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胡闹!胡闹!”一听赵亦说出这话,安国侯霎时板起了脸来,望着自家儿子满脸的怒其不争,“你若真敢这么做,仔细那丫头死的更惨!亏得我跟你母亲将你养这么大,到头来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外人罔顾生死,生出这等混账念头来!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父亲,非到万不得已,孩儿不会如是冲动;但真到了那一天,若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欢喜的人死在我面前……便是想一想,孩儿都会疯掉……”阖上双眼,赵亦深吸一口气,“父亲,请恕孩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今日将莲儿换做母亲,将孩儿换做您,您还会顾忌这么多,会犹豫权衡孰轻孰重吗?”
安国侯被赵亦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住,准备道出的训斥声之言就这么被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您不会。”赵亦睁开眼来,望着自己的父亲,不等他开口,便替他做出了回答,“当年您为了娶母亲,甚至愿意放弃安国侯世子的身份,不惜违抗祖父的命令,甚至甘愿入赘皇家也要和母亲在一起。正是因为这样,才感化了皇外祖,废除了公侯与皇家儿女不得通婚的祖训,成全了您和母亲的良缘。所以孩儿也希望您能将心比心,成全孩儿与莲儿。”
“可是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安国侯被赵亦说的动摇,可是却还记得最关键的一点:“当年我和你母亲是互相欢喜,所以才能冲破重重阻碍走到一起,才能这么多年来相守相知如一日。可是那个宁莲呢?她可对你有半分情分?时至今日她的心思还在华硕那里,她的眼里、甚至是那靖宁侯眼里可有你分毫?我若是费劲心机救她一命,到最后却折了我的儿子进去,我这又是何必!”
“父亲!”赵亦开口还欲再言,却被安国侯打断:“你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再论的余地。若是那宁莲也同样对你有意倒还好说,爹便当是成全了你们,如今我赵家荣宠不衰,借此急流勇退倒也算好;可是她对你无意,与其让你日后被她拿捏住,撑不起这个安国侯府,我宁肯让你一直恨着我,也不会再出手。”
站起身来,安国侯留下最后几句话,便欲转身离开。
可是这一次,却被赵亦拦住:“那孩儿如果……如果就此放下莲儿,您可愿跟皇舅舅出言,请他放莲儿一命?”
十几年来,一向自命清高的少年人第一次这般隐忍,却又小心翼翼地对着别人开口,以一种生怕被人拒绝的忐忑道出自己的祈求,那爽桃花眼中往日灼烁的流光溢彩已然不见,只剩下颤颤的渴望。
安国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赵亦,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那个秋猎时曾差点落入虎口也不曾哭泣过的儿子,会流露出这般神色。
他终究是看不下去,将头别了过去,做出了最后的妥协:“你最好说到做到。若陛下当真赦免了宁莲,今后你不能与她有任何瓜葛!”
晋帝对平宁公主这个幺妹的疼爱,甚至远超自己的皇儿,因此在公主祈请怜悯女眷无辜的时候,晋帝终究是软了心,念着靖灵郡主当初差点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儿,只是将其贬为庶民,叱令不得再留在晋地,而其余靖宁侯家眷,则大多卖入牙舍,沦为罪籍。
赵亦果如当初允诺于安国侯的那样,自此再没有提及宁莲这个人。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当被他派去暗中保护宁莲的人颓丧归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揪扯着眼前之人的衣领,看着手中破碎的血衣,赵亦目眦欲裂,难掩心中愤怒。
“世子爷息怒……当时来了很多人,全都蒙着面,却是认准了宁姑娘追杀,我们十几个人拼劲全力,却敌不过他们人多,后来……后来宁姑娘被人从背后连射数箭……小的那时重伤晕了过去,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便不知道了……等小的最后痛醒,才发现所有人都已经牺牲……包括宁姑娘……”
那人颤颤地说完,才被赵亦猛然放开了手,卸力之下竟然生生往后退了几步,连声咳喘不停,直到好一阵,才缓过气儿来。
“尸身如今在何处?”望着他身上的血垢,赵亦知他所言不虚,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强忍悲恸凝声而问。
“夏日灼热,尸身不便运送,小人便自作主张,将宁姑娘安葬在那附近的林中,以望她能暂安……至于死伤的兄弟们,小人着实无力再葬,便将他们火化,找了义庄将骨灰收于盒中,不日便将送到……”
“很好……兄弟们的骨灰,我会安排人送还给他们的家眷,届时你待我前去慰问一番……这一趟,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好好养伤。”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颓丧与绝望的赵亦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那侍卫退下,自己则踩着几乎站不稳的身子,摇摇摆摆往前而去。
“世子!”那侍卫紧跟着他走了几步,追上他的步子,在后喊道。
“嗯?”回过身来,赵亦面色灰白,带着一片沉寂望向自己身后之人。
“小人醒来之后,在现场发现了这个……”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那侍卫望着赵亦。
看着眼前被摊开在手掌中的物事,赵亦慢慢伸出手来,用手指将那薄薄的木片拈起,看着上面清楚的“硕”字,所有的真相都全然现于眼前。
“是我做的又如何?”看着摊在自己眼前的东西,谦谦公子面上一副无所畏惧的神色。
“为什么?”赵亦望着华硕,面上是全然的不解。
“亦堂弟,你知道的,只有小孩子才会问为什么。”挑了挑眉,华硕摇着手中的扇子往前踱了几步。
“皇舅舅已经答应放过她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赵亦的话带着几分呆木,似是毫无感情的木偶,在询问着一个普通的疑问。
“怎么做,做什么,这些需要解释吗?觊觎皇位通敌叛国的逆臣贼子,本就是该死之罪。父皇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给了宁莲活着的机会,是她自己选择纠缠不清,是她自己妄想倒打一耙反咬我一口!”
