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歌向无落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瞧了一眼,便将头转了过来。≥
“我没有诊金。”她淡淡道,说着将视线放在赵亦身上。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承认这是自己的错,也没有说自己要替这小侯爷付诊费,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自言。
而她之所以没有在街上否认,一来是不想在闹市之中惹事,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她听到了济世堂。
此次出门她本就是想来看看无落,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显得不突兀,又不知道见了之后说什么,所以才在路上万分纠结。
可是方才见面的时候,好像很多顾忌都忽然消失,原本想要开口的问题都突然得到了答案。
所求已成,那么自然无须再看他人脸色。
所以在看到张云提刀向前迈步的时候,她的手也放在了腰间的长鞭上。
“小侯爷当街纵马,乃因马眼生线虫而狂,可见非是有意;出言示警路人避让,不愿祸及无辜,可见善心仍在。彼时那孩子眼见要落于马蹄之下,鸾歌若是不出手,只怕难免让人诟病您纵马伤人。事出从权,鸾歌无及他想,虽误伤人马,但到底是全了小侯爷的仁心善意,又免您遭受指责。若是这样小侯爷还要与鸾歌计较,那难免有些指鹿为马道貌岸然了。”
这一番话说得恭谨谦逊,软硬皆备条理清晰,循循善诱中透着威胁与警示,将生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可见直至此时,鸾歌的心思还是清明一片,并没有被这样的阵仗吓到。
“哦?”
坐在椅子上的赵亦挑了挑眉,“那照你的意思,小爷我还得感谢你不成?”
“小侯爷若执意如此,鸾歌自然欣然接受。”
鸾歌毫不客气,似是听不懂话里的反讽。
“放肆!谁许你这般与……”
张云大怒,横刀上前,整个安阳,他还没见过谁敢跟自家小主子叫板!
眼见便要拔刀,却被赵亦一声喝止:
“张云!”
赵亦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手却还撑在腰上。
“你说的,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点着头朝着鸾歌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他顿住脚步,桃花眼中却露出几分戏谑与狂傲:
“可是,小爷什么时候是讲道理的人,什么时候又做过善事了?”
“所以小侯爷的意思是?”鸾歌挑眉。
“趁着小爷还没生气,付了这诊金我们一笔勾销。当然,你不付诊金也成,既然你会诊马,那不妨卖身与我安国侯府抵债,专门伺候小爷的苍狼。”
“那我要是都不呢?”
“都不的话,那我就只好报官了。”
赵亦耸了耸肩膀,“想必鸾歌姑娘很期待宸表兄去牢房之中探望与你了。”
整个安阳城中,莫道什么有理没理。
有权就是理,有势就是理,还从来都没有他小安国侯赵亦打不赢的官司。
鸾歌双眼微眯,周身霎时散出森冷的气息,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无落开了口。
“二位的私事无落本不该插口……”
“那就闭嘴别说话!”
“不用见外。”
几乎同时,赵亦与鸾歌出口回应,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方才鸾歌与无落熟稔的模样,赵亦心里就莫名的来气,瞧着无落觉得甚是碍眼。
鸾歌望了赵亦一眼,转而对着无落道:
“不用理会他。”
“你!……”
赵亦觉得这个小丫头狂傲地紧,不由对她怒目,可是谁料鸾歌连他看也不看,生生噎的他说不出话来。
无落面具下的唇角翘了翘,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在笑。
望着鸾歌,无落道:
“虽说你是为了救人而误伤人,本不应怪罪,但是受伤的,到底是安国侯府的小侯爷,身份贵重不比寻常,自然也不能与常人作比,自然要好生看一看,而且这诊金,也得由你来付。”
鸾歌皱眉,不明白无落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赵亦也有些楞。
无落卖的这是什么关子?济世堂难道真穷到这份儿上,为了大肉米饭连朋友也卖?若真是如此,今早让这个小丫头看清这人也好。
于是他不动声色,想看无落接下来怎么说。
一旁的宜碧也是同样的认知,满面着急正要开口,可是无落的话还没有说完。
等到后面的话说罢,众人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才我听小侯爷说你懂医术,这倒是提醒了我。正巧我想要再招一个伙计,你若是拿不出钱来,倒可以在我济世堂打打杂抵资。等到什么时候偿还清了这百金,什么时候走人。你看如何?”
