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家做得不错。”
姜宁仔细翻着面前的领子袖口, 面料平整, 走线紧凑细腻,并没有丝毫赶工的迹象, 显然石小兰等人虽然把工序带回了家,但也没有敷衍。
店铺开张已经有半个月,有了第一批顾客在自己圈子的宣传, 生意蒸蒸日上。
好的开始,买卖上了轨道, 原料消耗快还补了次货, 姜宁已经适应了白天繁忙的工作,她一个人看店,也能把真正的顾客照应得过来。
不过, 唯一的缺点依旧是人手短缺。
西河坊人流量很大, 虽然自家店比较靠里,但逛进来和慕名而来的人也很不少。新事物, 进店看的总比真正舍得买的人多太多,姜宁只有一双眼睛, 总有看顾不过的时候。
好在小偷小摸目前还是比较少的, 昨天进原料前, 姜宁特地盘点了一下成品存货, 发现就丢了一件衬衣一条喇叭裤, 比想象中好。
前面的问题暂时不大, 反而是后面加工场棘手些, 因为即使允许常金兰等人将某些工序拿回去加班干,加工场依旧无法提供前店充足的货源。
姜宁索性缩短了营业时间,早上九点半开门,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四点准时打烊。
因为挂靠的的事不能着急,最起码得等脚跟再站稳一下再说,营业时间短点也是好的,人没那么累,姜宁也能分出时间却干其他的事。
比如中午吃了饭,抓紧时间出门去把钱存上,而早晚空出的时间,还能亲自抽查一下加工场的半成品,看是否出现质量问题。
截止到目前,姜宁还算满意的,即使是常金兰等人拿回家去挑灯夜战的工序,都没有敷衍现象。
“很好,只是大家也要注意休息,店里货源虽然短了点,但咱们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搁下手里拎起抽查的衬衫领子,抬头笑着嘱咐。
“姜妹子放心,咱们心里有数,干累了就睡觉,不耽误事的。”头一个说话的,依然是快人快语的石小兰。
自己工资算着能比家里男人高了,家庭地位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公婆和气,吃喝紧着她,她干得精神抖擞的。
不过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道理石小兰还是懂的,她乐呵呵道:“要是累病了不能上工,咱就得不偿失了。”
大伙儿笑容满面,纷纷附和。
“你们没忘就好,钱这玩意是赚不完的。”
姜宁笑吟吟打趣两句,站起,“好了,我不耽误你们干活了,”她抬手看看腕表,“前面也该开店了。”
说完,她站起身往前面走去,穿过小院子,开了前店的小后门,进去后再随手把小门栓上。
除了出入,这扇小后门姜宁一向是不打开的,她很注意,将店铺与加工场隔绝开来。
除了顾忌前头喧闹会影响加工场以外,不让顾客看见产品加工过程也是必要的。
姜宁工作时换了一条鹅黄色过膝连衣裙,明眸酷齿,优雅大方,与家属区朴素的形象完全不同。毕竟她是开服装店,上班总不能一身乡下地头常见的布棉袄。
鹅黄色背影洋气窈窕,石小兰一边目送,一边拉开椅子坐下,目带艳羡地说:“姜妹子就能能干,多大年纪的人呀,那脑子跟咱不能比的。”
拿出来那个设计图,她一辈子都想不到,年纪小形象佳还聪明能干,要是她有个这样的闺女,做梦都能笑醒。
“我小姑子昨天逛街,说是前面店里那个火爆哟,我看呀,人家姜妹子天生就是能吃这碗饭的。”
说话的是一个叫窦红梅的妇人,性格大咧咧,和她是嗓门一样,话罢不忘拿手肘拐了拐坐在隔壁的常金兰,“金兰,你说是不?”
这和指着和尚骂秃驴差不多了,这不是明说常金兰没有天赋,店开不下去只能出租吗?
不过在场都是多年老街坊了,大家都知道,窦金梅就是嘴巴没把门的,她其实没恶意,因此大伙儿一边干活,一边笑骂她几句,就揭过去了。
常金兰笑容有点僵,不过并不是全因窦金梅说话直白的,她垂下眼睑,盯着手里的连衣裙,喃喃道:“生意很好呀?”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的,七个人白天黑夜不停地干活,女雇主还晚开店早关门的,岂止好生意能说明白的。
常金兰神思不属,那边窦红梅还随口叨了几句,“金兰,你这店是不怕收不上租金了。”
她砸吧两下嘴,语气不无羡慕,独生女就是好,陪嫁足足两栋二层小楼,带了院子不说,其中一栋还是门脸儿房,自己能力不足干不来没关系,不是还能收租金吗?
