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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梦

鸾翔九天 云城九少 21922 2024-10-21 19:57

  1.倚阁徒念无所见

   清欢阁是长安东门最高的一座楼。

   在这里,能将所有往来的行人一览无余。

   这一日的长安街头,繁华热闹一如往昔。

   歌舞升平,安然祥乐,彰显着盛世的太平昌荣。

   夙离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天,卦象上说,今天她必然能等到那个人。

   术者鲜少错算,更甚者接连错算三次,但她今日还想再尝试一次。

   “姐姐,你果然在这里!”

   推门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起的是一道熟悉的惊呼。

   “婵娟?”夙离转身,看着鹅黄衣衫的俏皮少女,蹙了蹙眉,“高后娘娘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婵娟撇撇嘴:“娘娘没出什么事,就是一连数日见不到你,派人去府上也找不到人,这才让我出宫来寻你。”

   是了,怎么忘了这件事……夙离不由晃然。

   这件事情,已经分散了她过多的精力,若是今日还等不到那人,那么后面的一切,就只能自己来了。

   “今日黄昏时分我会去见娘娘。”夙离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点头应声后便转过身,又向楼下城门望去。

   “你在这里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婵娟见她一直看着楼下,便凑上前来,带着几分好奇,沿着夙离的视线瞧去。

   “市井生活,有什么好玩——既找到了我,你便该回宫了。没有你在身边,娘娘只怕不甚习惯。”有意无意地挡过婵娟的视线,夙离泠声,不想让她牵扯进来。

   “娘娘好容易允我出来一回,怎么能不玩个尽兴再回去?”婵娟不满地撅着嘴,“你住在外面,自然不知每天呆在宫里有多闷。”

   “那就别回去了。”夙离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我虽然贪玩,但娘娘待我不错,我也不舍得离开她。”婵娟像是听到笑话一样,伸手摸了摸夙离的额头,“而且术者依附龙气而存在,出了皇城我们就跟普通人一样了。再者我的术法还不够精进,还要再努力研习,等到有朝一日跟姐姐一样,成为大荣的首座术者才行。”

   “说着玩的事情,何必当真。“将婵娟的手拿下来,夙离别过脸去。

   婵娟自小跟随高后,与她说这些,需得有足够的理由,寻个好契机才行。

   可是那人不出现,眼前的一切,并不足以说动她。

   “伴君如伴虎。你在高后身边,需得谨言慎行,以后这样的话,莫再提说了。”

   “这不是没有别人嘛……开个玩笑都不能……姐姐自从成为首座之后,都不像个正常的人了。”婵娟不屑地嘟囔,说出的话却一字不落地传入夙离耳中,让她的身子不由一震。

   然而未及她说什么,婵娟的声音便再次入耳:“咦,那人的穿着好奇怪,民间如今都流行这样的打扮了吗?”

   朝着婵娟所指的方向望去,夙离正瞧见一人自东门而入。

   不似周围人的峨冠广袖、长袍飘逸,那人一身短打,宛如工匠一般,但却外搭一件及膝罩衫。

   说他文雅,却难掩江湖风气,说他破落,腰间的白玉酒壶却非凡品,随意挽起头顶发髻的玉簪也甚是讲究。

   落拓随意处现精致,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韵味,想来非是凡俗之辈,否则也不能通过城门卫的核查,进入这雅士望族云集的长安城。

   “终于来了。”

   夙离双眼微眯,瞧个仔细后,折身便破门而出往楼下奔去,连一旁的婵娟也顾不得。

   直到人去屋空,被留在身后的婵娟才回过神,喃喃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2.他年再见未曾见

   待夙离从清欢阁出来的时候,往来的街道上已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朝着各处探望几番,仍旧无果后,夙离不免有些气馁。若在当年术者大盛之时,飞檐腾空不过区区小事,如何能沦落到如今这步只当堪舆的地步?

   但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经到了长安,那么再见,不过是迟早的事。

   退身欲回返,却撞到身后一人:“姐姐,你跑这么快干嘛呀?”

