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之中,一张能坐着两个人的桌子开了第三个位置。
黎礼望着旁边,太上王会这个位置似乎很上心,上面不止添了最新的热茶,还放了一支时下开得最艳的凤仙。
看着那朵花瓣上还有水滴的凤仙,她移开目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两年了,你再不回来,恐怕都快忘了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说的是父亲,而不是父王。
这些年来,父母两人极有默契,从来没有以王室中的称呼为主,似乎在他们心里,他们依旧还在几十年前的黎家。
黎礼嫣然一笑,手执热茶,送入口的温度刚好:“怎么会,几十年都没忘,两年怎么忘得掉?”
她的几十年,不是他的几十年。
在她眼里,拥有父亲,已经是上上辈子的事情。
但是东郭王并不知道黎礼活了几辈子,是以,听到她这话,他也只有感叹的份儿。
错过的那几十年时间,到底是怎么弥补也补不回来了,哪怕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将这个女儿放在第一位。
“若不是你是我的女儿,就凭你这一张能扎人心的嘴,我早让人将你给撵出去了。”
太上王无奈摇头,就连他这个当父亲的有时也会被自己的女儿说的哑口无言,更别说是其他人了。
不过也好,凭借女儿这样厉害的一张嘴,日后再也没有谁能欺负到她。
父女二人之间的相处永远很理性,在他们二人之间能感受到的只有淡淡的温情。
“说吧,我的老父亲,您这么着急的想要见我是为了何事?”
这许多年来她学得越发随性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最妙的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其余人内心本不赞同,面上却要笑着附和。
她从未如此放纵的度过一生
“俗话说养儿防老,养女送终,儿子我已养了,女儿也长大了,那么现在就只剩后面两个字没完成,找你回来,正是因为此事。”
谈到生死,太上王比黎礼想象中的更平静,或许他早已预料到有那么一天,并且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黎礼微微笑道:“父亲说笑了,我见您现在精神很好,再活十年都没问题。”
方成在旁边听得心酸,太上王的精神确实不比从前,以往的太上王能在竹亭中坐上一天,怡然自得,自得其乐,可现在的他每日能坐上两个时辰便已经是极限。
他已然斑白的头发和脸上日渐增多的皱纹,无一不表示着他的青春已然逝去。
太上王,是真的老了。
在面对生老病死,人之必然经历的过程时,太上王表现的比一般人更为淡然,他并不害怕,甚至还能平静的与人谈论此事。
“你不必说些好听的来安慰父亲,我虽然老了,却并没有老糊涂,人人都呼我万岁,可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帝王真正的活到了万岁?那不过是人类的荒谬之言,他们说说便好,你听听就罢,不必当真。”
今天的凤仙生的正好,娇艳欲滴,剔透玲珑,水珠颤巍巍的立在上面,一只手忽然将它拿了起来,黎礼望着手上的花朵,若有所思,再看了一眼太上王,恍然的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你还没有放下。”
被自己的女儿猜中了心思,太上王也没有半点慌乱,反而坦白的朝她点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注定放不下,只有主动找她去解决。”
黎礼淡笑,平静如初:“幸亏我是我娘的女儿,如果换做其他人坐在你面前,现在恐怕要可怜赫连太妃的遭遇了,在你身边浪费了二十几年,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如果她不是黎家的女儿,如果被太上王放在心里的不是她的娘,此时的她会如世间大多数女子感慨这个男人的薄情。
太上王喝了一口茶,手指缓缓摩擦着茶杯口,说道:“不,她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们赫连家这几年几乎成了王朝中最盛大的家族,后宫内也无人能越过她的位置,头顶没有太后压着,她一个太妃过得逍遥自在。”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赫连太妃几乎活成了她们想象中的模样,手上拥有无上的权力,成为了家族最强有力的后盾,还有一个儿子承欢膝下。
他看的比谁都清楚。
赫连太妃爱他,却更爱权力和家族,就连儿子也得排在最后面。
废王后虽然爱他,可更爱的是他东郭王的位置,无论谁身处东郭王的位置,她都会拼尽全力爱上。
唯有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女人,无论贫穷或富贵时,从未放弃过他。
方程听得更为心酸了,从太上王满是皱纹的眉间,他能看出属于太上王的坚毅,显然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是他最为难忘的一段回忆。
即便早就知道太上王的心里有其他人,可心里的感觉却异常怪。
或许此时,他才不由得明白,为什么宫中的赫连贵妃这么多年来从擅自来过竹林一趟。
因为她知道太上皇并不想见她,甚至在内心深处否定她的存在,所以干脆主动的在他面前消失匿迹。
黎礼动作一顿,冷静的问道:“所以你是决定了吗?是听天命还是尽人事?”