话音刚落,便听一句话远远飘来:
“照这样估计得还到下下下辈子……啊!不对!完蛋了!又来一个抢饭吃的!我的大肉米饭!”
听到麦冬炸开的话,众人的脸都黑了黑。
且忽略后半句,麦冬的前半句话却还是没有说错的,只照着那么点打杂的工钱,只怕几辈子都还不清。
但鸾歌却没有不满,反倒是略一沉吟,便朝着无落拱手道:
“如是,则多谢先生。”
一听这话,宜碧霎时傻了眼。
虽然明白无落这是在为鸾歌解围,但她还是觉得不妥,这分明是将姑娘的一辈子都砸了进去啊!
这人分明是将鸾歌姑娘往火坑里推!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鸾歌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这如何能行?!
着急之下,宜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求无落道:
“无落先生,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我家姑娘身份尊贵,不能出来与人做这些事情的……要不这样,我来你们济世堂做杂活吧?我什么都会干,你让我……”
鸾歌心头微动,面色微柔,伸手去搀宜碧道:
“你别哭,先起来,不用这样的。”
“姑娘不能啊!这样的话婢子回去之后如何对公子和舒先生交代?都是婢子的错,婢子应该看好您,都是婢子的错……”
看着宜碧自责的模样,鸾歌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来,道:“你先听我说几句话。”
说着,在宜碧耳边嘀咕几句,便见她霎时止住了哭声,泪眼汪汪地望着鸾歌求证:
“姑娘所言当真?没有骗婢子?”
“你瞅着像吗?”
鸾歌笑着往她,一脸轻松。
宜碧仔细地盯着她,直觉那笑意与轻快不似作假的时候,这才放下心来,借着鸾歌搀扶之力站起身来:
“那婢子听姑娘的!”
“好。”鸾歌笑了笑,而后转身看向无落:“有劳先生给小侯爷诊脉。”
无落淡笑,在赵亦的对面的桌后坐下,示意他伸手:“小侯爷请。”
赵亦完全不曾料想到无落会来这么一出,但济世堂却也并没有规定不能赊账,所以无落此举也不算背离规矩。
而他对鸾歌的要求,也不过是让她付诊金,让无落替自己诊治。
至于怎么付、什么时候付清,都是鸾歌自己的事,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本想将这小丫头诳一诳,可是谁知竟然让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狠狠地看一眼鸾歌,赵亦在无落对面坐下,伸出手腕来。
术医之道的殊胜,在与以自身之气探病人体内脉络源流,以察问题何出,虽也是诊脉,却也并不是真正的感知脉息,而是诊气诊息。
所以不过片刻,到底有伤无伤,无落心中便一片了然。
望着眼前黑着脸的赵亦,又望了鸾歌一眼,他朝着麦冬道:
“黄连一两,苦胆三钱,兑蝎尾蝉蜕各四钱磨粉,分六份。”
然后又望着赵亦道:“小侯爷的外伤并无大碍,但内体虚火旺盛,刚强易损,恐是西山之行受了内伤,而旧伤未曾调理痊愈,便率然停药之故。此伤虽小,却不得忽视,这药小侯爷带回去每日早晚各次,每次一份,冲水饮三日即可。”
从无落方才那一眼,鸾歌便知道赵亦的伤肯定有假,尤其是在听到他开的那些药,明白他分明就是为了同样刁难还击。
可是他偏生一副正经无害的样子,甚至有的没得扯出来那么多东西,目光清明地对上赵亦的审视,惹得鸾歌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赵亦的面色却是逐渐凝重,望着无落的眼神多了几分思量。
知道他在西山受伤之事的不过三人,而且那几人都是他的亲信,如今仍旧留在西山,所以断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难道这个无落当真如传闻那般厉害,仅靠诊脉就能断出他曾受过内伤……
“小侯爷可还有什么疑问?”
望着赵亦,无落淡然道,从那遮掉一半的面上瞧不出任何神色。
“没有。”
赵亦笑了笑,站起身来,朝着无落拱了拱手:“多谢先生。”
“收资看诊,理所应当,小侯爷不必客气。”
“既如此,那病患疾症,为医者……”
“自当缄言。”
听到这句话,赵亦肃容,望向一旁的中年侍卫:
“张云,拿药,我们回府。”
趁着张云取药的工夫,似是想起什么,赵亦的目光又从鸾歌面上扫过,而后桃花眼尾弯了弯,问无落道:
“先生当真要让鸾歌姑娘在济世堂呆下去?要知道,鸾歌姑娘懂的,可是兽医……难道就不怕病患知道了怎么想?”
