眼睛里溢出一些因为被酒辣出来的眼泪,笑着说着过瘾。
大叔似乎同我一样感受到这位有些奇怪的时刻内心里似乎是藏着设么不痛快,便也没有再多拦着他,而是有默默端出了一盘子红烧肉放在桌子上做下酒菜。
食客此时才注意到了我,他冲我笑笑,问我是不是因为他的原因,所以店里还没有打烊。
我本是想点头附和他的话,可是看着他眼神里莫名的悲伤,马上要冲出喉咙的那句“是啊。”硬生生被我咽回了肚子里,又另外换了一套说辞:“没有,附近加班的人很多,我们还要再等一等才打烊。倒是您,这么晚了,末班车已经开走了,您回家还方便么?”
听到我这样问,男人咕哝了一句‘大不了打车就好’后,便没了声音。我总觉得今天这位奇怪的客人仿佛是故意找到这里一样,却又在他身上感觉不出任何恶意。他没哭,表情和眼神却比哭了还要让人感到悲伤。
但是奇怪的食客此时并没有和我们继续聊天的意图,他只是默默吃着眼前的红烧肉,和着杯子里劣质的高度白酒。
等到我都把晚饭吃完了开始,收拾桌子的时候,男人才再次打开了话匣子:“你们这里的红烧肉真实诚。”他重复着这句听起来包含醉意的话,但是眼神却是完全清醒的。
大叔没再缩那句客套,而是像我一样好奇地听着男人算不上胡言乱语的‘醉话’。察觉到了我和大叔探寻意味的眼神,食客倒是没有任何的掩饰,他的眼睛再次看向了说死伤所剩无几的红烧肉:“从以前到现在,能让我觉得最好吃的就是红烧肉了。但是以前吃的红烧肉,里面的白菜实在是太多了,吃不到几块肉的时候总想着以后赚钱了,不再顾虑生活的时候,要好好吃一顿全肉的红烧肉。可是啊,等到能吃上满满一盘肉的时候,这嘴里却不是当年香香的味道,甚至,我现在有些怀念那时候大白菜帮子的味道了。“
说到这里,食客便又摇了摇头:“实际上,我也记不的白菜帮子的味道,她已经不会爱给我做这道菜了。“
我以为男人说的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刚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却听到他接着说道:“她往后再也不会给我做菜吃了,她今天结婚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悲戚,带着一种悔恨的味道。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萦绕在男人周围的悲伤到底源于什么原因,但是即使知道了原因,这悲伤也只能继续着,继续弥漫在眼前的食客身上,在这小小的饭摊中,接着烈酒独自消化着。
食客喝的有些醉了,开始说起他刚才提到的那位今天做新娘的女子身上。他和女孩子是在毕业前不久也定的关系,确定关系的时候是个还有些冷冽的初春,两个人刚各自从老家回到学校,准备着毕业和就业。他记得那年倒春寒的威力很猛,春节过了十多天,这座城市还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那时他和刚确定好关系的女朋友并肩走在校园里,内心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许愿会给女友很好的未来。
“那时的我太自大了,以为自己从好的学校好的专业毕业就可以轻松拼出好的未来。以为这个世界会因为我而改变,实际上真正去求职之后才发现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我这样自视过高的年轻人,我没有经验,只有着征服世界的妄想,跌跟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大学的时候家里面心疼我,总会给我寄足够多的零用钱,说出来可能会被你们笑话,我大学四年从没有去打过零工靠自己赚过生活费。所以像我那样连打工经验都没有的人,到了职场,也不过就是闯祸挨骂的命。什么都不懂,却总以为自己了不起,那是我刚毕业的那个夏天,也是我一次又一次犯错误最多,最不自量力的三个月。很多工作甚至都不能坚持一星期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辞掉了。那时候的我不懂事,以为是自己没碰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后来再回想那段时间才发现那样不自知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傻x,每天只知道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抱怨着命运的不公平。其实哪里有什么不公平啊,哪里又是曲高和寡,现在回忆起来不过就是仗着年轻胡乱地浪费时间罢了。”
