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锦苑抱香亭, 郑新眉好奇地看着坐在她身边的张竞华,低声问:“怎么了?哭过啊?”
张竞华收回投注在亭下菊花上的目光, 勉强一笑,道:“哪有?不过前几日受了凉,人有点不舒服罢了。”
“扯谎, 着个凉能让眼睛都肿了?瞧瞧这眼圈儿还红着呢。我掐指一算, 你府里也没什么人能在这当口给你委屈受, 说吧,到底发生何事了?”张郑两家世代交好, 这郑新眉与张竞华年龄相仿,自幼相识,几乎可说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不比一般, 故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然而, 再好的朋友,都是无法让张竞华将此刻的心事说出口的。她都来参加选秀了, 心中却还记挂着另一个男子,这样不知羞耻的话,对谁能说得出口呢?
“真的没事。”张竞华努力想岔开话题, 一抬头却看到坐在对面的赵宣宜正看着亭外某处,表情似笑非笑的。
张竞华与郑新眉两个是世家之后, 赵宣宜则是丞相之女, 三人在宴会上相识, 也算一见如故, 故而今日进宫后便聚在一处了。
“博雅,你看什么呢?”张竞华见她表情奇异,问道。
赵宣宜向亭外抬了抬下颌,浅浅一笑,道:“看戏。”
张竞华与郑新眉两人闻言,便也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假山旁,尹蕙见那美貌少女发上有一枚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华胜,少女身边那粉裙女子不自报家门,却先问她的姓氏,便知来者不善。但此情此景下,除了老实回答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出路可走。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们这些官员家眷,也是如此。
“我姓尹。”她低声答道。
“原来是尹小姐。今日在这宫中遇见,也算是缘分,我呢,想对你提一句忠告。这华贵精致的首饰确实招人喜欢,但也得身份配得上的人戴着才好看。若是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抵不上那一件首饰的价值,那样的人戴着那样的首饰是不会让人觉着惊艳的,只会让人觉着……那件首饰怕是偷来的吧。”粉裙女子话音一落,身边几位少女全都自以为矜持地掩口而笑。
而戴着与尹蕙同样华胜的周信芳闻言,表情愈发高人一等起来。
粉裙女子故意贬低尹蕙,却不想正好戳中尹蕙的痛脚。
这枚华胜原本来历就不光明,如今被人当众戳破,尹蕙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窘迫得几乎要烧起来,然而一颗心却又冰冰凉的似沉在冬天的湖底。
一旁的裴滢虽然也为尹蕙感到气愤,但她素来胆小,并不敢为尹蕙出头,只暗地里扯了扯尹蕙的袖子,想将她拉走。
尹蕙站着不动,待情绪稍稍平复一些之后,便抬头看着那粉裙少女道:“多谢你的忠告,我受教了。”说着,抬手拔下那枚华胜,正想收起来,冷不防身旁传来一道女声。
“妹妹这枚华胜真好看,既然妹妹不想戴了,借姐姐我戴上片刻如何?”
众人闻言扭头一瞧,来人一身浅紫色大袖襦裙,鹅蛋脸,眉目英秀,身量虽不高,然身姿较之寻常女子却格外笔直挺拔,不是陶行妹又是谁?
她也不看周信芳一行人,见尹蕙看着她发愣,兀自一笑,自发上拔下一支蝴蝶纹红珊瑚花卉金钗,道:“我与你换。”
尹蕙看她那金钗上蝴蝶的蝶须和翅膀上的纹路都是用极细的金丝绞成,栩栩如生,而那红珊瑚晶莹剔透如玉一般,指面大小的珊瑚竟然雕出五朵形态各异的牡丹花,还用宝石作蕊,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她忙推拒道:“不……”
陶行妹岂是容得人磨磨唧唧的性子,当下不由分说将金钗往尹蕙髻上一插,拿过她手里的华胜往自己髻上一戴,回身看着周信芳道:“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今日你若能让我陶行妹摘下这枚华胜,才算真正有能耐!”
