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枢是顾命大臣, 可以长驱直入到长乐宫外再使人通禀皇帝。但钟羡就只能在丽正门外递帖子求见皇帝了。
刘汾和怿心本来都在甘露殿外殿待命,不多时,有个小太监过来找刘汾, 刘汾与他一起去了殿外。
怿心见那小太监鬼鬼祟祟的,便状若无意地走到殿门处,隐约听到外头那小太监说钟羡求见, 刘汾就让他去以陛下身体不适为由推了。
这等闲事怿心本不该管,但钟羡……趁刘汾还未回来,怿心略一思索,来到内殿,将长安叫至一旁,问:“安公公,是否要去请许御医?”
长安奇怪:“好端端的, 请许御医做什么?”
怿心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有中黄门来报说是钟羡钟公子求见陛下,刘公公说陛下身体不适, 给推了。”
长安回身看慕容泓一眼, 慕容泓也正看着她这边。
“我知道了。”长安对怿心道,“派人去广膳房给陛下传些点心来。”
怿心出去之后,长安也来到外殿, 见了刘汾,她过去低声道:“干爹,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殿外, 长安问:“干爹, 干娘那边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两日一直下雨, 花匠没进宫,我也未去问她。”刘汾道。
长安作忧虑状。
刘汾观她面色,问:“怎么?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长安心事重重道:“不瞒您说,最近我得到消息,说是越龙更换身份一事,好像有太尉府的手笔在里头。可惜最近钟羡一直未进宫,否则或许我倒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他一下。”
刘汾愣了一下,忙招来一名小太监道:“你快去丽正门,召钟公子进宫见驾。跑步去,要快!”
小太监得令,一溜烟地跑走了。
刘汾回头,见长安正盯着他瞧,他讪讪一笑,道:“是这样的,上次太后来探望过陛下后,就吩咐我说要让陛下好生休养,不是非见不可的人能推则推。”
长安笑道:“干爹别误会,我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既然钟羡来了,那我先去禀报陛下一声。”
刘汾点头。
“都过了晌午了,钟羡突然求见,绝对不会是心血来潮。”内殿,长安对慕容泓道。
“那你不妨猜猜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慕容泓颇有兴致道。
长安:“我猜,他是听到风声,来给陛下送虎符的。”
慕容泓摇头,道:“钟羡为人谨慎自持,不会这般冲动行事。眼下进宫可能是他听到了某种风声不假,但他绝不会因为一点似是而非的传言就去偷他爹的虎符,多半是来探听虚实的。”
长安抿着唇点头不迭。
慕容泓瞥一眼她那暗自忍笑的模样,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长安道:“奴才在尽奴才的职责啊。”
慕容泓:“……”
“就是以奴才的目光短浅愚不可及来衬托您的聪敏睿智英明神武。”长安好心地解释。
慕容泓抓枕头。
“奴才去看看钟公子来了没有。”长安肩一耸背一弓,狗夹尾巴一般逃了出去。
发现自己并没生气,慕容泓暗暗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这奴才磨得没脾气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钟羡来到甘露殿内殿。
“你怎么来了?有事?”赐座之后,慕容泓开门见山地问。
钟羡本也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见慕容泓问,便拱手道:“陛下,草民……”
“此处又无旁人,称什么草民?这是要和朕泾渭分明么?”慕容泓打断他道。
钟羡抬眸看慕容泓,慕容泓也看着他。
钟羡道:“虽草民与陛下有自幼一同长大之情谊,然如今毕竟君民有别,若此刻不能自律于人后,唯恐他日会失礼于人前。草民实不敢僭越,请陛下见谅。”
“迂腐,随你吧。”慕容泓无所谓道。
钟羡重新整理一下思绪,接着方才的话道:“陛下,朱国祯谋反一事草民也略有耳闻,听闻朝廷要对云州用兵,草民想自荐入伍为国效力。”
“你爹是太尉,你要入伍当兵又何须来向朕求情呢?”慕容泓把玩着手边用来镇咳的草药包,闲闲道。
“陛下明鉴。草民知道,如要对云州用兵,定然是派京军三大营。京军是从各地军队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师,草民若按规制应征入伍,短时间内应是进不了京军三大营。纵然侥幸进去了,也不一定就分到去攻打云州的那一营里。而家父虽是太尉,但一向治军严谨,恐怕不会同意为了草民而破例。”钟羡道。
慕容泓抬头看着他,忽而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未雨绸缪是好事,不过你也不必如此着急。这仗打得起来打不起来还不一定呢,待朕明日早朝上与太尉见了高低,再给你答复吧。”
钟羡心中咯噔一声,道:“……陛下的意思是……”
“怎么,你听说朝廷要对云州用兵,难道就不曾听说你爹反对出兵,而且连个理由都不给?”慕容泓问。
钟羡面色尴尬起来,道:“草民……”
