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风冷如刀。
他眉头微蹙。别无选择?那就是迫不得已了?他怎么不记得她有什么苦衷?他果然还是遗忘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呢。
她热泪长流。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她的心口幽居。她舍弃过万物,亦看淡过生死,却从未放下过他。
曾经海誓山盟的一对有情人便这样久久凝立着。一个试图想起,一个竭力记住。触手可及,却只能默然相望。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相知相念难相守,脉脉此情谁诉?
最终,这冰冻似的沉默被一对鸟儿打破。
花鸾和东啼不知从哪儿飞了过来。花鸾落在了花缅肩上,东啼落在了姬云野肩上。它们欢快而亲密地冲他们鸣叫着。
分别多年,它们一定是为团聚而欢喜吧。难怪这几日见不着东啼的影子,原来它是来会老情人了。罢了,就满足它们这个心愿吧。
她把花鸾捧在手中,用脸颊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身体,然后走到姬云野身边将它放到了他手中,缓声道:“好好照顾它们,它们已经分开得太久,是该团聚了。如果以后想我了,就让东啼给我送信。”说完她便觉得这话有些多余,这个可能性实在太过渺茫。
没想到他却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神情严肃地问道:“你腹中的孩子当真是我的吗?
这话着实让花缅大吃一惊,他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表示他已经意识到他可能忘了他们之间的事。然而此刻她却沉默了,良久,终是咬了咬牙狠下心来道:“这孩子是康穆宁的,我跟他赌气才会说孩子是你的。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刹那,她看到他眸中闪过希望幻灭的灰败之色。然而下一刻他又如释重负地道:“不是便好。女皇一路走好。”
花缅再不逗留,转身飞快地走出了水华宫。脸上的泪痕被冬夜的风吹得冰冷,这冷意自毛孔一直沁入骨髓。
她在视野内消失了很久,姬云野才挪动脚步踱回房内。什么都可以骗人,但眼神不会。她看着他时,眼神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她一定很爱他。可既然爱他,却为何要抛弃他?抛弃了他,又为何还要再来找他?罢了,不过是个到处招蜂引蝶的多情女子,想她做甚?
第二日,姬云野礼节性地将他们送出了宫门。马车行出去了很远,花缅仍然掀着车帘紧紧盯着那抹身影,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种沉默的告别,使得在场之人无不为之感到心痛。
“停车!”
一声急迫的轻唤打破了这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众人诧异地向康穆宁看去。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康穆宁吩咐车夫调头。
花缅不解地道:“怎么了?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康穆宁并不回答,只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随着手上力道的加重,眼圈亦渐渐泛红。
花缅奇怪地道:“怎么哭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康穆宁胸口起伏得厉害,半晌才哽声道:“我不希望你不快乐。”
花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对车夫道:“停车!”
马车再次稳稳停了下来。
“调头!”
“不要调头!”
车夫终于失去了耐心:“还是等你们商量好了咱们再走吧。”
康穆宁道:“去找他吧,给他服用解药之后你们好好过。”
花缅却对他微微一笑:“你不是说不希望我不快乐吗?”
“是啊,你方才那个样子让人看得心痛,既然离开他让你如此痛苦,那我不如成全你们。”
“这个痛苦只是暂时的。如果因为和他在一起而让你孤单地离开,那我会痛苦一辈子。你愿意吗?”
