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6)
灵凤宫。
自打南妃身死,皇帝便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踏入。
偶有值夜的宫奴,却道曾见到灵凤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仿似那个女子从未曾离去。
如此夜。
细细抚着榻上的被褥,萧玄景的眸子却落在别处,因着他的碰触,此时房中的珠帘正来回摇晃。
再近些,小桌上置了一套纹着鎏金的茶具,茶壶的外围是三只精致的杯子,两只规规矩矩倒立着,一只翻过来的,里面还有小半杯茶水。
是她喝过的罢。
他默默地想。
眸子不经意又落到她梳妆的琉璃台上,又圆又大的铜镜摆在中央,旁边摆放着木质的梳子和一些精简的配饰。
目光不由自主凝到琉璃台下方紧掩的置物柜上,他知道那里面是何物。
惯常外域送来什么稀奇物什,他总是亲自挑了特意命人连夜给她送过来。
其间稀奇的女子饰物自不在少,她却总是不多看一眼的。
那些太监小心翼翼给她送来,她大喇喇接过不是转手送给她的丫头便是随手扔进置物柜里。
脑里不由忆起那日她身边那个唤作秋萤的话,想起她在狱中搜罗身上饰物递到那些狱卒手中时的情景,当时的她,是否也曾悔过未能多戴一些饰物在身上?
深深吸了口气,他有些眷恋地不肯吐气。
这个房间里处处弥漫着她的气息,她走后多少个无眠的夜他推开她的宫门坐在这张榻上,便觉得那些绵绵岁月根本不曾走远,她还躺在他的身边,分去他一半枕席。
翌日醒转,周身茫茫寒意,熟悉的是地点,不见的是那人。
他起身,照旧上朝下朝,照旧吃茶饮酒。
一切如常。
只是寂寥无言的夜里,再也没有人坐在他的对面陪他批奏折替他磨墨,一边吃零嘴一边柔柔地唤他阿玄。
“皇上。”
他站在院中,身后突然立了一人。
堪堪收回神思,夜风拂袖的男子没有回眸,只沉声低道:“朕要你去替朕寻一个人。”
“谁?”
“莎卡丹。”
傍晚,叶卡青躺在断章怀中。
“听说昨儿个管家处处寻你不着。”
“嗯。”头顶传来低沉的一声,她的身子被揽紧。
“你去清梵寺了?”
断章敛眉一笑,“知我者,夫人也。”
叶卡青低叹一声:“我还以为,当初那位沈妃娘娘去清梵寺也是皇上的谋略之一。”
“确实如此。”
“什么?”叶卡青陡地直起身子。
断章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沉声道:“欲使六王爷被驱逐出京,沈妃娘娘之事确是最好的挡箭牌,却不曾想,她是铁了心要断绝红尘。”
叶卡青却不以为然,“想是你们那位六爷这些年来做得太过罢,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但凡深爱一个男子,岂能见得他处处留情。”
“也不尽然,你却不想,那沈妃娘娘注定是要入宫的。”
“那又如何,他与皇上之间素来亲厚,真若向他讨一个女子,皇上又岂会驳他?”
“那便要问他们自个儿了。”
他话方毕,耳边又传来一声沉叹,他凝眸,低道:“说来说去总归还是得靠他们自个儿,沈妃娘娘如此,六王爷也是如此,你我局外之人,便是心系他们,总不过归于徒劳罢了。”
叶卡青摇摇头,“我是在想娘娘和皇上,娘娘既然没死,何不直接告知皇上?你与那高大人是否将此事想复杂了?”
断章低头,借着窗外微薄的光看着枕盼的女子:“你可知不日前那李尚书为何突然被皇上开罪?”
叶卡青凝眸。
断章唇角凝了冷笑,“因为他私下给皇上送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的面容,与南妃七八分相似。”
“什么?”叶卡青大惊。
断章眸色悠远,音色低哑:“自打南妃入宫,内到宫人,外到朝臣,无不在猜测帝心究竟归于何处,是从来便深得圣眷的宁贵妃,还是后来居上的南妃?”
他看她一眼:“及至南妃突然入狱,朝堂政变,到得为今的朝政安稳,本以为尘埃落定,偏偏,”他的话倏地一顿,再开口已经压低了声气:“皇帝却破天荒地开罪了宁贵妃,不仅如此,还将那位传说中罪大恶极的南妃追封后位。”
断章突然冷声笑了:“朝臣之中但凡不傻的,谁还能猜不出帝心所归?”
叶卡青不由蜷紧手心,“你是说,那位李尚书四下搜罗面容与南妃相似的女子,只为博君心一笑,却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得龙颜大怒?”