“那小侯爷现在是如何作想?”
不等无落回答,鸾歌抱臂而立,眉头一挑望着赵亦道。
“……”
如果真的要这样刁难鸾歌,以她给畜生看病为借口将病患比作牲畜,那么如今同样是济世堂病患的他又算什么?
望着鸾歌,赵亦终于知道被人噎的无话可说的是什么感觉了。
这感觉就像是嗓鼻子被塞了一团棉花,虽然仍可呼吸,但却偏偏窒的慌,一不小心还会堵了嗓子眼儿,呛得人欲罢不能。
赵亦深吸一口气,到最后甚至带着几分气馁道:
“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甘愿给人干一辈子的杂活,都不愿意从了我?”
“小侯爷何必这般戏弄与我?既已两清,便同陌路,何必这般不痛快。”鸾歌凉凉道,不明白赵亦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赵亦还欲开口,张云已经拿着包好的药回来,他只好顿住了口,转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济世堂。
看着赵亦走得匆忙,连腰也不再扶,张云连忙将药扔给旁边的人,自己急忙赶上,边赶边道:
“小侯爷您小心,仔细闪了腰。”
“闪你奶奶个腿儿的腰!”
赵亦猛地顿住步子,回头狠狠地拍了张云的脑袋,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到停在外面的轿子里。
张云还有些愣然,眼见着赵亦吩咐起轿,他才明白原来赵亦的腰根本没事。
说来也是,且不说小侯爷在安阳的时候每日在小校场与那些武士练格斗,便是后来在西山两个月的磨练,哪里是从马上摔下就能伤到筋骨的?
连忙赶上,跟在轿边亦步亦趋,张云小心地探问道:
“那小侯爷,这药还要吗?”
没病,肯定就不用吃药了吧?
“百金之药,为什么不要?”
轿内传来赵亦闷哼的声音,似是带着些许气愤,弄得张云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轿边。
小侯爷怎么就突然这么生气了呢?
没受伤难道不是好事吗?
现在的小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张云无奈地摇了摇头。
轿内赵亦仍旧拉着一张脸,尤其是想起鸾歌说过的那些话,他就越的来气。
但凡安阳城内的姑娘,哪个见了自己不上赶着凑上来?
便是宸表兄那个表妹,也就是如今嫁给硕表兄做了侧妃的那个什么姮,当初不也是想着贴自己么?
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竟然这么傲娇,还这么臭脾气,宁愿给人干杂活都不愿意跟着自己!
想到这里,赵亦的手慢慢攥了起来,然后一拳砸在身下的垫子上。
难道就因为跟那个无落认识地比自己早?
认识无落……
赵亦双眼微眯,终于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儿来。
无落在晋国行医已有近十年,是当初苏贵妃一手带起来的弟子,平日里都在安阳。
那小姑娘瞧上去不过也才十三四岁,他们二人又是如何相识的?
……
……
送走了赵亦这个小瘟神,济世堂内终于敞快了。
鸾歌冲着无落抱拳一笑:“方才多谢。”
“不必客气,济世堂不过刚好缺一个伙计罢了。”无落并不居功。
鸾歌笑了笑,这人好像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会让人觉得自己没有承他的情,而一切都是你该得的。
也正是这样的原因,才让人在与他相处的时候格外舒服,没有任何的负担与压力。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工?主要做什么事?”
鸾歌耸了耸肩膀,出口问道。
这时麦冬从柜台后面走过来,凑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鸾歌,然后问无落道:
“先生,您真的要招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干活?”
“不然呢?”
无落反问,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渐落的夕阳,对着鸾歌道:
“济世堂也没什么事,你每日正午和午后瞅时间各来一个半时辰就行,只是每逢十五需得全天都在。至于做什么事,问麦冬就行了,不外是晒晒药草,净药捣粉之类的事情。你既然懂医,这些想来并不难。”
“什么?!”
听到这话,麦冬登时炸了,自己在济世堂养膘蓄肉……哦不,累死累活,全天候的照应着,这小丫头居然只是早晚点个卯儿?!
然而更让他抓狂的事情还在后头。
听完无落的话,鸾歌带着几分尴尬道:
“那个,其实我对医道完全不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