这一刻,康穆宁竟是无言以对,唯有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
姬云野一直站在宫门外目送着他们。随着马车的渐渐远去,他突然觉得心中似乎少了些什么。当马车调头返回的一刹那,他竟有些喜出望外。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马车很快便再次调头离他而去。心中的失落竟更胜方才。
这一路,马车行得缓慢且走走停停,似乎是为了照顾病弱、幼子和孕妇,又仿佛是只争朝夕地要把这世间风景都看遍。他们并未直接返回天照,而是拐了个弯,穿过南秀进入了狄丽境内。
用花缅的话说,南方气候宜人,适宜养病。只是待他们到达狄丽的时候,已经由初冬进入了第二年初春。万物复苏,是一个好的征兆。然而康穆宁的身体却日渐衰弱了下去。他起初还常常能自己走一段路程,近来双腿浮肿得已经离不开轮椅了。
花缅知道这是心肾功能衰竭的表现。她记得她跟他说过,她要在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上与他合跳一支掌中舞。如今虽然跳不成舞,但与他一同登上最高山峰却还是可以实现的。虽然这对一个重病之人和一个有着八个月身孕的孕妇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但她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地慢慢爬,总是可以到达山顶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准备了一些必备物品后便动了身。
秀丽山海拔五千仞,不仅是世界第一高山,而且还东临大海,与狭长的凤凰岛隔海相望。在犹如海涛奔腾,巨浪排空的层叠群山中,它屏立在东海西岸,利剑般直插霄汉。
凌月抱着宝儿,花缅托着大肚子,裴樱释和姬凌止轮流背着康穆宁,他们就这样不急不躁地,走走歇歇地终于在半个月后成功攀上了山巅。
彼时万里无云,微风拂面,山顶上聚着一团朦胧水雾,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绽放着奇异的光彩,灿若皇冠。
举目四眺,有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有龙走蛇舞的连绵山脉,山光水影,俨然一幅色调庄重却又雄浑壮丽的水墨画。
花缅不由感慨道:“站在高山之巅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你们此刻想到了什么?”
姬凌止道:“海阔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裴樱释接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花缅看向凌月:“你呢?”
凌月眸子幽深地望着茫茫海水,良久方道:“咬破千山向海陬,百川不悔水东流。”
花缅道:“他们俩的意思我懂,无外就是在吹嘘自己站得高看得远,那阿月是什么意思呢?”
凌月转眸看向她,宠溺一笑:“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花缅“哦”了一声看向康穆宁:“你想到了什么?”
康穆宁幽幽地道:“此处正好可以看到凤凰岛。我死后,你们就把我葬在这里,让我能够时刻看到你。”
原本成功登临高山的好心情顿时被满满的忧伤取代,花缅一把抱住他,痛哭失声道:“我求求你不要死!”
康穆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漫天晚霞道:“你看,晚霞多美。”
花缅不由扭头看去,只见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形态曼妙的云朵,在夕阳的辉光中仿佛瞬间绽开的七彩花朵。这一刻,她被这带着几许禅境的端严景色震撼住,心中突然安宁。
良久,她轻轻启唇道:“我多想陪你到天涯海角,直到把世间风景都看透,再陪你一起看细水长流。”
“会的,会有人陪你一起看细水长流。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都会有人陪着你。”
她已泣不成声:“可是,世上却再也没有了一个叫康穆宁的人。他会叫我‘小缅儿’,他会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将她搂入怀中,缓缓落下泪来。
时间很短,天涯很远。这一日终于还是到来了。
第三次看完日出以后,康穆宁终于支撑不住,他让花缅为他吹一曲五年前在东离寿宴上吹的那首曲子。
他的颓靡她早已看在眼中,然而却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竭尽所能地陪伴着他。她红肿着双眼将箫置于唇上,舒缓而哀怨的《千年风雅》在指端流泻而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凄切悲凉,似是看透世事沧桑,又像是在抚今追昔。眼泪便在这悲伤曲调中泛滥成灾。
一只颤抖的手执着一块素色锦帕温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片刻后似耗尽力气的枯叶蝶般陡然垂了下去。
帕子随之掉落,却又被风吹起,角落中那个用十字绣绣着的“缅”字舒展了开来。
花缅蓦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五年前在玉雪峰上,她为他缝合伤口时让他咬在口中的帕子,他偷偷藏起后竟一直带在身边。
帕子飘飘荡荡地向山下坠去。她想要去追,却已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眼前。
转眸看向轮椅中安然睡去的康穆宁,花缅探身过去,在他的唇上落下了诀别的最后一吻。
耳边回响起一首歌:“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你年少掌心的梦话,依然紧握着吗?云翻涌成夏,眼泪被岁月蒸发,这条路上的你我她,有谁迷路了吗?我们说好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与时间为敌,就算与全世界背离。风吹亮雪花,吹白我们的头发,当初说一起闯天下,你们还记得吗?那一年盛夏,心愿许的无限大,我们手拉手也成舟,划过悲伤河流。你曾说过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现在我想问问你,是否只是童言无忌?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不负你,大雪求你别抹去,我们在一起的痕迹,大雪也无法抹去,我们给彼此的印记。今夕何夕,青草离离,明月夜送君千里,等来年,秋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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