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君心我心(1)
灵凤宫。
龚璃一手将孩子抱在怀里,一手去抚他的眉他的眼,心里似乎是满满当当的,不知为何,恍惚又空落落的。
沉沉一声叹息,她自个儿不察,旁侧的奶娘却是笑弯了腰:“娘娘好命格,谁说来不艳羡,倒独个儿叹起气儿来了。”
龚璃因她的话神思一顿,复又去看怀里的孩子,心下却是越发紧了去。
这已是大宴后的第三日了,这三日,她白日里想的是一个关于楼兰国君叶弧烈的,似解未解的结。
那夜丫头说的大事,原是宴中的楼兰国君喝多了酒对宴上的女眷动手动脚,皇帝大怒,差人扶他回别苑,不过须臾,侍卫惊慌失措来报,却道楼兰国君打晕了伺候在身边的奴才,乘夜出逃了!
皇帝盛怒,命人即刻追杀,追到之后,杀无赦。
满月宴不欢而散。
龚璃却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只是,她心中纵有千万种猜测,也须得找那人问清楚才算,奈何这三日皇帝一直忙于国事,便连夜里亦是寝在日升殿,她便只能将此事悄无声息埋在心底。
白日里念着事,夜里却照旧睡不安稳,一旦如梦,便尽是当年那人与萧宸景之间明争暗斗的诸多情景,刀戈剑戟之声便都争相入了梦来。
如若将来她的颢儿也要为那个至尊无上的位子,身处那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她宁愿他平平淡淡过完他的一生。
怀里的孩子似乎也分了几丝他母妃的忧愁,竟不安地踢着小胳膊小腿,咿咿呀呀哭闹起来。
“许是这些日子积食闹得,连喝了好几日的梧桐水,真真苦了咱太子爷了。”
奶娘自她怀里抱过孩子,满心满眼又是乐,又是心疼。
“卢太医怎么说的?”
“说是前几日多吃了几口糯食,肚子里养了积食。”
奶娘只顾低头哄怀里的奶娃娃,闻得这一声低询,便顺口应了,应完了脑子一热,陡地回过神儿来,惊慌失措地便转过身来,跌跌撞撞往下跪。
“奴才该死,不知是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起身罢。”
皇帝看也不看她,便自个儿走到龚璃身边坐下。
奶娘还是一脸惶惶,颤颤巍巍不肯起身,龚璃眼见那孩子不哭了,心下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快些起身罢,让皇上近眼瞧瞧这孩子,你看他那双胳膊,一个劲往他父皇这儿抓呢。”
经她一提醒,边侧众人再往奶娘怀里一瞧,还真是!
“方才还又哭又闹的,收得倒是快。”
秋萤在一旁低声笑骂,紫娥忙瞪她一眼,眼瞧着皇帝面色不变,便又道:“父子连心,小太子这是思念皇上了呢。”
皇帝瞥她一眼,目光终是落到奶娘怀里的奶娃娃身上,他支着胳膊靠在桌上,侧身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一会,便冲奶娘招了招手。
奶娘会意,心有余悸地起身,忙将小皇子小心翼翼抱到他跟前。
“是比往日瘦了些,面色也黄了些。”
皇帝盯了两眼,沉声下着结论,奶娘便惊得再不敢言语了。
眼前是刚端上来的热茶,皇帝敛下眉眼,端起来饮了一口,目光又落到对面的宸妃身上去:“颢儿年岁尚小,稍不留意积食也是常有的事,不出三五日也便消了,你虽是他的生母,也不过初为人母,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龚璃眉眼微微一动,抬眸看向他,嘴角动了动,却又低眉不言语。
皇帝叹息声重了些,冲奶娘扬手一挥,示意她下去。
奶娘面色微惊,看了一眼他对面的宸妃,后者低了低眉,她便恭恭谨谨退了出去。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最终又双双看向了静立皇帝身后的蔡康,后者竟也拧眉,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蔡康出去,两个丫头也出去。”
“主子?”