   夙离折身,见到身后的婵娟,扯了扯唇角,似不经意道:“可能是最近在城中盘查过多,眼花了。”

   “姐姐可真可怜。”婵娟带着几分同情看着她,“不过毕竟时期特殊,姐姐身居要位,自然会比别人累些。”

   “无碍,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夙离澹声,绕过话题道:“我要回府准备进宫见娘娘的筹算了,你与我一起吗?”

   “我才不去呢!你府上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死气沉沉的,还没有这大街上热闹。”婵娟嗤鼻道。

   话虽如此,夙离明白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那座宅子罢了。

   对所有从小生长在高后身边的侍术女而言,首座术师的宅邸是她们最终的追求,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数载修行,终究却败给了一个中途杀出来的少女。

   所以那心驰神往的地方,也是她们的伤心地。

   所以见婵娟如此,夙离也不勉强,只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那你便早点回去,若有事便来府中找我。”

   旁的不说,长安城的治安,她还是放心的,尤其是婵娟是高后身边的人,那些人,自然不会让婵娟身处险境,但她自己,如今却是再不能在街上待下去了。

   朝着婵娟点了点头,夙离转身离去。

   那一袭黑衣在人群中霎时惹眼,高束的长发让她的轮廓多了几分英飒。

   街上的人都识得这是祈愿台上清冷的首座术者,不由自觉地替她让出一条道来。

   而这一幕,也恰巧落在了一旁酒肆中的一人眼中。

   “小二哥,外面那位是……”看着已经逐渐远去的背影,男子放下手中刚拈起的花生米,向送酒的小二打听道。

   “您说那位啊!那是咱们大荣的首座术者夙大人!客官是外乡人,怕是不知道吧!咱们这位夙大人虽是女子,但祈愿之法却是了得,这些年各地天灾不断,唯独长安城能风调雨顺,可是与夙大人脱不开关系呢!”提起远去之人,小二眼中难掩激动。

   男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笑道:“这位大人真有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客官若是不信,大可在此处多留几日,前些日子夙大人测算,过几天便是天狗吞日,那时您大可见识一下夙大人的本事!”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些好奇了。”男子点了点头,拿起小二刚放下的酒坛,灌了一口。

   瞧着这位客人这么好说话,眼见着还会在店里再多住几天,那小二越发热络起来,瞧见男子背后还背着东西,便主动上前想要帮他解下来:“客官既要长住,行李小的便替您放到客房里去。”

   谁料他刚伸出手,那男子便转瞬闪到另一旁的长凳上,在小二的错愕中淡然道:“小二哥的心意我心领了,这点小东西,便不劳烦了。”

   那小二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客人一脸防备,便知那背上的东西价值不菲,也难怪客人时时防备,倒是自己欠虑了。

   这么一想,又说了些话圆了圆场,便在其他客人的吆喝下继续忙前跑后了。

   “大荣的首座术者么……”男子眼睛微眯,唇角勾起了几分冷意:“我竟不知,堂堂……什么时候竟师从我术门了。”

   酒肆的欢笑声太过嘈杂,淹没了那男子的自言自语,也淹没了那人背后所负厚重行囊,正随着他冷笑而生出的微微震颤。

   3.虽千万人吾往矣

   夙离看到高后的时候,原本侍者如云的揽月宫已再无旁人。

   “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清欢阁?”用木勺勾起一旁桶中的水,高后慢慢地将它浇在一株正盛放的牡丹上。

   “天狗食日,乃百年一遇,为防有人借机生事从中作梗,往来行人自是需要多加留意。”夙离没有否认,高后这么问,自然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最近的举动。

   尽管婵娟还未回来,但这一切,却根本轮不到她回禀。

   整个长安城里,无处不是高后的眼睛,所以婵娟出宫,只怕也不仅仅是奉命寻自己而已。

   “那可有什么发现?”长裙迤逦,高后移向旁边的一株牡丹,随意道。

   “东门据微臣这几日观察,并无异象,不过也不容掉以轻心。”夙离微微颔首,“北门只出不进,西南二门则有国舅在,均无需忧虑,若是有人想动手脚,唯一的切入点只有东门。”

