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长安来说, 从被窝里爬出来去甘露殿,过程是痛苦的, 结果却是幸福的,因为甘露殿里有地暖。
照慕容泓的性格他自然不会说“褚翔提醒了朕在威胁未解除前你跟朕睡一起比较安全”,长安到甘露殿时, 他坐在书桌后头, 眉眼不抬很高冷地道:“朕明日要亲政了, 需得养精蓄锐,你看好爱鱼, 别让它晚上吵着朕。”
长安:“……”陛下您也是实在找不到说辞了是吧?爱鱼这懒货啥时候晚上吵过?
不过长安觉得自己应该有意识地控制住自己与他争论的欲望,一来不符合彼此的身份,二来,这样的争论, 除了让两人有机会做更多的交流之外, 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意义。
于是她从善如流,领旨谢恩。
时辰不早, 慕容泓也未多耽搁,不多时便也上榻就寝。
冬夜寂寥。温暖的被褥,昏黄的灯光, 再加上窗外隐隐呼号的风声,本是极易让人入眠的。
然而半个时辰后, 慕容泓却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脸看了看睡在墙角地铺上的长安, 掀开被子光脚下了地, 然后回身抱起被子来到软榻上躺了下来。
这里离她更近。
殿中光线昏暗, 尽管软榻离墙角更近,但这个距离还是不够让慕容泓看清长安的睡颜,只看到她的睡姿与以往不同了。以前她值夜的时候,从躺下到入睡,窸窸窣窣的要换数十种睡姿,而如今,她的睡姿居然像他一般,仰面向上,双手伸在被子外面,平放在身子两侧,如此安静,如此规矩,看着都不像是她了。
慕容泓思考了片刻她改变睡姿的原因,悄无声息地下了软榻来到她身边,半蹲半跪,看着她清醒时仿佛刀枪不入,睡着时却又显得有些脆弱的脸庞,心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你竟会真的以为,与仇人之女同床共枕,会是朕心之所欲?
他垂下长睫,看着长安搁在被子上的手,刚想帮她将手塞进被中,谁知刚刚触及她的手腕,她双眼猛的一睁,意识还未回笼,却本能伸手将慕容泓猛力一推,动作迅疾地翻身往他身上一压,手肘就势扼住了他的脖颈。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长安才勉强回过神来,隔着一条被子与被她压在地上的慕容泓四目相对半晌,她猛然拥着被子坐起身来,戒备道:“你这个有妇之夫,你想做什么?”
慕容泓勃颈上被她的手肘狠抵了一下,正咳嗽,闻言喉头一噎,瞪着她道:“你以为朕想做什么?”
“一个男人,以莫须有的借口将一个女人留在自己房里过夜,半夜趁这个女人睡着的时候,又偷偷摸摸来到这女人身边,意图还不够明显吗?陛下,不得不说,您真的好渣!”长安义正辞严道。
慕容泓简直要被她气死,道:“你给朕闭嘴!”
长安刚想再说点什么,慕容泓威胁道:“你若自己闭不上,朕也不介意帮忙,反正都已经被你说得那么不堪了。”
这威胁一步到位,长安果然闭上了嘴。
慕容泓回到软榻上,侧过脸看一眼坐在地铺上双眸晶亮一脸不甘的长安,道:“别打坏主意了,在褚翔肃清长乐宫中郭晴林的余孽之前,你必须每天来甘露殿值夜,说什么都没用。”
长安:“……”有个多智近妖的顶头上司这感觉真特么酸爽!
她毫不掩饰自己颓丧之意地往铺上一倒,唉声叹气。
慕容泓却翻过身背对她,唇角弯起一丝久违的笑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慕容泓带着张让来到宣政殿,这是他大婚后第一次上朝,按理来说,丞相应该带领文武百官,叩请他亲政了。
然而众臣行过礼后,第一个开口的却非是丞相,而是掌星历的大典星吕光凡,他出列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慕容泓道:“爱卿请讲。”
吕光凡道:“陛下,臣最近夜观天象,发现火星在心宿二星之侧徘徊不去,已成荧惑守心之象,主上大不利。”
“如何大不利?”慕容泓问。
吕光凡略显迟疑,道:“臣、臣不敢说。”
“不敢说?那你向朕汇报此事意义何在?开口之前就准备话只说一半,余下的让朕自己去猜的么?”慕容泓微笑道。
吕光凡忙跪下道:“此事干系太过重大,臣委实不敢隐瞒,若有冲撞,还请陛下恕罪。荧惑守心之天象,乃是不祥之最,轻则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重则王朝衰微天下易主。”
“真有这般厉害?”慕容泓有些不以为然。
一旁的太史令孔庄闻言出列道:“此事陛下万不可轻忽视之,史上有载,靖朝天启二年,荧惑守心,其后不足半年,惠文帝暴毙。而在旻朝绥和二十六年,也曾出现荧惑守心之象,其后三年,旻朝便被东秦所取代。荧惑守心,确实是大不利之天象。”
“既如此,有何方法可解?”慕容泓问。
吕光凡道:“此天象无法破解,唯一的方法便是移祸他人,方可保陛下周全。”
“移祸何人?”