同人不同命呀!
窦红梅说着说着,有些好奇,凑上去低声八卦,“金兰,你这房子租多钱了呢?”
“和附近差不多。”
常金兰脸更僵,她说的是实话,只是当初觉得很不错的二十三块房租,现在跟块烙铁般熨得她的心,煎熬得难受极了。
怕是一天就差不多能赚够店租了吧?
心有旁骛的结果,是工作频频出错,她甚至差点扎伤了手指头了。
高速工作难免偶有错误,姜宁也不是苛刻的雇主,她给了一个还算宽松的犯错额数,不过超出这个范围,就要扣提成的,常金兰连忙收敛心神。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半,收拾好东西下班,一群女人结伴回家。
常金兰比平时沉默,临拐弯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座房子。
她神思不属,回到家里也没有帮婆婆忙做饭,愣愣坐在客厅。
“金兰,金兰!”
刚坐了半响,一道略刺耳的女声响起,随后,一个颧骨高嘴巴有些尖中年妇女冲进沈家大门,“哎哟喂,不得了啦金兰!”
“咋啦?三表姐。”
来人是常金兰的表姐吕招娣,这么咋咋呼呼冲进门,把正心不在焉的她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没好气,“你吓死我了,啥事?快说。”
“金兰,你知道你店里的衣服卖多少钱吗?”
“啥我店里?”
“哦不,是你租出去的那个店里。”
吕招娣也没顾得上表妹吓没吓到,一脸羡慕妒忌,“我今天进去看过了,一件小衬衫八块钱,一条连衣裙就要十八块啊!!”
她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叨叨自己的表妹,“你说你,你也开店人家也开店,你咋就开不下去了呢?”得把店租出去。
以前还觉得位置不好是一个原因,现在想来,人没用才是真的,到底是西河坊啊!人家就开得多好。
这话说得很直白,要是平时常金兰肯定不乐意了,但现在她焦点一点不在这里,“十八块?!”
她攥紧吕招娣的手,失声道:“你说一条连衣裙卖十八块?!”
姜宁还真敢标价!
但还真有人买,而且还很多,按供货量算一算,姜宁哪里需要一天才赚一月的店租?她干一天就能付一年了!
常金兰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那边吕招娣已经急道:“金兰,那店是你的,那衣服你也天天做,你咋把钱让人赚完了,自己每月就拿二十多块呢?”
“要不,咱们把店收回来,自己干吧,我帮你!”
常金兰心中一震,愣了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可是签契约了呀,两年。”
“啥?两年?!”
吕招娣跺脚,恨铁不成钢,“再不济,这店租也得涨起来把,我打听过了,年后西河坊的店租都给提了好大一截子呢!”
“现在得每月五六十块了。”她想了又想,眼前一亮,“那女的买卖做得好,咱们,咱们起码得涨到两三百!”
“啥两三百?!”
接话的不是常金兰,而是一道苍老的女声,常金兰的婆婆沈大娘走进来,刚好听到这句,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金兰,咱不能干这事。”
老太太十分严肃,“既然签好了契约,就得按照契约办事,没有反悔涨钱的道理,咱沈家人不干这事。”
沈家是厚道人。
当初常金兰的父母给独女挑选夫婿,可谓煞费苦心,好在闺女嫁资丰厚,人长得不错,名声也经营得好,因此选择余地很多。
常家父母在那多人家中,选择了沈家,沈家条件人品可见一斑,所以常金兰日子一直过得顺心。
这么一家厚道人,自然不会打违约的主意,哪怕这是钱是儿媳妇自己拿着的。
“也就两年,两年后你爱涨店租继续租出去也好,爱自己收回来做也好,随你的意。”
沈大娘盯了吕招娣一眼,蹙了蹙眉,补充道:“你别听人瞎说,这契约公安都是承认的。”
一听公安两个字,常金兰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勉强笑笑,“妈,我知道的。”
“那就好。”
见儿媳妇听进去了,沈大娘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出门接小孙子去了。
“金兰,你不会真这么算了吧?”