太上王慈爱的看着黎礼,却半点改变态度:“明日是我和你娘初见的日子,我想在那天去找她,和她解释,和她道歉。”
没什么不能放心的了。
他和她的女儿过得很幸福,成了东郭的大长公主,除了明面上的,还有暗中的,手上拥有几乎东郭三分之一半的兵力。
他不必担心她会过的不幸福。
哪怕有一天她想成女皇,他也会为她清扫一切障碍。
“不会后悔?”黎礼又问。
她不会问太上王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因为这世上谁都有资格问他,可作为他的女儿,也许她只能站在理解这一方。
太上王眸色柔和的望着凤仙,虽没有说话,可却已经表明了一切。
方程只觉得眼眶一酸,仿佛下一刻便会落下眼泪,察觉自己的狼狈,他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随后移开目光,低垂着眼皮掩去眼中的一切情绪。
他不由得在心中唾弃自己,作为千锤百炼的暗卫,他怎么会变得如此伤春悲秋,他应该神情冷酷,冷静的执行太上王一切命令。
作为太上王暗卫,他没有资格干预太上王的决定,他所能做的,便是终此一生,忠于太上王,忠于东郭王室。
黎礼知道他的决定,不知为什么,心底蓦地一慌,连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也向是为了让他改变决定,她说道:“你是太上王,一举一动都会改变朝堂的格局,你若是突然出事,你让朝臣们怎么想?”
她从未听说过这世上会有一个帝王如此厌恶存活一事。
太上王静静的望着她:“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娘一定希望你能祝福我们。”
这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单纯的通知了。
黎礼怔愣了很久,等反应过来时,手上的凤仙已经被她放回原处。
浑身像是丧失了所有力气,手和脚都是软的,只凭着一股力气执念,硬生生的逼着自己挪动脚步,直到走出竹林后,一直被她强行吊着的那口气突然松了,整个人虚脱的滑落在地。
摸着冰冷的鹅卵石,明明很光滑,却刺得她手心发疼。
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说不舍,却觉得心中的怨念更多。
但一想到这些年来太上王所经历的,她似乎又觉得自己的那一点怨念变得不那么重要。
那些算什么,只要他愿意。
安逸臣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蹲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为她遮去头顶刺眼的日光。
直到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脸时,黎礼才突然回神,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对他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狼狈而又失落的叹了一声:“算了,带我回家吧。”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永远没办法改变太上王的想法。
“好,我带你回家。”安逸臣只摸了摸她的脸,什么也没多问,给予她最足够的信任和空间,脾气一如既往的柔和,面对她时总是一副好相处的面孔。
站在竹林入口的太上王佝偻着身体,眼中划过一丝疼惜,似乎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望着手上的凤仙花,又很快被另外一股执念所代替。
就连方程也有些不忍心,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长公主如此失态,虽强忍着没有在太上王面前露出异样,可太上王作为她的父亲,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即将离开人世时,做为人儿女的她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太上王,若不此事您在多考虑考虑,大长公主殿下说的对,您要是出事了,对于朝堂而言铁定是一阵动荡,到时候以王的手段不一定能处理得下来。”
现任东郭王什么都好,他是百姓口中的仁慈之王,可就是因为他太过仁慈,使得现在世家发展的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