   随着水声四溅的“扑通”声,木勺被一把丢在桶中,溅出几点水花。

   高后转过身来看向夙离:“如今这样,哪有本宫直接下令封城来得痛快。”

   似是不察高后眼中的不满与审视,夙离迎上道:“封城固然简单,但于长安百姓悠悠之口,却更易弄巧成拙。好在距离测算的日子也已不远。”

   高后没有说话,就那样望向夙离,揽月宫中陷入一片死寂,沉闷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就连窗外的夏蝉似乎也知趣的敛却声息,不再聒噪。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裙摆在地上滑过的声音,伴着深远渺然却又不容轻视的威仪:“那天狗食日前的这些事情,便全然交给你了。我会吩咐国舅,听你指示。”

   “微臣领命。”

   夙离微微欠身,目送高后踏出揽月宫主殿,在门外众婢女的随侍奉下,朝寝殿走去。

   从宫中折返时,已月上梢头。

   走在繁灯万盏的长安街道上,夙离忽然生出一种悲悯来。

   这座城池,见证了十三朝的兴衰蜕变,多少君王在这里从万人之上跌落泥潭,多少人自一介布衣扶摇而上荣登宝座,又有多少人为此流离失所埋骨枯冢……

   没人能数得清,就像她此刻看不清自己一般。

   但不管怎样,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

   纵千万人,吾往矣。

   4.相逢何必曾相识

   夜行于道,夙离没有往自己的府邸行去,反而似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于长安街头。

   众人对于这位惯常行于道中的术师已经见怪不怪,除却适当地有礼避让,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夙离也安于这样疏离却又自得的状态。

   一路行来,她最终停在了一片竹林前。

   伸手轻抚竹身,那原本冷清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若是那些人此刻见到这位首座术师,只怕要惊诧何时她竟有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并形之于色了吧。

   一片寂静中,伴随着风拂落叶的声音,夙离指尖亮起了一点荧荧火光。

   闪烁着,跃动着,像是来自冥间的幽幽鬼火。

   “若是高后娘娘知道自己奉以为尊的首座术者,不过是巫族的蝇苟之辈,会作何感想呢?”

   带着几分沙哑却又舒朗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夙离心中一动,指尖的幽光似是不受控制的跃动疯长,却又最终回寄消失。

   她没有回头,却敛去了面上的细微变化:“殊途同归,娘娘要的,不过是整个大荣的归顺服从。合则为友,不合则为敌,各取所需时,协作之人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吗?”

   “好一个‘合则为友,不合则为敌’,”身后那人轻笑,却转瞬化作冰凉,“那夙大人缘何以为在下便会与你合作呢?”

   “所以,你此行来长安,是为了当面告诉我,你要反悔了吗?”

   萧绎被这样不冷不热,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态度激怒,再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上前几步。

   但最终看到转过身来的夙离,那原本跋涉而来的辛苦与被欺骗的愤然,那被激怒的不满与感受到疏离的不甘,均在此刻轰然倒塌消散,只剩下深深的无奈。

   “看来我今日在北门并没有看错。”夙离看着眼前的男子,澹声道,面上乍现的波澜消逝不见,“日食之日,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没有问萧绎为什么不见自己,在如今这关键的时刻,所有异动都会被觉察,更何况是自己去见这样一个陌生的人。

   但她仍旧没有控制住自己奔下清欢阁的冲动。

   萧绎没有接话,此刻的夙离,好似与当年的少女全然不同,在她的眼睛里,他看不到相逢的欣喜。

   在商言商,夙离的清醒,让萧绎明白过来,自己此次来长安,并不只是为了见她。

   “你的开门见山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好似只有交易。”萧绎的声音喜怒不辨。

   “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是交易。”夙离的眼睛似古井无波,“这一点,是当初我们就达成的共识。”

   “这样的你,让我后悔答应来长安。”