“岂止是他?”断章沉了声气。
朝臣之中蠢蠢欲动的多了去了,皇上之所以开罪那李尚书,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更深沉的心思,怕是在昭告天下人,此生,他唯南妃不可。
“可是,别个也便罢了,你与高大人素得皇上信任,何不冒死进谏一回?”
断章沉叹一声,“皇上与南妃对你我有大恩,真若是能助他二人重聚,我必定不辞生死。”
“那你还瞻前顾后作甚?”
断章不答反问:“你道那个被李尚书送进宫的女子现在何处?”
叶卡青微惊,抬眸看向他,心底却想,那女子虽非南妃,与她面容相似却是真,皇上对南妃用情至深,即便不纳了她,想必也会替她谋个好去处罢。
断章显然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着幽声道:“他亲手砍了那个女子,命人深夜送去了乱葬岗。”
“什么!”
断章将她揽进怀中,却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叶卡青眯眸,“你想在确保龚璃性命无虞的前提下将她送进宫?”
断章点头,转瞬却沉了眸子:“只可惜,便连那素来以智慧著称的高大人,此番也没了这两全之法。”
“那倒不一定。”
“嗯?”断章抬眸轻询。
叶卡青回他一笑:“你忘了吗?不日便是元夜,届时宫中必定大摆筵席,你我当在受邀之列,席间设法将龚璃带去便是。”
断章挑眉:“依你我如今朝中地位,多带一人并非难事,只是,要让龚璃顺利留在宫中,又谈何容易?”
叶卡青苦笑一声:“还得皇上亲口要她留下。”
上元节来的极快。
一行人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叶卡青感叹荷塘景致好,龚璃却不以为然:“依我看,不如在里面养些莲子,能吃又耐瞧。”
还有那些鱼,中看不中用还费事,不如养些长得快的鱼实在,闲来无事还能来此钓鱼自己做些羹汤聊解烦闷,岂不一举两得?
龚璃细声嘀咕。
昆仑山上的三生池里便是这般景致,师傅常去那处钓鱼,她偶尔瞧见,当真觉得是闲逸出世,下山才发现但凡是大户人家,池塘里惯常都是荷花,真个是俗不可耐。
叶卡青连连点头,倒觉得如她所说这般当真别有一番趣味,转瞬却想起将军府里并无池塘,她想着,伸手拐了拐身边的断章“呆子,你可闻见了?”
断章凝眸看向她,嘴角却不由勾出了一弯浅弧:“你不是媲美须眉的巾帼吗?”
言下之意,还会有这些女儿家的小情趣。
叶卡青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南断章,上次去青楼的事未果,你倒又皮痒了还是怎地?”
此时他们方走过荷塘,几条小道共同汇聚成做了一处,正通宫宴所设的大殿,断章四下一瞥周身诸人,忙低头开始讨饶:“是是是,回去我便命人凿池塘,夫人喜欢在里面种什么便种什么,如何?”
“呆子,算你识趣!”
默默放慢脚步的龚璃,歪头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当真觉得艳羡。
宫宴上,皇帝身边照旧坐的是皇后,眼尖的大臣,却发现南大将军夫妇那张桌上多了一个人。
这将军夫妇向来低调,惯常前来宫中赴宴,便是婢子也不曾带,却不知,这女子又是何来历。
宫宴到得一半之际,将军夫人却突然提起百姓常玩的灯谜游戏,自小长在帝京,座中诸多夫人小姐年少时多多少少都曾玩过,此番经她一提便都来了兴致。
皇帝破天荒地允了下来。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却悠悠传来:“没有赌注,没意思。”
皇帝允下,已是莫大恩荣,诸大臣心底却都有自己心底一套想法:皇帝之所以应允,不过因着那位妃子。
毕竟,方才提议之人并非别人,而是那位南妃娘娘的嫂嫂。
这个女子,却又是何来路?
皇帝周身冷气乍现,众臣心底已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一道声音却在此时突然响来,低沉,沙哑,更似乎,还带了几分耐人寻味:“哦,依你看来,如何更妥当些?”
是皇帝。
龚璃迎着众人打来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直起了身,直直望向了上首万人之上那人,唇角弯了好看的弧度:“皇上,我说了,您可得赦我无罪。”
一抹异样的情愫悠然晃过心间,萧玄景未及细思,却已开了口:“你说。”
龚璃笑得眉眼弯弯:“既是游戏,也便无男女之分,更无高级贵贱之别。”
她话到此处,朝臣中心中心思深沉些的已猜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禁又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龚璃却只照旧高高扬起小脸,笑看着皇帝:“这个游戏,咱们一起玩,第二的赢家,须得答允第一的赢家一个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