男人一边说着又一边和干净了杯子里面刚满上的白酒,被辣的砸砸嘴,也被辣的冒了眼泪。大叔把盛着红烧肉的盘子又往男人的方向推了推,但是这一次男人只是对着剩下的半盘红烧肉兀自笑了起来,这笑声中夹杂着无奈与不甘。
不笑的时候,男人有还是絮叨起自己的故事:“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自己一文不值的么?”男人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了大叔,嘴里问这大叔问题,但是在我看来却更像是在问那个曾经虽然意气风发却又莽撞无知的自己。
果然不等大叔回答,男人率先开口了:“那是我毕业三个月后,管家里人要生活费的时候,我妈用特别担心的口吻对我说‘儿子,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就回家吧。别在外面硬撑着了。’你知道吗?那一刻是我这辈子觉得最丢脸的时候了。”男人捂着眼睛自嘲地笑了,“那时候我意识到原来我能支持着我为所欲为的是我妈到了退休的年纪也还要在外面工作的薪水。想着我妈每天不辞辛苦地送报纸和牛奶来供我在这座城市生活,我真的觉得无地自容,我才发现我的夜郎自大让我活成了一个有手有脚,却不思进取的废物。那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妈妈的这通电话,还是因为气温下降让我终于冷静下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在毕业后认认真真地审视自己。那天,我翻出了下午收到的招聘短信,认认真真地把地址查清楚,认认真真地去了招聘现场,老老实实地变成了别人眼里的的萝卜白菜。即使最终决定招聘我的公司并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但是那时候,拒绝再用妈妈替我垫付房租的钱后,我真的是身无分文了。那个月的月末,我被房东赶出去的时候,是我女朋友收留了我。那时候她已经从实习生钻为正式工,虽然挣得不多,但是总算是有了稳定的收入,比我这个靠家里养活的人强上太多。再回想起那时候狼狈地搬到女友租的十几平米的出租屋的场景,我依旧会觉得自己丢脸的要命。但那时候女朋友并没有说我什么,煮了粥给我喝,还炒了个芹菜,她那天有些局促地看着我说她的工资还要再等两天才能到账,发工资前的生活只能拮据一些凑合着,等发了工资在给我做好吃的。那时候听着她说的话,我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进了粥里。我想起了那年春天,踩着雪的时候我曾向她保证过会给她在这城市里买一个温馨的小家,和她生个胖娃娃。可是,在短短不到半年后,盲目自大的我就让她看到我落魄的模样。我那时候真的有从她哪里一走了之的冲动,但是离开她我与能去哪里呢?我的冲动,盲目的自信已经让我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的资本,我的女朋友是当时我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了,离开这块浮木,我想我也很快就会‘死’掉了。所以,那时候的我,只能一边听着女朋友的轻声安慰,一边继续流着眼泪。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太丢脸了。”男人说着话,手暗暗我成了拳头,一会儿他又松开了拳头,冲着大叔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回想起以前的自己,真的觉得实在是太丢人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大叔似乎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共感,主动为男人再满上一杯酒,放在酒瓶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谁又不是呢?”