   “萧大侠说过,落子无悔。”夙离羽睫轻颤。

   “只此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沉寂半晌,萧绎终是应下。

   是重诺,还是妥协,在夙离眼中,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只这一次,就够了。

   5.术兮巫兮何所同

   “……如今北门是高后身边亲卫,所有百姓只出不进;西南二门高恒守在那里,每日辰时换防,守卫也很是森严。所以在高后看来,巫族若有异动只会在东门。

   “日食当日,高恒定然护卫在高后身边,西门会换成自己的长子高忟,以便照应东门异变。所以那天在出现异象之前,我会让人在东门生事,这时高忟定会前去查看。这时西门再生异端,守在南门的高恒次子高怀,到时也会有所动作。

   “彼时北门外的巫族后人,会伺日全龙气最衰之时,以巫法将北门攻破,救出被囚的新帝。因为那时我在祭天台上无法抽身,所以救出皇帝的事情,就只能拜托给你了。

   “这里是皇城的地图……”

   说着,夙离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萧绎。

   “北门是龙气最盛之地,你确定要让巫族人以北门为突破口吗?”

   萧绎看着夙离,对她的想法提出了质疑。

   别人不清楚,但作为巫族圣女的夙离不会不明白。

   与术者不同,对巫者而言,帝王龙气是他们最为畏惧的东西,靠得越近,巫法反噬就越厉害。

   就像当年遇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妃一样。

   而夙离之所以能以术师的身份留在高后身边而未被发现,不过是因为当年巫族凋敝灭族,前一任圣女云歌在生下婵娟后,将二人托付给萧绎的父亲,北郡郡守萧胤。

   萧胤对外宣称她们乃是自己的外室所生,后来更是惹得善妒的妻子大闹一场,是以再无人怀疑两个孩子的来历。

   在萧胤的抚养下,姐妹二人得以在高后的搜寻下避过劫难。

   天灵十年,高后下令奉天命选拔侍术女,所有世家女凡在五岁到十岁之间,均需接受资质之鉴。最终会在整个大荣择选出十位少女,带回宫中由专门的术者教养术法,以待成为日后大荣的首座术者。

   纵然萧胤想尽办法,彼时年方七岁的婵娟仍旧赫然在列,而夙离则因一岁之差避开了这次选拔。

   圣女云歌亡故之时,夙离已经四岁,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让自己的妹妹为灭族之徒效力,甚或身家性命都握于人手,绝不是巫族后人该有的命运,更不是母亲期待看到的事情。

   为了婵娟,十一岁的她第一次主动向萧胤提出请求,想要修习术法。

   也是那时,自小便在云阳山修习术法的萧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一脸冷清的小姑娘。

   那时的夙离,并没有继承云歌的绝美容颜,哪怕穿着世家女子的华服,看起来也像是云阳山脚割猪草的少女。

   只是那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眸,灼灼地让人不敢正视。

   也不知萧胤是如何说服的云阳山主,原本作为关门弟子的萧绎自那日便多了一个小师妹。

   山中日子枯燥,萧绎总是找着机会逗弄夙离,但是少女却并不为所动,甚至反过来将萧绎戏弄一番。

   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在少女脸上看到了不易觉察的笑容。

   那笑虽浅,却也足够动人,足够让少年心慌意乱。

   山中岁月长,似乎要让人忘记外面的日子,但夙离却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宿命。

   当年皇帝因宠幸巫族出身的贵妃,甚至要剥夺国舅高恒手中的兵权,同时废高后重立,惹得大荣第一氏族高家不满,干脆鸠杀无力还手的贵妃,皇帝也因此被囚于养心殿中。

   而原本要被废黜的高后,则以奉旨代政为由,成为大荣有史以来第一位掌理朝政的女帝,改国号为天灵。

   众臣子敢怒不敢言,而这不过才是一切的开始。

   为了绝除后患,高后以巫者扰乱朝纲,将大荣无数修习巫术之人尽出,那十年,所有人听到“巫者”二字,无不避如蛇蝎,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原本与术者共享尊荣的巫族,就此覆灭殆尽,至此术者为尊,巫者为妖。

