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竹香。
上官婉儿跟着许安走进安宸宫的前院,越是接近真相,她越是确定,沛王就是修竹哥哥。
当许安将她带进房间后,上官婉儿看到身着一袭玄衣负手背对她站在窗边的男人。
“下去吧。”
人已带到,许安闻言拱手离开了房间。
果然是他。
仅是看他的背影,她便能够认出他。
不等李贤开口,上官婉儿望着李贤的背影唤道:“修竹哥哥。”
只见李贤的背影微微一怔。
李贤并没有立即转身,而是语气淡然地问道:“何时知道是我的?”
上官婉儿:“在我六岁那年,我便已经猜到你并非皇子的伴读。但我不敢确定你到底是哪位皇子。”
“原来如此。”
李贤说罢转头看向上官婉儿。
这一刻窗外的青竹因为袭来的劲风发出沙沙声,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李贤的脸,却从李贤的脸上感受到一抹淡淡的哀伤。
因为……
身份揭晓的这一刻,他与她此生注定无法在一起吗?
望着李贤逆光中的脸,她的唇角微勾起一抹弧度:“修竹哥哥,好久不见。”
她看到李贤走出逆光,朝她走来。
他们的距离明明在缩短,却又在拉大。
她的耳边响起她朝思暮想的声音,却说出令她心痛的话:“从今天你,你便叫我沛王。”
所以从现在起,他便不再是她的修竹哥哥?
从她懂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李贤面前隐藏自己的心情。
只因,这一刻的她已经不再是她的修竹哥哥,而是沛王李贤。
上官婉儿唇角的笑没有消失。
她道:“好。”
李贤目光直直落在上官婉儿清丽出尘的小脸上,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果然,就如他预料的一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这一刻,李贤清楚地知道,一旦他表明了身份,他们的关系就回不去了。
李贤缓缓伸出手去抚上官婉儿垂在脸颊旁的青丝。
上官婉儿没有躲,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李贤为她挽发。
李贤犹如古琴般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婉儿,你长高了。”
上官婉儿却没有任何表情,语气淡淡地说道:“沛王,你瘦了。”
李贤为上官婉儿挽发的手一顿。
转瞬间,上官婉儿看到李贤紧抿的薄唇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
上官婉儿凤眸中的倔强刺痛了他。
他想要从上官婉儿看到悲,抑或喜,然而他却什么也没看到。
胸口的位置,就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闷闷的难受。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不问我?”
上官婉儿则是道:“沛王想要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他挽着她青丝的手转瞬收了回去。
伴着李贤的动作,此时上官婉儿只觉自己心中一空。
但她依旧没有泄露自己任何的情绪。
此刻的她悲又能如何?
她喜又能如何?
他们之间有着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以前就算她知道他是皇子,她也只当自己不知道。
只当他是她的修竹哥哥,而并非她要利用的人……
“上官婉儿。”
李贤唤了她全名。
虽然她的心在痛,然而唇角的笑依旧。
她朝着李贤福乐福身:“奴婢在。”
谁知接下来她却听李贤道:“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伴读。”
这一刻,她瞪大眼睛,俨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
他说什么?
他终于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表情。
李贤长眉微挑:“怎么不愿意?”
心中复杂的情绪犹如海浪般翻涌。
他在做什么?
是在帮她吗?
她身在掖庭中,能够翻阅的书籍委实有限。
若是她成为他的伴读,她不仅能够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而且还有机会接近那人。
上官婉儿默了默却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
若是他注定活不长的话,他希望她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样……
既成全了自己的自私,又成全了她。
李贤没有回答她,而是道:“我给你一天的时间思考。”
“不必。”
上官婉儿随即打断他的话。
她道:“我愿意。”
李贤目光深邃地望着她:“你确定?”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确定。”
这样的结果完全在李贤预料之内。
李贤:“很好。从明日起,你便搬来这安宸宫。”
他看到上官婉儿一脸严肃地福了福身:“是。”
上官婉儿:“沛王,可还有其他吩咐。”
李贤:“无。”
上官婉儿:“若是沛王暂无别的吩咐,婉儿先行告退。”
以为李贤会放她先回掖庭,不想她却诧然听李贤道:“陪我用过午膳,我再命许安送你回去。”
用午膳?