看着赵亦,华硕面上带着一丝冷笑,走到书桌前,将镇台之下压着的一封信取出,丢到赵亦面前:“你自己看,若不是她不知好歹,写了这封信与我,我不会毫不客气。原本只要她离开晋国,随便去哪里,只要再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可是她自己不知死活,怪谁呢?”
展开手中的信纸,一目十行的扫过其上的内容,赵亦心头一阵,就连手中的纸张何时飘落也不曾觉察。
……
“世子,莲儿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老夫罪孽深重,如今既然躲不过这一劫,便也认了命,只是求您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看在……看在您对莲儿颇有情谊的份儿上,救救她……求求您……”
“我父侯不会谋反!我宁家不会有敌意!所有的一切都是污蔑!都是污蔑!我们靖宁侯府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的好意我就此谢过,但是今后的路怎么走,我自有自己的选择,世子爷着实不必过问,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是连朋友也算不上的。”
“我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人啊?”
“谁见过你啊!你可别胡说!”
“坏人!”
……
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但全然抵不过眼前这封信来得伤人心神。
那些清脆甜美的声音,混杂着华硕带着几分讥讽的嘲笑传入耳中,赵亦已然分不清孰真孰假,孰远孰近:
“既然你知道的也不少,我却也不怕你知道,靖宁侯府做的那些事,宁莲不仅知道,更是参与其中。若是她足够聪明,愿意就此装傻充楞下去,我也不介意让她多活些时候,可是偏生她心太大,居然拿这些事情来威胁与我。父皇权且不做计较的事情,她想要公之于众,今日就算不是我除掉她,日后父皇也不会放过她。
“你尽管可以去张扬,去与她伸冤,大可看看安国侯会如何做,父皇又会如何做――如果你不怕赔了整个安国侯府进去的话。”
……
赵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二皇子府的。
华硕没有丝毫的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他却丧失了先前的理直气壮。
远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天真无邪是假的,无辜无知是假的。
就连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愚蠢到不被稀罕的。
赵亦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怀揣着一颗真心去待人,却不曾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所有的人都在算计,都在汲汲营营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斗,不惜欺骗,不惜利用,不惜践踏与蹂躏一次又一次的坦诚与真挚。
貌美如何?
安阳城中美丽的姑娘多了去了,随意一家红楼楚馆,只要他安国侯世子随意招招手,所有的姑娘都会趋之若鹜。
以银票为柴,煮沸一锅粥,但求佳人一笑,安国侯世子的风流富庶之名,从来都是安阳城中之最。
随着真相揭开的一日,曾经被无数人看好的下一代安国侯,从此踏上了浪子的不归之途。
安阳城中年少有为前途无限的少年郎君,自此成为人人头疼的风流霸王。
遍看他的颓丧花心,遍看他的风流无度,却再没有人看过他真正的笑意,看透过他真正的心。
……
往昔的一切一一在脑海中闪现,黑夜稀薄的月色下,被三名黑衣人包裹其中的赵亦面色变了又变,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
那曾经被他刻意潜藏压制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就这样在这夜色下的云松林中,被重新无情翻开,让他再一次看到当初那个无知的少年小郎。
可笑,却也可怜。
笛声再起,鸾歌手中的长鞭再于空中横飞,化出一道带着几分浅淡金光的屏障。
自从这笛声初散开来,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些画面的时候,鸾歌便已然警觉地设障分离。
这几年来,当初在齐宫的种种回忆,已然无数次在她脑海中重现,乃至时至今日,再次想起这些过往,已然再不能拨动她的心弦和情绪。
看着鸾歌不仅没有被笛声所迷惑,更运出术法在二人终见隔开一道气墙,浮生的眼睛微微一眯。
这许久以来,还未曾有人能够从他的惑笛之音中挣脱,这小姑娘,倒是第一个。
唇角微翘,笛声也愈发紧俏肆虐,冲击向那道幕墙的力度,也愈发的强大。
只守不攻太过被动,如若浮生就这样吹一晚,可是鸾歌却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挡的住一晚。
况且以这般强劲的穿透力度,林中其他的人……
想到这里,鸾歌主意已生。
既然不能一味防守,那边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让这笛声再散不出来!
握着长鞭的右手在虚空挽过一个花儿,仍在袖中的左手却依然轻轻拈诀。
随着又一个音符的散出,鸾歌向后急掠几步,便扬鞭迎身而上。
长鞭将空中的音符之力破开一道缺口,就在这缺口之中,她飞身向前,带着长鞭霸道的气劲,冲向月色下仍旧悠然吹笛的黑衣男子。
鞭未至,气已临。
眼见那道金色的鞭气便要直直劈中浮生,却见他竟是在分毫之差时,堪堪向后退了数尺。
竟是算到了这一步,就连时间,也掐算地恰到好处!
笛声转向悠然,似是那吹笛人此刻的心境,在以平和又悦耳的声音嘲讽着什么。
鸾歌被浮生这般故意的耍弄气得咬唇,原本幽幽深邃的凤眸越发深沉。
脚下发力,踩地凭力向虚空之上飞起,左手早已拈起的弹指松开,将一道金色光芒以瞬息之速弹向浮生。
这一道力,来得太出其不意,也太快太急,乃至浮生未曾留意,躲避不及竟被那道光芒在披风的衣摆之上留下弹丸大小的灼伤圆洞。
而此刻,那原本流畅清晰的笛音,也随之出现了片刻停滞。
抓住这音符之力失控的瞬间,鸾歌已然跃至云松林上最高的树顶。
月色幽幽,再无枝叶遮挡。
这一夜,月华悉数倾泻于这傲然独立的女子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