   夙离永远无法忘记母亲云歌带自己四处奔逃的颠沛岁月,无法忘记那些为了保护她们母女牺牲的无数巫者,更无法忘记母亲死前对自己的嘱咐及始终不曾合上的双眼。

   十年过去,高后仍旧未曾放下对巫族的顾忌,尤其是在得到术者堪舆知道数年后将有大难后,更不顾非议,在大荣境内挑选侍术女——

   或成为弥挡灾难的祭品,或成为万人尊崇的首座术者,全看各自造化。

   而作为巫族圣女,夙离一直明白自己要什么,新政的建立,需要彻底推翻高后,夺回高恒手中的兵权,将被囚的皇帝重扶帝位。

   所以哪怕有着暴露的危险,她仍旧勤苦研习巫法,甚至在婵娟被带走之后,蛰伏云阳八年,违背巫族道义修习术法,成为自有术巫以来同修两道的第一人。

   6.林风起兮意断刀

   直到夙离下山那日,看着月下竹林中跃起的无数幽火,萧绎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你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不怕外面那些人知道吗?”

   少女看着一起长大的少年,面上浅笑淡然,“我只想着就此一别,下次不知是否会再见。”

   “说什么浑话,定然会再见的!”

   “那就承蒙吉言了。”争辩并无意义,少女便也遂了少年的美好期寄。

   “我能帮你什么?”

   “不用。”少女摇头,“萧叔叔帮了我们那么多,已经足够了。”

   “那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

   “我想要你随身的那把断刀。”萧绎没有任何客气。

   夙离蹙眉,不明白萧绎是说真的,还是玩笑之言。

   “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但长安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既然你不愿意受人恩情,那么我用自己的一个承诺,换你断刀——有生之年,我可以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

   见夙离仍旧不为所动,萧绎再度开口:“我与师父兼学武道,如今要想突破最后一层,却还差一把好兵器。我知道那把刀对你意义非凡,但比起你,我更需要它。”

   夙离明白萧绎没有说假话,但这仍旧不能说服她。

   良久,她才启唇:“我可以将它赠你。”

   夙离明白,萧绎并没有说假话,他确实更需要这柄断刀。

   比起术法,萧绎其实更精通武道,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没能得到一把合手的武器。

   但父亲留下来的这把玄铁断刀,却是因为曾以自己的母亲云歌圣女的鲜血祭过,有通灵之能。

   只是,作为双亲唯一的遗物,她没有理由将之转赠他人。

   不过既然如今萧绎开口,此去前途未知,这断刀,也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况萧家的恩情,也足够抵得上它了。

   想明白了这些,夙离便也觉得没什么不舍。

   只是萧绎却并不领情:“对你有恩的,是我父亲,他的恩情你自去报答,我们之间的事情,自行清算。否则,我只好自己再去寻找合适的兵器。”

   见萧绎如是坚决,夙离不再推辞。

   以自己一己之力,游走长安尚可,但最终那孤注一掷,有了萧绎的帮忙,定然会有更大的把握。

   她所承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血海深仇,还有散落流亡于世,至今不敢现于人前的巫族族人的未来。

   这些,她堵不起。

   幽火葳蕤,当新的血液滴落在那柄断刀之上,随着夙离口中念念,那光芒挟裹着刀身,最终从浮虚之空缓缓落在萧绎手中。

   “那么,请你记得你的诺言,如有需要,我会派人送信你。”

   而这一等,就是五年。

   再见,已至花信。

   7.情绝何辨性命危

   萧绎不得不承认,抛开让人懊恼的一面,夙离确然是一个合格的巫族圣女。

   这几年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无一遗漏地传入云阳。

   前一任首座术者薛毓因醉冒犯数位送入宫中做侍术女的世家嫡女,甚至占星台上行为不端,种种行措霎时在朝中引起非议无数,高后纵然有心维护,但一次筹算出错,让她彻底将这位曾经深信不疑的术者视作弃子。