秋萤不由叫了龚璃一声,面上忧色尽显。
龚璃冲她摇了摇头,她虽心有不甘,也默默随蔡康二人出去了。
“孩子还小,你挂心他朕明白,只是如何竟连自己身子都不顾?”
龚璃眉眼动了动,却是头也不抬,只低道:“皇上忘了,臣妾从前也是一身医术,颢儿症状孰轻孰重,臣妾心里有数。”
皇帝陡地压下眸子,凑她近了些,音色微冷:“那是为何?”
龚璃抬眸迎上了他的眸子,她深凝了他许久,方幽声道:“臣妾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帝越发沉下脸色:“你问。”
“众所周知,先帝爷后宫充盈,长成的皇子却不多,排在六王爷后面的不说,单是皇上前面的,除了三贤王四王爷,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却不知,皇上的那两位长兄,又是如何故去的?”
皇帝沉沉凝了她半晌,竟是半晌不说话,末了,只哑声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龚璃敛下眉眼,冲他道:“皇上既允了我,便只须答臣妾便是。”
皇帝起身,翦手踱至窗前,望着那紧闭的窗扉,许久沉声道:“大皇兄乃徐太后所出,五岁那年因贪玩失足掉入荷塘,活活给淹死了,二皇兄跟玄舞是同胞兄妹,同是惠太妃所出,八岁那年随父皇前往西山围场狩猎,为了追一头熊瞎子跟手下的护卫分散,寻回来的时候,已被那头熊瞎子生生咬下了一条胳膊,父皇大怒,亲手砍了他底下的数十护卫,当夜便率着大军匆匆赶回皇宫,却还是晚了一步,二皇兄在榻上躺了两日,便去了……当时惠太妃肚子里还怀着玄舞,闻见这噩耗哭晕过好几回,朕那时不过也虚虚四岁。”
似是忆起了从前的事,他话到尾处,音色越发幽幽。
龚璃还坐在那里,她呆呆凝着他的背影,面上有些动容,嘴上却道:“四岁,以皇上的聪明才智,想必许多事情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了数了。”
皇帝陡地转眸,居高临下地朝她瞥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龚璃迎着他晦暗不明的目光支起了身子,一步步向他走近:“无论是皇上头上的两位长兄,还是六王爷身后的那些个皇子,皇上当真相信他们的死是意外吗?宫闱倾轧,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皇上想必打小便早已司空见惯了,争来争去,头破血流都是为了那个能够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位子,皇上与三贤王那场朝堂之争才过去多久?原本纯真善良的玄舞又为何沦为万俟一族兄弟之争的牺牲品?万俟修为何至今下落不明?皇上,这些,你比龚璃懂。”
皇帝一把捉住她的腕,语气泛了不易察觉的冷怒:“你怕什么?怕朕保护不了你们母子吗?你便这般不信朕?”
龚璃手腕被他捉疼了,却不喊不叫,只是拧了眉心摇头:“臣妾不是不信皇上,只是不信这阴谋重重的宫闱倾轧,现如今看起来是万事祥和,经年以后呢,远了不说,年后便是秀女大选,届时后宫充盈,会有更多的女人为皇上延绵子嗣,您那日在长乐殿许给颢儿的位置,又将会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皇上走到今时今日,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脚下又踩了多少人的尸体,皇上数得过来吗?”
她尾音方落,手腕一紧,原是皇帝一把将她的手举到眼前,他紧紧盯紧了她,眸底情绪翻涌,像是裹挟着狂风暴雨,随时随地要将她卷进去。
龚璃看得心惊,后怕之余更多的却是悔恨,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含着泪朝他一个劲摇头:“阿玄,你听我解释……”
“砰”的一声,屋内陡地传来茶盏破碎之声,门外一众宫奴一瞬竖起了耳朵,蔡康跟两个大丫头面面相觑一番,面上皆是不敢置信。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
龚璃呆呆凝着眼前碎作一地的瓷片,又怔怔望着眼前面上含霜裹剑的皇帝,泪珠儿恁不争气地,一颗颗便那般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