她曾经虽想过李贤娶自己,但却从未幻想过与李贤同坐一桌,一起用膳。
她并未告诉过李贤自己喜欢吃什么。
曾经和李贤在一起的时候,她与他说得最多的便是诗词歌赋。
看到桌上摆放的菜都是她自己所喜欢吃的,她微微一怔。
她抬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李贤:“你知道?”
李贤夹了一颗狮子头放入她碗中:“你觉得呢?”
若是李贤想的话,想要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又有何难。
只是……
她却从不知道李贤喜欢吃什么。
看到自己碗中的红烧狮子头,上官婉儿默了默:“沛王,这半年来为何不见我?”
她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只听李贤反问道:“在你看来是为什么?”
半年的时间,他都不曾在御花园中出现过。
半年后,他将她叫来安宸宫说让她做伴读。
这半年的时间,她在掖庭里并非没有打听过有关皇子们的消息。
但掖庭消息闭塞,她唯一能够知道的则是没有皇子出事。
那这半年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官婉儿默了默:“沛王,我并非你腹中蛔虫,能够感受你的感受,知你所想。”
这一刻,他终于从上官婉儿精致的小脸上看到她未曾隐藏的愠怒。
李贤唇角微勾:“婉儿,聪慧过人。即便你并非问腹中蛔虫,如今我却给了你感受我的感受,知我所想的机会。”
上官婉儿一怔,随即不语。
这顿饭吃得很是安静。
可对李贤而言,却是他这22年来,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
用过午膳,他便命许安送上官婉儿回了掖庭。
在回去的路上,当许安听到上官婉儿说从明日起她便是沛王的伴读时,许安被惊得差点掉下下巴。
许安:“你……你说什么?”
上官婉儿并未重复自己刚才说的话而是道:“今后有劳许侍卫照顾。”
许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上官婉儿唇角的笑时,傻笑着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一定,一定!”
上官婉儿回到掖庭后,郑蓉与瑞红正在房中等她。
不待郑蓉开口,上官婉儿关上门后道:“娘亲,从明日起,我便是沛王的伴读。”
郑蓉亦是震惊。
郑蓉:“你……你说沛王让你做他的伴读?”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
她并没有打算告诉郑蓉,在她五岁的时候,她便认识了沛王。
上官婉儿道:“大概两个月之前,沛王在御花园中偶遇孩儿。那时孩儿以为他不过是宫里的侍卫。不想……”
郑蓉打断上官婉儿的话忙问道:“你答应他了吗?”
上官婉儿一怔:“娘亲,你觉得我能够拒绝吗?”