   是年,举国进行高台术道之试,如同科举一般,凡大荣子民皆可参与。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落在各大世家所处的侍术女身上。

   高后此举确然高明,成功安抚了积怨已久的各大世家,又能挑选出知根知底的新一任首座术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赢过所有自幼修习术法的侍术女。

   当那女子师出云阳的消息传来,众皆哗然。

   术道以云阳为尊,云阳弟子能者居之,足够消弭所有人的质疑。

   而当高后知道这位女子乃是萧家之女,又是侍术女之一婵娟的亲姊时,不免沉吟。

   但最终,还是应诺授予萧家夙离首座术师之位。

   之后的夙离也并未让高后失望,除却与婵娟稍显亲密,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几次堪舆借术所显示的衷心,更是让高后逐渐放下戒心。

   如今更是将日食将近的所有安排全权托付。

   ……

   “正因为北门龙气最重,所以纵然有高后亲卫防守,实则乃是最为薄弱的地方,也是她最放心的地方。”

   夙离的声音将萧绎从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所有回忆中拉回,“况且,攻北门的前阵,是未曾修习巫法的巫族后人,所谓龙气,对他们而言并无影响。”

   听到这话,萧绎霎时明白过来:“所以,北门仍旧是一个幌子?”

   “是。”夙离点了点头,她真正想要动手的地方,只有祭天台,“待天狗全然吞日之时,龙气最弱而巫道最强,所以高后自己所备后手,定然是专为巫者。她绝对不会想到,我会以术法对付她。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时救出皇帝,将他带往皇城最中的祭天台,其他的,我会自己处理。”

   “所以,你以命换命?”萧绎的声音渐冷。

   能全然做一个局外人,这种冷漠的分析与理智到决然的利弊判断,让他难以望其项背。

   但是这样的没有七情六欲,甚至对自己残忍至此的人,又如何能称之为人呢?

   萧绎不明白,到底是巫族圣女的身份与大荣首座术者之位成就了眼前截然不同的她,还是因为她原本如是,才能背情绝爱毫无温度的站在那高座之上。

   只是,比起眼前这个洒脱理智的术师,他更希望看到五年前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女。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如今种种谋划,都已经井然在列。

   改变不了的,便去将损伤降到最低,至少,尽全力护她周全。

   8.抽刀断水水更流

   那一夜的竹林相会,似是一场梦,只划过几个人的心间,然后重新消逆,声息全无。

   如今的祭天台上,夙离一袭黑衣,站在最中的位置,清冷孤绝的神色,让台下众人不敢质疑。

   高后一袭明黄锦衣,金凤刺绣展翅欲飞,那万人之上的威仪震慑四方。

   在她身边,是婵娟和另一位侍术女,而身后,则是国舅,大将军高恒。

   “娘娘,一切皆已完备,只待食日之时。”

   夙离的声音从祭天台上传出,彷如云霄之音,响彻了整个皇城,台下重重把守的将士,也不由紧了紧手中的长矛。

   “允。”

   一声允令吟然若铅,从高后口中传出。

   望着天上仍旧圆满的太阳,她不由眯了眯眼,从最开始的侍术女选拔,到如今的开坛行祭之日,她整整等了十三年。

   十三载准备,尽在今日,不管是什么所谓的天灾大难,还是什么牛鬼蛇神,通通都来吧。

   新仇旧恨,数年积怨,是时候该一并结清,彻底斩草除根了。

   就在这时,天色忽变,原本大若圆盘的太阳,此时却出现了黑色的小斑。

   饶是全城禁令不得出门,但那些从院中、从窗户里看到这一幕的百姓还是忍不住惊呼起来,有胆小的甚至“扑通”跪地,对着上苍忏悔求饶起来。

   而此刻祭天台下的将士们也陷入慌乱之中,一时间议论纷纷。

   “肃静!”