屋里就剩两人,吕招娣急了,“啥契约呀金兰?真不能收店吗?”
她看表妹被婆婆唬住了,顿时心急如焚,天啊!她还打算捞些好处呢!
“咦?不对呀!”
吕招娣灵光乍一闪,忙道:“金兰,那衣服你也天天做,你会呀!咱不收店,咱另外找家店做着卖,不就得了吗?”
她自觉想了个绝佳主意,拍着大腿欢喜起来。
“可是,可是我也不全晓得款式呀。”
表姐的话,说得常金兰的心都活了起来,但问题是,她一向只埋头固定做几道工序而已。
“你可以学可以看呀!你在里头都学会了,咱再想其他不就得了吗?”
多简单的道理!
表妹脑筋不行,就是命好。
*
姜宁并不了解背后发生的事,不过,她却很快发现了常金兰的异常。
这天早上春雨绵绵,中午过后就大了起来,倒春寒伴随着大雨,滴滴答答湿漉漉的,一下子就冷了。
降温加一天的雨,连西河坊这旺地也冷清下来,寥寥行人撑着伞逛着。
姜宁把手上的小外套喇叭裤打包好,快速心算,收了大团结,找回零钱,“女士,请慢走。”
送走店里最后一个顾客,她出门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淅沥沥的冷雨,抬起腕表,三点四十六分。
还差十来分钟就到打烊时间,算了,今天这天气早点关门得了。
说干就干,姜宁吃力搬出门板,上了锁,换了衣服,再从收银柜取了油纸包揣进棉袄里,打开小后门,撑着伞往小加工场走去。
这提前了十来分钟,没想到,倒让她看见一些平常没看见的东西。
常金兰离开了自己的工位,端着一缸子水,站在窦红梅身边说着话。
窦红梅忙着埋头干活,“嗯嗯嗯”地随意应了几声,连头都没抬。
这么敷衍的态度,并没有让常金兰不悦,相反她低头专注盯着窦金梅,视线焦点,似乎落在缝纫机上。
嗯,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落在窦金梅手上那件半成品的连衣裙上。
姜宁一瞥,眉心立即微微一蹙。
往她准时关门,或者稍晚些,过来看到的,总是七人头不抬手不停的画面,这次埋头苦干的人依旧有,不少,足足六个,除了常金兰以外。
姜宁眼睑立即垂下来了。
计件提成,最能鼓舞员工干活积极性,尤其是现在人普遍吃苦耐劳的情况下,既然来工作了,为啥不努力多干点?!
当然,什么时候都有宽待自己的人,做了一段时间就歇歇也不足为奇。
但现在问题是,常金兰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加工场刚开始运转的时候,姜宁不用看店闲暇多,她着意观察过每一个女工。
埋头苦干,无一例外,常金兰从事缝纫事业多年技艺娴熟,她甚至还是其中佼佼者。
是什么让一个人突然变了呢?
姜宁认为,这必须是更大的利益。
常金兰,难道是找到了能给她产生更大利益的方法吗?
姜宁抬起眼帘,挑唇一笑,回身把小后门掩上,挂了把黄铜锁,才撑伞穿过小院。
关门声不轻也不重,穿过雨幕传到加工场。
“咦,四点了吗?太快了,我咋觉得吃了午饭也没多久呀。”
石小兰照例抱怨几句,伸了伸腰,和大伙儿一起与姜宁打了招呼。
“没呢,不过也差不多了,还差十来分钟吧。”
姜宁笑吟吟,面上不见丝毫异常,视线掠过继续抓紧时间干活的众人,在常金兰身上顿了顿,迅速移开。
常金兰一听见关门声就抬起头,她没有马上返回工位,而是喝了口水,然后再去角落的铁皮暖壶又倒了点,再端着返回自己的工位,擦了擦手继续干活。
挺镇定的嘛。
姜宁笑笑。
她恍若不觉,表情举止一如往日,等到四点半,她笑吟吟叫停众人,给分派了带回去的工序,宣布下班。
等大伙儿告别离开,屋里屋外就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姜宁面上微笑才敛了起来。
她盯了常金兰的工位半响,想了想,把加工场的登记本翻出来。
这本厚厚的牛皮纸封皮登记本,专门用来记录七人每天完成工序的具体件次,本意是用来计算提成的。
或许,她现在可以先从这里观察一下常金兰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