听到上官婉儿的话,郑蓉长松一口气。
转瞬间,又用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你瞧我这脑袋越来越不管用了。”
上官婉儿随即心疼地紧握住郑蓉的手,心知郑蓉要对自己说什么,她抢在郑蓉之前说道:“娘亲放心,孩儿不会忘记我们上官家的血海深仇。我会利用沛王,得到孩儿想要的。”
听到上官婉儿的话,郑蓉又再次长松一口气。
郑蓉用自己变得苍老的手紧握住上官婉儿白皙纤细的手:“婉儿,我的好孩儿。你一定要为我们上官家报仇。”
翌日。
天刚亮,上官婉儿便换了身衣服去到安宸宫。
“公子,正在屋中等你。”
许安正站在门外,见上官婉儿来了,他忙将自己端在手中的铜盆递给她。
上官婉儿诧然:“这是……”
许安道:“从今日起,沛王的衣食起居便由你来照顾。”
上官婉儿神情一怔:“我?若我没记错的话,沛王叫我来是让我做他的伴读。”
许安:“沛王说了,这些事也一并交给你来做。”
上官婉儿:“……”
望着自己端在手中的水盆,上官婉儿默了默:“好。”
“沛王。”
进入李贤的房间,上官婉儿寻了木架将水盆放置在木架上,而后又从木架上取下巾帕浸湿。
她拿着湿巾帕绕过屏风。
屏风后,上官婉儿看到李贤仅里衣,靠在床边,手中拿着书卷。
他的里衣松垮,以她的角度甚至能隐约看到李贤里衣内蕴藏爆发力的肌肉。
犹如泼墨的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后,深邃如墨玉的眼比天上繁星更勾魂夺魄,眼前的男人犹如谪仙,令人心生向往。
“婉儿,你来了。”李贤头也没抬地说道。
这一刻,她望着李贤不由看呆,直到她听到李贤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她走到床边,将巾帕递给李贤。
然而李贤却并未抬头看她,更没有接过巾帕。
她在掖庭中长大,是做粗活的宫婢。
从未伺候过谁,此时见李贤没有任何动作,上官婉儿随即反应过来。
她缓缓蹲下身,将自己的脸凑到李贤跟前,拿着巾帕认真地为李贤擦脸。
伴着上官婉儿凑到他跟前,李贤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犹如牡丹花香般沁人心脾。
李贤的目光分明在书卷上,然而在上官婉儿蹲下身那一刻,他就再没看进去半个字。
以前伺候在他身边的人是许安,洗漱穿衣皆是他自己动手。
这还是他自打懂事以来第一次让女子为他擦脸。
只因上官婉儿并非别的女人。
巾帕微凉,上官婉儿柔软的指腹不时划过他的脸庞。
分明是初春时节,这一刻李贤却觉浑身燥热。
李贤微微皱了皱眉。
上官婉儿见状以为是自己为李贤擦脸的动作不够轻柔。
思及至此,她不由放轻动作。
然而当上官婉儿放轻动作时,她不知道自己触碰到李贤脸庞的指腹如同羽毛般轻轻划过他的心尖。
“可以了。”李贤沉声道。
上官婉儿动作一顿,随即收回手。
她道:“沛王,可是婉儿做得不够好?”
李贤并未回答她,而是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
李贤身型修长高大。
当他站起身时,就算她还在长高却也直到他肩膀的位置。
只听李贤道:“更衣。”
望着眼前仅是穿着里衣丰神俊逸的男人,上官婉儿愣半瞬,而后拿起放在床边的玄色长袍。
从未为男人穿过衣。
她抱着长袍,一时间竟不知要从何下手。
就在这时,只见李贤展开双臂。
她见状连忙将玄色长袍套在李贤身上。
为李贤套好衣服,上官婉儿发现更大的考验还在等着她。
那就是为李贤系腰带。
到底是站在李贤正面系,还是站在李贤身后系?
玉佩的话,总不会是系在身后。
上官婉儿抽了抽嘴角,拿着腰带再次站在李贤面前。
这回换她展开双手,将腰带放到李贤身后。
此时她几乎是虚贴在李贤身上。
属于李贤的气息将她包裹。
虽然只是虚贴在李贤身上,却依旧感受到他的体温。
心,不由在此刻漏跳一拍。
这一刻,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因为这一瞬间的心动,上官婉儿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就在上官婉儿失神时,她没有注意到站在她跟前,只要低下头就能吻上她额头的男人眼中划过一抹促狭的笑。
“咳咳。”
她的耳边响起李贤微微有些沙哑的轻咳声。
李贤:“好了吗?”
脑袋一片空白的上官婉儿闻言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竟然在为李贤系腰带时思春。
她白皙精致的笑脸刷的一红。
极少。
她极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但是这一刻,惊慌之下,她竟为李贤的腰带系了一个死结。
“这……”
上官婉儿抽了抽嘴角,又慌忙去结李贤腰带的死结。
虽然明明知晓越慌张越容易做错事,但她现在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慌张的情绪。
“咳咳!”