“罢了,朕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你爹做了什么,朕也不会怪罪到你头上。若无他事,你跪安吧,朕累了。”慕容泓神情倦怠道。
钟羡见状,只得告辞离开。
外头刘汾见钟羡一个人出来,登时老大着慌。他与钟羡没有交情,自然不敢贸然去问他越龙的事,只得频频看向内殿门口。
很快,长安也出来了,见刘汾向这边张望,递给他一个请他安心的眼神,然后在殿外追上了钟羡。
“文和,我送送你。”长安道。
钟羡点头,眉目间有些沉郁。
长安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宽慰他道:“你也别多想,不瞒你说,午前丞相刚刚来过,向陛下禀报了这两天廷议上的情形,言辞间带了很强烈的个人情绪与主观偏见。陛下毕竟是少年心性,禁不得激,孰是孰非明日一上朝便见分晓了。相对于丞相而言,我更相信钟太尉的人品。”
钟羡闻言,停下脚步,看着长安正色问道:“为何?”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照此推断,要知道老子是什么样,看儿子就知道了。你和赵合,还用多说么?”长安仰着脸笑道。
钟羡很想相信她,但脑中闪过自己偷听到的对话,又觉不能自欺欺人。
他心中抑郁,但为体谅长安的一番好意,还是微微一笑,道:“多谢你。”
“哎,等一下。”长安拉住他,自他脑后发间取下一片枯了的柳叶,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文和,看来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啊。”
钟羡见了,心知定然是自己在兵器房窗下听壁脚时蹭上的,口中却道:“应是风吹上去的,我未瞧见。”
长安笑得贼兮兮的,倾过身子挨着他低声道:“哦?不知是多大的风,能把这树叶吹得一半都没入发中?”
钟羡想起自己第一次做这鬼祟之事,竟然还被人察觉了端倪,忍不住双颊泛红,不语。
长安清了清嗓子道:“做好事必须留名,做坏事必须不留首尾,此言与君共勉。”
钟羡见她一本正经毫无玩笑之意,惊诧之余,又忍不住失笑,道:“不知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这可不是歪理,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上次拜托你给越龙办户籍一事,还请你再去料理一下,务求不留首尾啊。”长安道。
钟羡看她。
长安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拜托拜托。”
钟羡无奈,道:“知道了。”
送走了钟羡,长安回到长乐宫,刘汾一见她忙迎了上来,问:“他怎么说?”
长安一脸深沉,道:“他并不知此事,不过他答应我回去之后会帮忙在太尉府暗地里调查此事。若能知道是谁助越龙改头换面,那么幕后主使也就快浮出水面了。”
刘汾思忖片刻,道:“与其这般麻烦,我们何不派人直接去户曹打听?”
“干爹在户曹有相熟的人么?”长安问。
刘汾摇头。
长安道:“既然没有熟人,又怎会让我们问出实情来?对方既然把局都布进宫里了,那方方面面必然都是打点好的,不会让我们轻易地抓住把柄。”
刘汾道:“也是。那此事,就拜托你多盯着点了。”
长安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干爹您跟我客气什么?”
打发了刘汾,长安回到甘露殿内殿,对着慕容泓叹道:“唉,咱们这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真是把钟羡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慕容泓斜眼过来,目光如月下秋霜:“怎么,心疼了?”
“是啊。”长安手捂胸口,痛苦万分道“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奴才心疼得差点就把他叫回来,告诉他陛下就是想利用他的正义感来对付钟太尉,千万别上当啊。”
慕容泓劈手砸过来一只枕头。
长安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凶器,啧啧道:“观陛下此招眼明手捷快如闪电,来势汹汹八面威风,想来陛下龙体已然大好,不妨下榻来走两步呗。”
慕容泓眯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别以为朕躺在床上就治不了你。”
见他仰头似欲叫人进来,长安忙抱着枕头来到榻边表忠心道:“陛下,奴才一切所言所行都不过为了哄您开心而已。奴才心疼他做什么?奴才巴不得他们父子回去打起来才好呢。奴才就心疼您,最心疼您了。”
慕容泓眉间一皱,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冲长安勾勾手指。
长安附耳过去。岂料慕容泓突然伸指扭住她耳朵,道:“死奴才!既然是恭维的话,就别让人听着那么违心。一开口奉承就让朕想命人拖下去打板子的,除了你也没谁了。”
长安如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一般胡乱挣扎着,一边哀哀呼痛一边抗议道:“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以如此卑劣的伎俩引奴才入彀,您的良心不会痛吗?您再不放手,奴才可要反抗了?”