若说原先还没多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如今被陶行妹这大嗓门一闹,附近的贵女们几乎都向假山这边投来了目光。
陶行妹将门虎女名声在外,又有太尉府做靠山,那烈火冰河般的性子素日聚会中众贵女也不是没见识过,寻常哪敢与她对上?如今见她故意与自己杠上,周信芳的面色一时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威风八面能说会道得很,现在一个个都哑巴啦?想要首饰不与别人重样,你把汇芳斋买下来不就得了?拦着不让别人戴,什么德性!这还没中选,就摆出娘娘的谱儿了?”陶行妹今天见这么多女子要与她抢泓哥哥,心中正憋着股气呢,说话更是不留情面。
“谁不让她戴了,是她自己摘下来的,我何尝说过不让她戴的话?”那粉裙女子见陶行妹话越说越难听,若由着她说,今日只怕要颜面扫尽,于是硬着头皮开口辩解道。
陶行妹上前两步,那女子气弱之下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撞到后面的周信芳了,才停了下来,外强中干道:“你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在宫中动手打人?”
“你让开,她是冲我来的。”周信芳将那粉裙女子拨至一旁,直面陶行妹,微微抬起下颌,问:“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是看你不顺眼,想将你的发髻扯乱。不知道在临选之前,你还来不来得及重梳一个呢?”陶行妹道。
周信芳面色一变,道:“你敢?”
陶行妹撸袖子:“试试?”
周信芳可不敢让她试,若真被她毁了仪容,可没有第二次进宫参选的机会了,她当即道:“不与你一般见识!”言讫带着人转身便走。
陶行妹面露鄙夷地冷哼一声,也转身大步离开,留下尹蕙与裴滢两人木呆呆地站在道旁发愣。
少时,尹蕙一摸发上的金钗,瞬间回神,忙将金钗拔下来,转身去追陶行妹。
抱香亭内,郑新眉与张竞华回过头来,郑新眉悠悠道:“一个背后是大司农,一个背后是太尉,这两人要是都入了宫,以后这后宫可热闹了。”
这时一名小太监奉了香茶上来,郑新眉颇为新奇,问:“大家都没茶喝,怎么独咱们有茶喝?难不成因为咱们有地方坐?”
那小太监甚是乖觉道:“奴才是奉汪海汪公公的令来给各位小姐上茶的,汪公公还让奴才替他问各位小姐好。”
“汪公公?”郑新眉拿眼去看张竞华和赵宣宜,然而两人的表情都表示并不认识这号人物。郑新眉思及三人的家世,便只当是宫中哪个趋炎附势的太监想要趁机巴结她们,遂也没多想,赏了小太监一锭银子便打发他下去了。
另一边,慕容泓下了朝,先到长信宫见过太后,随后太后与皇帝的仪仗队便浩浩荡荡地往华锦苑这边来了。
尹蕙追上陶行妹,将金钗递还给她,半是感激半是局促道:“陶姑娘,适才谢谢你帮我解围。”她与陶行妹不是一个社交圈子的,以前不曾见过面。
陶行妹回身看着她递来的金钗,问:“怎么了?不喜欢?”