   随着掷地有声如铁的高呼,所有的人重新恢复了原有的严阵以待。

   夙离看了一眼高后身后的高恒,敛下眼神。

   手中长剑随之而起,祭台之上忽而行起一阵清风,彷如春日熏风,将众人滋生的恐慌与惧意一扫而空。

   眼见那黑斑越来越大,祭台之上的风也愈发温和舒缓,祭台周围被熏风吹拂的将士们却越发精神昂扬。

   但这一切,却并没有打消高后的疑虑,反而让她越发紧张,最后甚至直接开口大喊:“夙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天狗食日越来越多?!”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夙离手中的长剑未停,祭台之上八方祭火霎时熊熊燃烧,在周围完全陷入黑暗的瞬间着照亮了整个祭台。

   在由黑转亮的那一刹那,没有人注意到,从她袖中飞出两道几不可见的微光,窜入高后身边的另一位侍术女和她背后的高恒衣中。

   与此同时,城中四门也开始陷入混乱之中,原本被囚于养安殿数年不见太阳的皇帝,也被萧绎偷了出来,往皇城最中祭台的方向奔去。

   萧绎的速度很快,皇帝甚至没有摸清楚状况,便出现在一处山石背后。

   只是萧绎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惊奇,便将这位一国之君敲晕了过去,塞入假山的石洞当中。

   他是武者,更是术者,但现在对他更重要的,不是这位开不了口的皇帝,而是那祭天台上的动向。

   只是,日食已全,却仍旧动静全无。

   此刻的祭天台上,夙离的神色依旧清冷不辨喜怒,只是那微皱的眉宇,却证明她此刻并非如面上一般云淡风轻。

   她没有想到今日会见到婵娟。

   能上皇城祭天台的侍术女只有两位,因肩负在她祭天之时保卫高后的使命,所以是之前经她亲自选拔决胜出的术法最高的二人。

   而那里面,没有婵娟。

   但从今日高后登台那一刻,任何人都没有惊诧或是不可置信,就连婵娟面上,也并无喜形于色。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婵娟被换,是早在今日之前,就已确定的事。

   所以,还是不放心啊……

   夙离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举剑指天,口中喃喃宛如梵语一般,愈发振聋发聩,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再次响彻皇城:“现!”

   与此同时,那原本已被全然遮蔽的太阳,再次散发出一道丝线般的光亮,进而愈来愈多。

   所有关注着这一切的百姓和将士,几乎同一时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高后的眼神依旧落在夙离身上,只是那道持剑祭天的身影,依旧流畅而不为所动。

   “是错算了么……”

   高后喃喃,面上的神色随着天上太阳的变化逐渐缓和起来。

   就在这时,高恒似是看到什么,在高后耳边近语几句。

   不知说了什么,高后的眉头蹙了蹙,再看一眼夙离的身影,终是对着高恒点了点头。

   高恒悄无声息地退下祭台,而这一切悉数落在夙离眼中,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原本指天的长剑,却忽而转变了方向,朝着高后所在的方位直直刺来,雷厉风行的剑意让祭台周围的火苗都不由跳跃起来。

   不及高后反应,已经有人率先抽出腰间软剑,对上夙离的那一剑,生生将方向撞偏几分,刺在了高后肩膀之上。

   “姐姐?!”婵娟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让开!”夙离不及解释,只能再次出剑,错过这次机会,再想除去高后,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婵娟的剑却再一次挡了上来。