“呵!竟敢威胁朕,你反抗一个朕瞧瞧?”慕容泓捏着她的耳朵不放,好整以暇道。
“遵命!”长安借着地利之便,忽然将手伸进被中摸到他腰上挠了一把。
慕容泓没想到她有此一招,猝不及防之下忙放手回护被挠之处。
长安趁机护着耳朵跳至一旁。
慕容泓瞪着长安,一双乌眸亮澄澄水汪汪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恼怒,外强中干地呵斥道:“放肆!”
长安委屈:“是您叫奴才反抗一个给您看看的,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啊。”
慕容泓见她死不悔改,张嘴就欲唤人进来收拾她。
长安眼疾手快,不等他出声便直扑榻上,隔着薄被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求道:“陛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奴才这一次嘛,求您了求您了。”
“哈哈,哈哈哈,死奴才还不住手!哈哈哈……”慕容泓本想绷住,可一向怕痒的他哪里绷得住?被长安挠得一边笑一边挣扎,奈何他久病在床体力不支,哪里反抗得过龙精虎猛的长安?
“您答应不生奴才的气,不罚奴才,奴才再住手。”长安跪在榻沿上,料定了这副情状下他不敢叫人进来给人瞧见,于是更加有恃无恐。
“哈哈,咳咳,朕不生气,不罚你,咳咳咳……”慕容泓又笑又咳,只得败下阵来。
“谢陛下不杀之恩!”长安立刻住手,一边给他抚平弄皱的被子一边得意地拖长了调子道。
慕容泓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双颊洇红目光幽微地看着长安,虽是无言,却自有一番“你给朕等着”的意味在里头。
长安捋袖子。
慕容泓居然立刻收回目光侧过身去,闭上眼道:“朕要休息了,你退下吧。”
长安乐不可支,忍着笑行礼道:“是。”
是夜,太尉府秋暝居。
钟羡有些心神难安地在房内来回踱步。
慕容泓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明日早朝之上,如果父亲与他的意见相左,两人很可能当朝起冲突。
他不想、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上歧路,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父亲谈一谈。
但,不能就这样去谈。这样的开诚布公很可能让父亲面子上过不去从而恼羞成怒,让两人的谈话无疾而终。他必须抓些什么筹码在手里才好。
说起筹码,此刻于父亲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虎符更重要?
难道自己真的要去偷父亲的虎符么?钟羡一手撑在桌沿,看着桌上的灯盏,心中纠结英眉紧皱。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确保自己能成功地让父亲悬崖勒马?
比起父亲的名声,他违着良心去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又何足挂齿?
那么虎符究竟被父亲藏在了哪里?今日听父亲说起,除非出了家贼,否则他的虎符是不可能被人盗走的。父亲为何这样说?为什么一定要出了家贼才能将虎符盗走?
一般外人入府行窃,必然提前打探好对方有可能保存物品的几个地方分别在哪儿?比如说,对于他父亲而言,卧房、书房,还有兵器房,这几个地方都有可能。
但既然外人能想到,那么他的虎符必定不在这几个地方。
只有家贼才能偷到,那么家贼比起外贼来,到底有哪些优势?优势就在于,只有家里人才最了解家里人有什么喜好,看重什么。如此说来,父亲会否将虎符与什么他既看重,又不引人注意,只有自家人才能见到的东西放在一起了?
他既看重,又不引人注意,只有自家人能见到的东西……钟羡猛然抬眸:祖宗牌位!
他趁夜出了秋暝居来到太尉府最北边的钟家祠堂,祠堂后面有一抱厦,住的是负责看守祠堂的家仆老黄。
老黄白天看守祠堂,晚上回去休息之前会把祠堂的大门锁上。故而钟羡先来到老黄的抱厦前,侧耳细听,屋内鼾声如雷。他悄悄进入,在榻旁桌上的衣服下面找到了祠堂钥匙。
顺利地进入祠堂之后,钟羡关上大门点燃蜡烛,将四周打量一遍,最终将目光定在他爷爷的牌位之上。
“祖父,孙儿实是情非得已,望您恕罪。”钟羡先向着他祖父的牌位告了罪,然后轻轻移开牌位,牌位后并无东西。
钟羡不死心,伸手一摸,猛然发现放置牌位的木板似乎有些松动,他用力往旁边一推,居然真的给他发现一个暗格。
他刚刚探手将暗格里的盒子取出,身后却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钟羡回身,发现他的父亲钟慕白正负着双手站在门外,表情阴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