如果说刚才是李贤为了提醒上官婉儿的轻咳,那么现在他则是被腰带勒得咳嗽。
“上官婉儿。”
头顶传来李贤的声音。
这死结怎么就解不开呢!
也不知此刻她到底是羞红脸,还是急红脸。
她忙道:“沛王,我很快便能解开!”
很快就能解开?
看到上官婉儿将死结越系越紧,李贤抽了抽嘴角,再次展开双臂,而后将快要急出一身汗来的上官婉儿抱在怀里。
腰被一只大手揽住,她的脸突然紧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胸前。
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浑身一僵,任由李贤将自己紧抱在怀里。
记得李贤上次抱自己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那是李贤答应过她,如果她惹他生气的话,他便将她举高高抱在怀里。
嗅着他身上的墨香,她贪恋地闭上双眼。
半晌后,她道:“沛王,我惹你生气了吗?”
因为她连腰带都不会系。
一室安静,上官婉儿唯一能够听到的便是自己和李贤的心跳声。
生气?
他并没有生气。
记得他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
然而现在……
他却感受到了她真的长大了。
李贤喉头下意识滚动。
他淡淡应了一声,随即松开紧抱住上官婉儿的手。
担心自己再抱下去,他就不会再松手。
李贤声音低哑:“你先出去。”
“沛王……”
离开沛王的怀抱,上官婉儿眸色暗了暗。
见李贤转身背对着她,上官婉儿默了默道:“是。”
上官婉儿不知道就在她离开房间之后,房间内响起李贤长松一口气的声音。
猛地灌自己喝下一壶凉茶,半晌后李贤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妖孽。”
上官婉儿站在门口,却还在回味刚才李贤抱着她的感觉。
仿佛……她的身上还有李贤的温度。
上官婉儿想得入神,突然间她的眼前下起了倾盆大雨。
好在,她是站在屋檐下,否则她恐怕已经成了落汤鸡。
上官婉儿伸出手去接犹如黄豆般大小从天空中降落的雨水。
她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下一瞬,李贤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你进来。”
上官婉儿闻言再次推开门,进入李贤的房间。
此时上官婉儿看到站在房间里的李贤已经重新系好腰带。
只是腰带却不是她之前系的那一条。
见上官婉儿的目光落在自己腰上,知晓上官婉儿在想什么,李贤道:“那条腰带我已经剪了。”
她打的死结结不开,只好剪开。
上官婉儿就像是一只偷吃东西的小狗被主人发现,随即垂下头。
上官婉儿:“对不起。”
李贤并未露出不悦之色,他坐到窗边:“腰带不会系,棋总会下?”
上官婉儿诧然抬头:“下棋?”
这又是一件她从未和他做过的事。
但他知道她会下棋。
李贤从棋桶中拿出棋子,朝她看来:“不愿意?”
上官婉儿闻言径直坐到李贤对面。
她道:“一直很想与沛王对弈。”
目光触及到上官婉儿唇边的笑又转瞬挪开,李贤:“下子吧。”
上官婉儿:“好。”
上官婉儿说罢随即落子。
第一局,上官婉儿感觉出来李贤是在试探她,当然她也是在试探李贤。
相互试探,一局从清晨下到晌午。
直到雨停了,一盘棋尚未分出胜负。
“先用膳?”
呃……
上官婉儿还想继续下。
见李贤站起身,她立即站起身。
不想走在她前面的李贤却突然停了下来。
没停下脚,她径直撞在了李贤的后背上。
“嘶。”
鼻子被撞得好痛。
上官婉儿揉了揉鼻子。
李贤突然转头就像过去一样,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李贤:“在想什么?”
她不过是在想他仅此而已。
她道:“在想刚才那盘棋。”
李贤目光紧锁在她脸上,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
李贤道:“真的?”
上官婉儿揉着鼻子,歪着脑袋道:“我若是说假的,沛王可信?”
无论真假,唯有靠自己去体会。
口中的真假不过是一句空话。
李贤收回自己的手道:“婉儿,你越发聪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