   就这两次阻挡的功夫,纵然另一位侍术女已经被夙离的术法所控制,仍是让高后跌跌撞撞地奔向祭台最边缘。

   眼见高后马上奔下台去,夙离指尖幽火葳蕤,直直朝着高后冲去,但是因为龙气限制,却只烧毁了她一半头发,还是让她逃下祭天台。

   “放箭!烧死两个巫族余孽!”高后怒火中烧,指着台上缠斗的二人,冲着四周大喊。

   “你怎么会巫法!”婵娟亦是同样的不可置信,说着,手中的剑意愈发强盛。

   “之后我再跟你解释。”夙离手中持剑躲避,若是旁人,她大可以加载了术法的剑气击退对方,但面对婵娟,她却并不能下得去手,只能以守为攻,谁知却被婵娟这般缠住。

   而在这时,四周数道夹着术法之力的火箭齐齐射向祭天台,让夙离更是分身乏术。

   “可恶。”夙离双眼微眯,箭簇无眼,顾不上是夙离还是婵娟,齐齐朝她们二人射来,蓦地让人心寒。

   伸手拈诀,但见她双臂高抬,广袖随风鼓飞,凝聚起排山之力击向四方,将那箭簇原路击退,护得台上暂时周全。

   但是那箭簇实在太密,射箭之人轮番更换,不多时,已被夙离击退三次。

   只是婵娟却并不领情,在夙离指尖幽火生出之时,她便已经红了双眼,此时再顾不得什么姐姐妹妹,剑破掌心,血染长剑,对着夙离同样拈诀而起。

   对这一切无比熟悉的夙离亦是惊呼:“血祭之术!”

   而不远处逐渐靠近祭台的萧绎亦是被这一声高呼吸引。

   祭台之上,鹅黄衣衫的少女双目猩红,面色却愈发苍白。

   她手中长剑已然沾染鲜血,而那鲜血更是在一点点地渗入剑身,仿佛血色裂痕一般。

   果然是血祭之术!

   这不是早已被术族列为禁术了吗!

   以处子之血祭神,来换取威力无比强大的致命一击,但最终的代价,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因其阴损,在很早之前,便成为第一禁术。谁曾想,如今高后身边的侍术女却不仅精通此道,甚至一言不合便以身为祭!

   有什么从未被拨开的真相此刻好似浮现在眼前。

   原来所谓侍术女,才是高后身边最利的剑刃!

   怪不得婵娟纵然术法不精,却依旧能留在高后身边……

   高后需要的,从来不是术法深厚的侍术女,而是甘心为自己献出生命的忠心利刃!

   明白这些之后,夙离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怒意。

   掌心轮转,祭台之上燃气幽幽碧火,却没有丝毫的灼热之感,反而似母亲的怀抱将祭台上的婵娟包裹。

   术善攻,巫善守,而被大荣定位妖法二十载的巫法,其实亦有守护之能。

   只是,在龙气大盛之地,强行施以这样的守护之法,带来的反噬只怕无人能受。

   看着台上那自相残杀的姐妹,高后唇角露出自得之笑:“看来薛毓当年所断,非是欺我。巫族圣女的两个好女儿,不枉我等了你们这么……”

   最后一个字未及出口,高后的声音便堪堪顿住。

   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她面上得意的神色转为错愕,那被烧得只剩一半的头发显得甚是滑稽。

   只是不及她再度开口,那原本刺入她胸口的断刀便更深了一层。

   鲜血汩汩而下,一旁滚落出一颗被烧掉一半发髻的脑袋。

   而此刻,随着幽火渐盛,婵娟原本猩红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就在她疲软倒地之时,那泣血之剑竟是直直突破幽火之光,朝着夙离所在的方向冲去。

   哪怕夙离已经竭尽全力避开,但幽火受到冲击后反噬而来的力量,却仍旧让她唇角渗出鲜血。

   她的身子晃了晃,在最终倒地的那瞬,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9.梦醒方知身是客

   云阳山上,沉沉松烟香气里,随着一声鸟啼,倚窗入睡的人忽而转醒。

   天光破晓,一道初阳划破天际,投射在他身边的那柄断刀之上。

   那日一战,夙离终究永远的躺在了祭天台上,巫法反噬过重,若不是萧绎借着曾经被她血祭送与自己的断刀收容一抹残魂,只怕她早已神形俱灭。

   “你也醒了吗?”萧绎声音沉沉,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

   而他身边的断刀似有灵气,竟是轻轻颤动,发出两声嗡吟。

   “新的一天,天气尚可。”萧绎唇角带笑,望向断刀的目光缱绻。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飘来一片竹叶,在他脚下轻跃。

   在新阳乍生时,不辨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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