“有能力为陛下承下此祸之人。”
“丞相位居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有此能力为陛下承下此祸。”吕光凡话音方落,钟慕白便反应甚快地高声奏道。
赵枢闻言看了钟慕白一眼,上前道:“陛下,为保我大龑江山永继,臣愿为陛下分忧。”
慕容泓不假思索道:“不妥,丞相乃国之栋梁朕之肱骨,比之在天象上让丞相为朕分忧,朕更希望能留着丞相在国事上为朕分忧。”
“若陛下不愿移祸丞相,移祸于民亦可。”吕光凡道。
“移祸于民更不可,若是百姓为了替朕化解天象之灾而遭不幸,那朕与史上那些滥杀无辜的暴君又有何不同?”慕容泓再次否决。
“陛下不愿移祸于民,移祸于岁亦可,三年灾荒,当可保陛下无虞。”吕光凡道。
慕容泓道:“罢了,吕卿别再献策了,既然这天象原本克的就是朕,就让朕一力承担即可。朕还未为江山社稷天下黎庶做出什么功绩,便让他们替朕抵灾,朕于心不忍。”
“可是陛下……”
“陛下大公无私宅心仁厚,这番舍己为人爱民如子的君主之德必能感动上天,化解这不祥之兆。臣等预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国运昌盛济世经邦。”吕光凡话刚开了个头,御史大夫王咎便出列进言道。
此情此景下,稍有些眼力见的人都知道该顺着王咎进言,于是赵枢领头附议:“臣等预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国运昌盛济世经邦。”
天象之事告一段落后,赵枢言称皇帝已经大婚,按制该请皇帝亲政了。
慕容泓甚会说场面上的话,先是充分肯定了这两年丞相与百官为朝廷和百姓做下的丰功伟绩,然后又以自己年轻为由推辞一番。赵枢再请,慕容泓再推,赵枢三请,慕容泓才应了。君臣商定二月初一在奉先殿举行大朝议,以公告内外皇帝正式亲政。
太医院值班房,许晋正为长安手腕上的伤口上药。
“来便来,何苦受这番罪?大冬天的居然能让树皮蹭伤手臂,怕谁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么?”许晋眉眼不抬地低声道。
“我这不是为了更名正言顺么?”长安讪笑,“郭晴林死后,那边没为难你吧?”
许晋沉默,直到给长安伤口上好药并包扎好,他才抬眸看着长安道:“今后,许某将为太后效力。”
长安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稍有些惋惜道:“是我连累了你。”
“自我踏入这宫门的那一天起,便不存在被谁连累的问题了。”许晋道。
长安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布,默了片刻,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他们要对陛下动手,你一定要设法通知我。我现在无法向你承诺一定能保你和静莲安全无虞,但是,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她抬眸看着许晋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人当着静莲的面,一片一片剐了你。”
许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的确懂得抓人最弱的那一点,他不怕她当着他的面杀了静莲,因为他可以自杀尾随她去。但是当着静莲的面杀了他,静莲会怎样他不敢想,她甚至连自杀都不会。
“许大夫,你是聪明人,所以别怪我心狠。你当是明白,既然趟了这趟浑水,那么在水真正清澈下来之前,谁也别想全身而退。”长安目光冷利道。
出了太医院,长安一回到长乐宫,张让就噼里啪啦地将朝上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长安还是第一次遇到对她这般毫无保留的中常侍,一时之间还有些不能适应,正想叮嘱他口风要紧一点,他反倒抢先一步叮嘱她:“你别告诉陛下我都告诉你了啊。”
长安:“……”
进了内殿,长安行完礼,刚起身,慕容泓:“都知道了?”
长安再次:“……”
“这个时候居然出了荧惑守心,未免也太过凑巧了。陛下必须派人详查是否确有其事,如若不然,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您出任何事,他们都能用一句天象所致给挡过去,行事,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长安道。
“朕早就知道了,这天象,早在朕大婚之前就出现了,他们是故意拖到朕亲政的这个当口才说的。”慕容泓从折子上抬起目光,看着长安,问“你信天象吗?”
“除了您,奴才什么都不信。”长安道。
慕容泓笑:“是朕太过倒霉,让你起了怜悯之心,所以故意说这话来安慰朕的么?”
长安也笑:“难道是奴才近来拍马水平有所下降,让您连屁味都闻不出来,所以才将这奉承之言当成了安慰之言?”
慕容泓闻言乐不可支,一手抚着额头笑得肩都在抖。
见他如此,长安也觉心中一阵轻松。
这就是他们对于彼此的意义了,只要看到对方还在笑,什么前路多艰什么如临深渊,不存在的。他们携手走过的每一步,都将是正道坦途,这是他们共存的信念,也是对彼此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