男人却在听了大叔的话之后摇摇头:“但是再年轻,再不懂事,也不会沦落到我那时那个找揍的样子,游手好闲,好高骛远。但实际上沦落到靠父母和女朋友养活。”
“好高骛远是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头脑一热做的事情。毕竟不是有句古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么?不知道调高低后的样子,虽然回想起来令人讨厌,但是正因为这样才能四处碰壁涨了教训,之后才能活得小心翼翼。”大叔指了指男人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这毛衣看起来可不是便宜货,看来接受了年轻时候的教训,踏踏实实地工作,现在也算是混出个样子来了吧?看来你还是挺有本事的。”
因为大叔的话,男人看了看自己的毛衣,随后却又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这件衣服本来是要参加她婚礼的时候穿着的。但是,我最终还是中途改了决定,想回来这里看看。毕竟她没有告诉我她要结婚,我连请柬都没有,想必也是进不去会场的,所以既然她不想我知道这件事情,就不要在她大喜的日子再去添堵了吧!毕竟,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所以我连看着她幸福的权利都不能再奢望了。”男人的眼眶泛起了红色,他下意识地捂上了眼睛,吸了吸鼻子。
我以为男人会哭,但是他没有,几分钟后他的情绪就恢复了平静,这一次他没有碰酒杯,而是大口地,一刻也不停歇地吃干净了盘子里剩下的红烧肉。
“之后我有太自卑了。”打了一个不知道是酒嗝还是饱嗝后,男人说道,“被一堆丢脸的事打击了之后,我又开始变得自我怀疑和自卑,尤其是真正准备开始适应社会生活后,我才发现我曾经真的是太过高估自己了,我连最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会犯错,而且想要融入到公司已经搭建好的氛围中也是太不容易了,看着同事们谈笑风生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玩笑,我只能在旁边尴尬地陪笑。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之所以我之前都没有在任何一家公司待得很久,是因为我本身自视甚高,所以没有融入过任何一个公司或者任何一个团队,那时候的我什么都要重新学,看着那些和我一样刚刚毕业的新人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上班生活,甚至开始谈客户拿奖金的时候,我心里是又着急又嫉妒。”
“你是荒废了3个月的时间,所以你比他们慢了一点。”大叔在旁边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但是男人似乎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他依旧是像刚才一样摇着头:“那时候我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一点,我把那些嫉妒压在心里,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实际上内心却因为妒忌而燃烧着。所以那时候的我想法不是如何追赶上别人,而是不断地埋怨着,一开始埋怨自己,后俩以为内心压抑的嫉妒让自己的情绪和精神扭曲起来,那一段时间,我的脾气变得特别大,也听不进别人的话,甚至连女朋友的鼓励在我听来都是无比的刺耳。很多次我都在女朋友劝我想开一点,会慢慢好起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火,埋怨着她根本了解不了我的心情。我把心里的怨气都撒在了对我最好的,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能够依靠的女朋友身上。那时候的我像个混蛋一样,把心里所有的不满意都发泄在了无辜又善良的她的身上。她却只是哄着眼睛,像只小兔子一样看着我,任由我在那小小的出租屋里大吵大闹。那时候的我真的是个欺软怕硬的畜生。“
对于男人对自己的评价,我默默地在心里点了头,男人口中的自己确实比畜生还不如。
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男人突然看向了我,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心里话顺口说出来的时候,男人愣愣地看着我,用带着醉意的话告诉我:“小姑娘,记住了,这辈子永远不要和骂你的男人交往,因为和只会欺负女人的混蛋交往是永远也得不到幸福的。”甚至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冲我伸了小拇指,想要和我拉勾,不过因为男人醉的太厉害了,所以手没有举起多久便又摔回了桌子上。
“混蛋,混蛋。”男人小声叫骂着。
因为刚才男人的举动,我不免有些害怕,我看着大叔,用口型告诉他我最害怕应付酒鬼了。大叔本意是想要让我离开,但是想到之前的案子,便又拿不定主意,最终招了招手,让我坐在了他身后,悄声对我说:“他只是醉了,暂时没什么危险性,实在不行,一会儿我给老冯打电话,让他送你回去。”
“不用。”我制止住了大叔要拨电话的动作,“其实我还挺想知道他女朋友后来是怎么和他分开的,毕竟他女朋友那么好,没嫁给他这种爱欺负人的男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大叔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虽说你说的也没有错,不过当事人还在这里,你这样直接说出来就有些过分了。这话实在是有些伤人了。”
男人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冲大叔摆着手:“不伤人,她说的对,她没有嫁给我真是三生有幸。那时候,她终于开口和我吵架的时候,她就说了,她没能和我结婚真是三生有幸。”
看来男人是误把我刚才说的话当成了回忆中的那把刀子。
男人又因为这句话而苦笑起来:“虽然那时候我听见这句话觉得刺耳的要命,但是现在想来,她没有和我走到最后就是因为太善良了,所以老天最后还是给了她好运,让她找到能依偎着走到最后的男人了。和我在一起,她只有受委屈的命。”男人这样说着说着,突然你又哭又笑起来,有点发酒疯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可是我很不甘心呐,让那么好的她成为了鄙人的新娘,我好不甘心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伤她伤的太深了,她已经成帝无法原谅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了。”
男人说完,突然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这声音在深秋与初冬相接的夜里显得悲伤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