尹蕙忙道:“不是。只是,虽然陶姑娘这支金钗更为精致漂亮,然而那枚华胜却是我二哥所赠,若是轻易与人交换,未免辜负了我二哥一番心意。”
“原来如此。”陶行妹素来对这些金银首饰不太在意,见她这般说,便将华胜从髻上拔下还给她,道“既是你二哥相赠,你便好生戴着吧,周信芳断不敢再为难你的。”
尹蕙接过华胜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些感激的话,不远处忽一阵骚动,隐约只听见人说“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陶行妹一听,再没心思应酬尹蕙与裴滢两个,转身大步往人群骚动处走去。
裴滢轻扯了扯尹蕙的袖子,悄声道:“尹姐姐,我们也去瞧瞧吧。”
尹蕙心口砰砰跳着,手忙脚乱地将华胜插上发髻,道:“好。”
两人看清了众人张望的方向,也不敢去与她们挤,便寻了个稍远些被枫树遮挡的角落,在树下站定,拨开枝叶踮着脚尖向众人张望之处看去。
华锦苑的院门处长龙般涌进来两队仪仗,令人目不暇接的人流中,有一人最为醒目。
那人头戴金冠,身穿一袭黑色龙袍,肤色白皙如玉,距离太远看不清容貌,然那身影便给人一种风华绝代之感。
“看不清呢,啊,脚好酸。”裴滢在一旁小声咕哝着矮了下去。
尹蕙经她提醒,才发现踮脚的时间太长,果然酸得很。她看着那仪仗队在离院门不远处的华轩前停下,穿黑色龙袍的男子与他身边那位盛装妇人带着十几个人进了华轩,这才矮下脚来,道:“是看不清。”
“不过陛下一定生得好看。”裴滢道。
“何以见得?”尹蕙想着方才看到的身影,暗思陛下一定不胖,那身形,瘦长瘦长的。
“那穿黑色龙袍的应当就是陛下吧,你没瞧见他的皮肤有多白,在阳光下白得反光。这同样的眉眼,皮肤白的,也能比皮肤黑的那个美上三分,这就叫一白遮三丑。”裴滢一脸向往道。
尹蕙含蓄地笑了笑,没说话。
抱香亭下边,郑新眉回身冲亭中的张竞华与赵宣宜二人道:“什么都没瞧见。”
“那你还不赶紧回来,茶刚喝了一口,都快冷了。”赵宣宜笑道。
郑新眉提着裙摆转身往回走,一名太监低着头匆匆路过她身旁。
郑新眉没走两步,忽然“哎呀”一声,皱着娥眉停步往足踝处看去,道:“好像有什么东西咬我。”
张竞华道:“这天都凉了,难不成还能有虫子?你快上来。”
“好痛……”郑新眉弯下腰去,捂着肚腹哀哀呼痛。
张竞华和赵宣宜见状不对,忙起身下了亭子。
郑新眉却在此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脸色发青,口中更是吐出白沫来。
“如月!(郑新眉的小名)”张竞华惊呼一声,欲上前查看她的状况。
赵宣宜忙一把扯住她,道:“别靠近她!”她抬头四顾,大声唤道:“来人,快来人!快请御医!”
众少女见她声音凄厉,又见地上倒着一人,知道出事了,纷纷围过来一看究竟。
就这么一会儿,郑新眉眼角鼻腔都流出黑血来,状甚恐怖,吓得众少女掩面退却。
而此时她裙下忽然钻出一条手指长短通体鲜红的蜈蚣,向着围观众人快速地爬了过去。众少女尖叫连连,四散逃开。
蜈蚣方向一转,向反应慢一拍的裴滢爬去。
“啊!啊!”裴滢吓得魂不附体,慌不择路地往尹蕙身后一躲。
那蜈蚣爬行速度极快,尹蕙若躲开,裴滢便极有可能被它盯上。事态紧急根本容不得人权衡利弊,情急之下尹蕙也顾不得害怕,抬起一脚踩住了蜈蚣。
众少女一时噤声,神态各异地看着尹蕙。
尹蕙只觉得自己脚下仿佛踩了一块烙铁一般,浑身直冒冷汗,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思:既然踩住了,那定要踩死才不枉受这一番惊吓。于是脚下又使力碾了碾。
众少女这回表情统一了,都用一种既恶心又畏惧的看怪物一般的目光看着尹蕙。
这时在院子里伺候的宫人终于赶了过来,一见郑新眉的惨状,当即大叫:“快去请御医!通知瑞公公!”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郑新眉身上,无人关注尹蕙了。
尹蕙还踩着那条蜈蚣不敢动。
裴滢这时回过神来了,她歉疚地轻扯了扯尹蕙的袖子,道:“尹姐姐,对不住,我刚才吓坏了。”
尹蕙战战兢兢地挪开脚,见那条蜈蚣已经死在地上了,这才觉着后怕,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好在裴滢在旁边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